景旬第一次见到杜易,是他路过赌坊时。这半疯的假小子正娴熟而游刃有余地流连在众赌徒之间,赌坊的大门又高又大,带着迎四方来客的友善和热情。
景旬站在门口向里稍稍瞥了一眼,正好看到门口一桌玩儿骰子的人,一群撕心裂肺喊“六六六”的人群几近群魔乱舞着,仿佛磕药般兴奋不已,而那群魔挣扎中十分扎眼地露出个身穿浅蓝襦裙的半大丫头。
这半大的疯丫头就是杜易,她那天穿了身质地极好的襦裙,长发却未挽,松松垮垮地半搭在肩上。仔细看时才发现还有根不知道哪顺来的布条半扎不扎地绑在头上,布条略长,似乎还有脏兮兮的。
她却毫不在意,面容兴奋地盯着桌中间的赌局,纤细的身形完美地融入了赌坊里的热闹之中,远远看去竟然毫无违和感。
一局开盘,惊呼哀怨声四起,杜易得意地享受着众人艳羡嫉妒的目光,伸手扒拉着桌上的大半筹码,一边随意甩出几个给旁边人作为好心情的赏赐,一边踩在凳上猖狂大笑。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个子不高,笑容却极得意且嚣张,简直嘚瑟得没了边,丝毫不担心与人结仇。
……
果然欠揍得很。
景旬站在原地看了很久,才转身离开。
那时的他站在街上,却仿佛有道了不可见的屏障将他隔阂在世俗外,身在其中,却泾渭分明。
一条路,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走。
陆离,程殷兰,褚乔,每个人都顾忌着他的身份,甚至连好脾气的傅佑平,知晓他的身份后也吃了一惊。
他知道的。
唯独杜易……
周遭喧哗声顿起,景旬垂眸静静地看着桌上的骰子:二一三,小。
又是平局。
众人目光齐刷刷都在他身上,他却抬头看着面前眉眼柔软的女孩,那姑娘紧锁眉头,仿佛不可思议,又仿佛默默思忖着什么。
大约是察觉到他的目光,杜易抬头,目光对上了他的视线,微微一愣,忽然笑了。
反正继续纠缠下去也没意思。
杜易叹了口气,把桌上的筹码往对面一推,道:“好吧,我认输。”
周边传来一阵起哄的唏嘘声。
杜易无视,半起身凑了上去,众目睽睽之下两人的脸挨得极近,杜易手贱地点了点他右侧眼下的清浅泪痣,一脸和善道:“来,景二公子,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景旬不会赌博,这是毋庸置疑的。
若说纯粹靠感觉猜对这么多局,她却是不信的。
景旬没说话,目光微微左移,落到她小巧的耳朵上,杜易的耳朵又小又白,不似顾昭那般有着肥厚的大耳垂,是那种老人常说的,顶没有福气的模样。
杜易眼角余光顺着他的视线看,以为他是在介意周围观众,顿时嫌弃地挥手赶观众。
众人不满。
“怎么能这样呢姑娘,这也太草率了吧。”
“就是就是!怎么能赶我们呢?”
“到底算谁赢啊??”
杜易笑眯眯,手指伸出指了指景旬的方向。
众人愣住一瞬,而后忽地听到一声不知何处来的清脆跺脚声,瞬间四分五散,齐刷刷全蹿了。
杜易笑趴在石桌上,道:“他们怎么还是这么怕你啊!”
不知道是那些人逃离的动作太大,还是杜易笑得太夸张,桌上的一颗骰子掉了,骰子落地滚动,发出细微的声音,被杜易的笑声压住。
景旬却没笑,他目光静静地看着杜易片刻,而后垂眸盯着石桌,半晌,起身捡起滚到他脚边的骰子。
杜易却还在笑。
景旬将骰子搁在她面前,敛眉垂首,犹豫半晌,还是轻声道:“若不想笑,便别笑了。”
杜易脸上的笑容一顿。
景旬的眼睛黑白分明,带着些不悲不喜的少年老成,身上的贵气又让他有些出尘,是个无论什么时候看,都极好看的人。
他抬头看着杜易认真说:“我不会告诉程大人的。”
杜易愣了愣,忽然噗嗤一声,笑了。
她伸手去挑少年白皙柔软的下巴,调侃道:“景二公子,有没有告诉你这样子看人特别勾人?”
