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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暑假中

“是毫无可能挽回你的决定,明晨一定走吗?”

承淑硬起了心肠说出上边的话,但听到自己那微微发抖的哽咽声音,心而更酸了,不觉又用手帕去吸干那不愿使人看见的泪,把脸朝向窗户外边。外边院子里晾了几件浅红浅绿的衣服,顺儿搬了一张矮凳坐在阴处打结子。承淑又装着没事一样,喊顺儿去告她妈,说那些衣服是不能晒在太阳底下的。

屋里蹲在地下正清检行装的嘉瑛,是一个十八九岁的令人一见便感到满意的清秀的姑娘。她刚从师范毕业来这自立女学教课的时候,就被这忠诚而又贤淑的承淑眷爱着了。这一年来经过几次周折,多亏承淑的真挚和不甘退让,她在三个打了败仗的女同事中,犹紧握在承淑的爱掌里。她对于这次离别,不会像站在她面前的那无家可归的爱友感到难过,虽说她也陪她流过泪,也想等武陵中学开过游艺会再回去;她也答应德珍,等过她的婚期再动身,因为那结婚的仪式中,她是被请作女傧相的。但刚一放假。听说美姐要回去,她就动心要结伴同走。她想起家园里大桐树底下的乘凉,想起葡萄快结子,想起扳谷时家人的忙乱,想起夜晚和弟妹到岩石下去捉蟋蟀,所以她决心忍受德珍的抱怨,还有玉子(玉子要她在武陵中学的游艺会上唱昆曲,她自己才肯跳舞)和承淑恋别的眼泪。她明知承淑哭了,却装着不知道,只随随便便地说,不能不遵从妈的意思,妈来信不是再三再四叮咛,放了假要赶快回去吗?

“自然你是得回去的!让我们没有妈的人留在这古庙的学校里吧!”讲到妈承淑越引起了自己伤心的往事,只想放声哭出来。在往日,也许便会抱着嘉瑛哭,但这时,心里正有几分生她的气,所以踅转身便跑到外间屋去了。

假使她像嘉瑛在师范三年级时的那个好朋友,好打好闹的,也许会使嘉瑛好办些,立即卷起铺盖走就是。但承淑只默默地伏在外间桌上,伤心自己的命运,倒使新近也学会赌气的嘉瑛为难了。她想追到外间去劝她,但又不知怎样说才好,说伤心是应该的,自己不忍心看下去,于是把理好的衣服一起丢到床上,为弟妹们买的洋囝囝,随着衣服歪倒在枕头旁,不禁又生起气来,粗声朝外间说:“好,不回去!不回去!守你一辈子!”

承淑听她说不回去,心里一喜,把往事就撩开了,但懂得那声音里有气,便走回里间来想安慰那为自己牺牲回家歇夏的嘉瑛,但嘉瑛已由旁门跳到前院去了。

所谓前院,只是从教室角上拐出来的一个五尺大的天井。天井后面一间小房里住着德珍和春芝。这时德珍正在挑刺枕套上的英文字母,春芝在窗前的竹床上睡着了。

嘉瑛一进来便嚷:“谁陪我到美姐那去?”

“你的承淑呢?”德珍很有过好意在嘉瑛身上,于今虽说快结婚,已无意于朋友的人,但对承淑,说起来总是酸酸的。

“又在哭呢,我算怕了她。我要到武陵小学部去告诉美姐,我不能同她一路走,免得明天她在趸船上等我。好姐姐,陪我走一遭,路远呢。我怕坐洋车,岩板不平,走得不好,人都可以翻出来。”

“哼,不中用!那样听话呀!”德珍说完了,并不动身,只含着冷冷的笑。

这把嘉瑛弄得不好意思,她讪讪地又去推还没被吵醒的春芝。

“去就去,得答应一个条件,不答应,叫醒春芝也无用。明天明哥要打牌,缺个角,春芝不愿去。你答应,我今天就陪你走。还把春芝喊醒,不是三个人走好玩,只是免得等下两边又吃醋,我如今怕死了这麻烦事。”

嘉瑛自然是笑着答应了。

到吃夜饭时,三人才踉踉跄跄夹着一些大包小包走回学校来。大半东西都是德珍的,嘉瑛也买了一盒花兰牌香粉和两把玲珑的玳瑁小扇,一把自己用,一把送承淑。等不得承淑洗完澡,她就隔着窗户说:“淑姐,淑姐,我给你买了一件好东西呢,你快来看!”

对面房里住的志清,看见已无泪痕的这一对,嘲讽地笑着问:“又不回去了吗?”