景旬沉默,须臾开口:“……杜简是谁?”
杜易的手蓦然僵住,看向景旬的眼神慢慢变了。
气氛渐渐有些凝固。
许久,景旬轻声道:“对不起。”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杜易看着景旬的身影,冰冷指尖仿佛还残存着淡淡的余温,但人却已经越走越远了。
杜易闭了闭眼,自嘲一声:“我在……怕什么呢?”
杜易跟着程殷兰回家,景旬站在门口,静静注视着远去的马车,清隽的脸上平静无波,宽大袍袖下的手指却微微蜷了蜷。
他逾越了。
他搞砸了……
马车上,杜易与程殷兰对坐而视,程殷兰比之前见到的模样更疲惫了,连温润的双眼下,都出现了明显的阴影。
杜易心疼道:“程叔,你有多久没好好睡过一觉了?”
程殷兰轻轻一笑,没回答反而问道:“你几日未回家了?”
杜易理所当然:“你又不在家,我回去干嘛?”
程殷兰摇头无奈笑,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笑道:“小机灵。”
他挑帘往外看了一眼,街上热闹非凡,过往店铺在眼前仿佛流水般匆匆而过,他想了想,估摸了下位置,于是微微提了声音,吩咐道:“去盛安楼吧。”
外面传来马夫粗哑的声音:“是,大人。”
杜易凑到程殷兰身边,一脸戏谑地问道:“干什么呀程叔,你饿成这个样子的吗?”
盛安楼老板的小女儿,可相中程殷兰了,有次在街上远远见着了程殷兰,一路狂奔结果却脚一滑摔进了湖里,淹了个半死,虽然因祸得福反而移情看上了救她的男人并结为连理,但自此程殷兰却对盛安楼更是避之不及,纵是绕几条街,也绝不从盛安楼门口过路。
程殷兰看着幸灾乐祸的某人,只想叹气,伸指把凑近的人头推到一边,温声道:“你不是爱吃那里的点心吗?我们带些回去。”
杜易顿时感觉到一阵愧疚……当然是不可能的,她连声轻啧,边摇头边挑帘往外面看,不多时便得到了程殷兰的一记敲头。
程殷兰犹豫半晌,还是开口问道:“你与景二公子吵架了吗?”
杜易愕然:“为什么这么问?”
程殷兰看着杜易的眉眼,眼神温柔而宠溺,道:“你不开心。”
杜易眨了眨眼睛,正准备说什么,忽的眼角瞥到了某个熟悉身影,顿时跳了起来,却一下子撞到了马车顶,顿时撞的眼泪汪汪。
程殷兰手指立刻摸到了她磕到的地方,片刻松了口气,道:“还好没事,怎么了?”
杜易一手捂头,一手指着街上的某个黛色身影,声音翁翁地道:“美人儿!”
程殷兰定睛去看,原来是褚公子,一身黛色衣袍,孤身一人正走进盛安楼,身后没有家丁守卫,脸上的表情也有些凝重。
杜易吸了吸鼻子,用力摁了摁头上磕到的地方,对着程殷兰道:“我下去找他,点心我自己买就好了,程叔你要不先回去吧。”
程殷兰却摇了摇头,温声道:“我等你。”
杜易想了想,道:“行,那我快去快回了。”
程殷兰点头,目送着杜易下车,走进了盛安楼里。
盛安楼是京陵有名的酒楼,共三层,其内装饰华丽,盛安楼不是京陵城最大的酒楼,但却是达官贵人最喜欢来的地方,盛安酒楼有两绝闻名:一绝是酒绝,佳酿醉人,醉生梦死,颠倒幻梦;二绝是人绝,美人盛舞,一舞倾城,曲入红尘。
杜易环顾一圈却没看到褚乔身影,便没再刻意去找,她让小二给她打包了常买的几样点心,谁料到一抬眸,正好看到褚乔站在二楼的一个厢房门口,脸色难看得要命,倘若不是那五官实在好看,只怕此刻都要像厉鬼出世了。
杜易有些好奇,于是跟了上去,路过二楼拐角的那个房间的时候,忽然听到了里面十分大声地叫着“褚乔!”