“不回去了。”嘉瑛倚在承淑肩膀上,静静地享受着承淑轻轻挥动蒲扇送过来的微风和那刚扑上的香粉味,她把眼睛眯着,细闻这香气。

承淑也忘了这两三天来那哭后的疲倦,一面挥着扇,一面轻轻地抚着放在她膝上的另外一只小手,心里频频快乐地响着:“不回去了!她是不回去了!”

然而承淑能像她所想的那样得到满足吗?不呵,第二天承淑又独自躺在铺着竹席的床上嘤嘤啜泣了。这伤心是连她自己也分析不清的。未必是完全为了嘉瑛之不能了解她怕寂寞的心而体贴她,始终不离开她,才使得她一看见自己那孤独的影便要哭。不过假如嘉瑛没有同德珍一早就出去,到下午还不回来,那承淑的心会很安定的关在学校,看看刚买来的那些通俗言情小说,或为嘉瑛绣裙子上的花……但现在她只能想到过去的一些甜蜜和失掉嘉瑛以后的可怕生涯。她恍恍忽忽看见自己孤零的,无所依恋的命运,什么都使她灰心,心想倒不如死了好,死至少可以留一个纪念在嘉瑛的心上,无论嘉瑛以后会再同许多人又相好去。想到这里,心一伤,不禁任情地哭了起来。

顺儿一听到哭声,便跑到房门口踮着脚尖瞧,房里静悄悄的,帐子垂着,哭声便从帐里传出来。于是顺儿便跑回自己的房里,告她妈;但田妈鼻子里只哼了一声,便拍拍打打地去折她的衣服。这几位小姐哭泣的事,她刚来时,还觉得奇异,以为是一种病象,因为她们平常都是非常快乐的人。慢慢的日子一长,发现旁人的担心,劝慰,都毫无意思,她们欢喜那样闹着玩。也许因为旁人的睬理,第二次的哭泣会来得更快些。

微微感到失望的顺儿,又蹑手蹑脚走到未曾出去的志清房里,她正在拆一双穿破了的毛线袜。

“先生,先生!……”

志清老气横秋地望她一眼,说是二年级的学生了,应该大方些才是。

顺儿听到这些不快的训话,把来这里是为了什么也忘了,只懊恼着,咕着嘴,默默地一人摸到前院的教室去了。

其实志清已听到承淑的哭声,也知道这哭是为了什么;她嘲讽地向着自己说:“打发田妈去把嘉瑛追回来吧。”后来,也许为了那哭声扰得她不安,并且在人情上也得给别人一点安慰,所以她把那拆下来的毛线理好,便穿过中间的房,走到这间房里来。说了许多她常说的现成的劝慰话,替她把帐子挂起,拭去那额上沾渍的汗和泪,又替她绞手巾把,替她倒杯热茶,替她打扇,这使承淑自然不好意思再哭,还转过脸来,像不再伤心的样子同人闲谈。她想起永远找不到一个朋友的志清,觉得自己的哭也是很可骄傲的,反很亲切的同她谈话了。而志清呢,是无从领会这不意的同情,觉到别人是如此经不起好话,便得意起来,又形容别人的小孩气,并且批评她们母校的坏风气。本来是好好的,只要进了武陵女子师范两个月,便学会了许多在家庭、在别的学校三年也学不到的一些课本以外的知识,忘了进学校是为的什么,一天到晚只颠倒于接吻呀,拥抱呀,写一封信悄悄丢在别人的床头上呀。还有那些怨恨、眼泪,以至于那些不雅的动手动脚都学会了。这不是很可笑吗?在女孩子们同女孩子们之间会有决斗,而这决斗不是只靠口舌,有时还会动手的。

承淑找不出理由来为自己分辩,觉得这议论有一部分是对的,想起母校的胡闹情形,以及自己七八年来欢笑苦恼相交结的所谓朋友,学得的是些什么?几种不完全懂得的科学常识,只懂简单句法的外国文;对本国文呢,就更渺茫了,真不知用什么方法才可以学好?……她默默地低下头去。

这使志清把什么都忘了,忘记自己在师范时的几次失败,忘记自己也曾愤恨过,也曾为一个人而伤心过,她更发起滔滔的议论,问承淑道:

“你还愿意始终抱你的独身主义吗?”

承淑点点头。

于是她便嘲笑起那群宣过誓,愿为这名词而牺牲的新旧同学们,她们有的让父母嫁到一些不能让自己满意的庄户人家,生意人家;有的让人把自己送给那些军官做少奶奶;还有的妥协了,任朋友主宰自己的命运,随便介绍给一个人以了结这件大事。其余的,还拥护这面旗帜的一些,则搂抱女友、互相给予一些含情的不正经的眼光,狎昵的声音,做得没有一丝不同于一对新婚夫妇所做的。

听了这谩骂讥弹到许多人的愤慨话,承淑的脸也红了,心想:“你当面在骂我呀!”但承淑却平着气问:

“那末,你呢?”

“只有我才是真真的独身主义者!”说了这句话,她更显得骄傲。她什么都看不起,什么感情都是可笑的东西。

“钱呢?”这句话只在承淑的心里说,她把那使人不平的议论不放在心上,故意把话说到别的事上去,免得再看那张兴奋到连眼睛也红了的脸。志清也就把话头转了方向。

拿这自立女校的教员相比,承淑幼时的操劳,以及因为常常哭泣而变得有很多折皱的眼眶,她不如嘉瑛、玉子、德珍……的可爱。不过:讲到性格上,就数她一人没有那轻佻,浮躁,刻薄。她常常忍受着许多举动和言语,为的怕有人同她引起冲突;并且觉得当刺到别人时,自己好像也被刺着一般的难过,所以她把想报复志清的话没说出口,只在心里想了一遍,便算报复过了,就不再为这事恼恨。万一换了一个人,志清的心难免要被插进一把尖刀,留下那不可忘怀的一条伤痕。这是真的,苦到每月只有十六元薪水的志清,却暗暗地储了不少钱。说起来都不会令人相信的她的吝啬,使得那几位年轻的同事都知道这事,并探听得很清楚:礼拜几志清出去是到哪一条街收取哪一笔钱的息金,本钱是多少,利率又是多少,息金拿来凑足了,又放到另外哪一处生利去了。而这几位虽是领了和志清一样多的薪水,或多四块或六块的,却常常在闹穷,没钱花。因此那存着钱,连袜子也不买的人,是常常被讥笑的。想恨人,也无法,别人都那样开着玩笑来说这事。因此一当好几个人闲谈时,志清便留心又留心,不把话题引到钱的方面;听到别人一说起钱,自己赶紧掉转身就回自己房里去。这心情不会不使人懂得,不过谁都不忍故意怄着她玩。

天气一天热似一天,比快放假的那几天更热。在这偏僻的武陵城,又少树木,又少广场。密密的房子围着狭窄的街。一清早,满街都是趁早凉而赶到城外河下去挑水的厨夫。有井的街旁,拥挤着赤背的人和陈旧的水桶。街上的岩板,被穿着粗草鞋的脚印上许多湿印。不一会,从乡下来卖菜的担子,又密密排在街的两旁。沿街叫唤着的是些天亮才由家里动身来的,这些到晚了的人,找不到地方放下肩上的扁担,只好沿着一家家的大门叫卖。湿的岩板再加上他们脚底上从乡下带来的黄土,于是满街泥浆。及至太阳的影子下了墙,街上反安静了。除了几个无人看管的光身的孩子,在阴处滚钱玩,只剩一两个行人,挥着大蒲扇,遮遮掩掩找那太阳晒不着的地方走。还有,便是敲着木梆卖凉拌面、凉拌米粉的,打着小铜锣卖木瓜干洗成的凉粉的,以及带着破宽边草帽卖西瓜的人。真正的热闹是在太阳下山时,那里挨家挨户,那些院子小,人口多的把所有的大小竹床都排排地放在大门外,大人小孩都舒适的躺在上面,坐在上面,同邻家谈讲天气。有的呢,把晚餐也搬来这里用。便是有着高大房子的少爷们,也喜欢凑着下人们的热闹,把躺椅搬到大门边来。有些妇女也喜欢站在门边来看过往行人,行人因此更多了。不少是为拜访朋友,庆吊亲属,或是为了产业纠葛,生意账项而趁晚凉来赶忙了结要事的人。大半是一些穿着夏布长袍、手脚洗得很干净的年轻人和放了假还住在寄宿舍的穿白制服的中学生,以及那些不受人欢迎的拖着脏灰布衣的兵士。若在这时出现几个穿浅色衣裙,剪了发的,就会把全街的眼光都吸引去。这小县城早已有了五六个学校的女教员,这些教员在几年来大家都已认熟了,但街上人只要一见那着短裙的影子,不觉地,并且还暗示着别人,送去一些使人受窘的眼光。为了这好些不愿上示众的人便把腿也休息着了。