她看着进了厢房的黛色身影,没再跟上去,决定就地附耳听墙角。
练武人耳力会好很多,更何况房间门没关严实,里面说话的声音又很大,可以听见是在吹捧和讥讽着什么。
杜易听着听着,眉梢挑了起来,而后嗤笑一声,抬脚——
“砰!”
门被猛然踹开了。
里面的人被突然的声音给吓了一跳,抱着女人色厉内茬地怒道:“你……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聊聊!聊聊!”
杜易摆摆手,示意一屋子的女孩出去,几个女孩怯怯地看着杜易,眼泪汪汪,咽了口唾沫,便头也不抬地跑了出去。
杜易笑意盈盈,一屁股坐在了男人对面,自己给自己倒了杯酒,也不喝,只是攥着杯子细细摩挲。
男人肥厚的大手蹭过怀里女孩的屁股,女孩瑟缩了一下,却丝毫不敢抗拒,只强忍泪水求助地看着杜易。
男人怒:“你干什么,那是我花钱买的女人,你凭什么把她们放走!”
杜易轻啧一声,转了转手中的酒杯,忽地手指一勾,白瓷的小巧酒杯挑过一道流畅弧度,准确无误地砸在了男人的脑门上,不但砸破了男人的头,还浇了他一脸的酒液,顿时疼得男人尖叫一声,把怀里的女孩一扔,双手颤抖地捂住头脸嘶声大叫。
杜易伸手接住女孩,替她拢了拢身上的衣裳,把人推到了门外。
而后,她晃悠悠地锁上了门。
男人惊疑不定,又疼痛难忍,捂着头的手颤抖不止,怒不可遏地厉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杜易指着自己的脸,挑眉问:“你不认识我?”
“我怎么会认得你这种贱——”
杜易一脚踹了过去,瞬间打断了男人还没说完的脏话,脸上面具般的笑意瞬间真诚许多:“那可真是……太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来打扫房间的小厮推门不开,找了几人强制性打开门后,众人被现场的情况震惊到了,纷纷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一个浑身赤裸的男人四脚朝天被紧紧绑在圆木桌上,胸口写了两个大大的“畜牲”字迹,还画了个乌龟,下身关键位置用一块桌布遮住了,身上的肥硕白肉被绳索勒的鲜红斑驳,男人嘴里塞满了自己的足衣,眼泪鼻涕流了满脸,不但脏污难看,还冲刷了脸上黑色的图画字迹。
次日,杜易和褚乔相遇盛安楼。
“你扒光了他?!”褚乔震惊,那张美艳精致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
“对啊。”杜易理所当然。
褚乔不可思议:“你竟然看男人裸体?!”
杜易坦坦荡荡地看他:“怎么了?”
褚乔这才想起什么,咬牙冷笑:“差点忘了,你连我都偷看过!”
杜易立刻举手证明清白:“我可没看着,刚探了个头,就被你发现了。”
褚乔冷笑着威胁:“你很遗憾?!”
杜易拍桌,不满道:“喂喂,那个男人骂你欸,还那么难听,我可是在替你出气啊。”
褚乔替自己倒了杯茶,并不喝,只目光冰冷地盯着桌面,仿佛透过木制的桌面看到了什么,紧紧捏住杯沿的手指发白发青。
褚乔冷冷道:“他死定了!”
杜易做作地抖了抖,呲牙咧嘴道:“好可怕,那玩意儿说你有把柄握在他手里,什么把柄啊?”
褚乔不咸不淡地抬头看她。
杜易往后缩了缩,妥协道:“好,我不问。”
片刻还是忍不住凑上前。
“不,我还是想问。”杜易又凑近,在褚乔死亡眼神的逼视下耸了耸肩膀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执着地问:“我问个能说的,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别人说你美人儿啊?真是因为当年那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