自立女学的校舍是一个小的旧庙改建的。正殿布置成礼堂,其余的是不很周正的一些不大的偏房,分做教室和教员的卧房。屋宇虽破,但不矮,那礼堂还被别的几个更小的学校所羡慕,连驻扎在附近一家杂货店的兵爷们,也垂涎这颇为阴凉的礼堂,想分一两排人过来住的。寄住在学校,暑假不回家的几个教员,一吃过早饭,就不约而同地把凉床躺椅搬到这礼堂的一角,几人闲谈着一些自己家乡中的怪闻,或亲邻中的一些暧昧事,或讲到往日和近日看到的那些上海无聊杂志上的小说中的某学生,某小姐,大家津津有味可以忘掉那暑热的。一到中午,田妈从厨房水缸下,把头几天放在那儿的西瓜取出来,切好了,用端菜的大盘装着,摆在她们当中的一个大凳上,于是谈锋又转到西瓜上去。有时几个人用从小摊上买来的一副纸牌,玩着不同的小小输赢的游戏,什么跑和呀,窖牌呀……都是早已不玩而现时却又为武陵绅士们所复兴的时髦的玩艺。末了,晚饭吃过,把东西搬到院子里去,大家坐在星光下、月光下,还是讲一些跑不出小范围的日常琐事。讲厌了,也只好重复着;听厌了,也只好忍耐着。直到瞌睡来了才把眼皮合上,先后从各人的凉床上发出重浊的呼吸。夜深了,那被露水扰醒的第一个,喊醒那其余的,迷迷糊糊还要交换着几句什么蚊子厉害不厉害,时间早不早的话,才各自回到那依然闷热得像蒸笼似的卧房,但这时谁也不觉得热,倒下头便睡熟了。

不过,过着这同样生活的几个人,却各自有着不同的心;特别是三整天未曾出去过的德珍。她未出去的理由,说是因为热,样子又像是离不开春芝;其实是因为离她的明哥太远。明哥怕她受热,不令她外出,又怕她还要去,曾特地给她写信,说自己那里来了几个不很熟识的同乡住着。她不知这是谎,只在心里时时怨着那讨嫌的客。而整天同别人敷衍着的苦处,也只她自己知道,这也要留在以后从明哥那儿偿还的。

但到第四天,一清早,她依旧把那套常穿着出去玩的藕荷色麻纱衣裙穿好,戴起那顶托人从北京带来的宽边麦辫帽,帽上束有一朵颇大的水红绸花,她很留意的把自己打扮好,做着生气的样子,嚷着急急走出大门去,原来头天夜晚为一点小事,无意中又同春芝相吵,先还愿意忍下去,后来却生了气,春芝更不相让。就因为这,好像自己被人欺负了,有意要报复,所以她等不了早饭,天一亮,便要走,要到那使春芝更不高兴的地方去。其实在她刚同明哥认识的时候,所有从春芝那儿发出的讥讽,怨言,甚至禁止的命令,她都忍受过。不过春芝的无止境的干涉,反把她推送给明哥了。并且慢慢把春芝的叹息也看得平淡起来,甚至有时还嫌厌,懊恼这纠葛。如果不是历史的习惯的留恋,便早就闹翻了。这也还由于春芝虽然恨她,但从未有一丝愿放松的心愿,只是吵着,闹着,哭泣着,这不过是想挽回旧情的武器。所以这使各方面都感到不快的关系,还在延续着而等待解决。

嘉瑛她们一听说德珍生气走了,都跑到前院来。春芝就开始诉说,一面揩着泪,一面嘶着声说,把从前两人在枕边发的誓言都说出了,这证明别人的无信。这些听的人,被那颤着的声音,那眼泪,就判定了是非,没有想到其余的事上去。这对春芝看来算是公平,所以她不哭了,她留下一封信在桌上,随着也出去了。

她刚一离开大门,这信便被那些同情她的几个人拿来公开了,大家似乎很高兴地念着:

“我爱!——这是末次了,但又如斯叫着吧。……”

嘉瑛打着腔板,大声喊着“我爱……。”连志清也笑了,跟着便又念下去。

“你回来时——我想你还得回来一次,取你最近所买的那些作为妆奁的,你心爱的宝物——请你不要惊讶,我走了。希望我们不要再相见!希望你不要再丢弃你现在所爱的人!(自然,这是不能和我来相比的!)希望你们快结婚,好生几个白胖儿子,希望交朋友的人,都不要像我如此倒楣!”

“本来有许多话想同你说,但一想到同你说,未必你会高兴,为了免得多给你麻烦,所以只写下几个‘希望’便算了,至于我们过去的,你自然会忘掉,我也愿意不再想起。”

念信的声音忽然停止了。

“如此就完了吗?”坐在地上篾席上的承淑问,似乎感到失望的样子,在想象中,这信是不应如此简单的。

“还有呢!”嘉瑛大笑,于是志清代替了嘉瑛把署名也念出来。

“你所亲吻的第一个人!”

“嘿!这该死的春芝!这样写不会更给那第二个人来取笑吗?”承淑提议把这两个人都找回来,和一下,不准再闹下去,免得大家都晓得,说起来不好听。

志清却说这是多余,旁人不必管这“家务事”,就是德珍不去找,也会回来的。她断定她没有勇气肯自动去过那一个人的寂寞日子。

果然,旁人无从想象,不知在哪一刹那,她们果然和解了,两个人一点也不觉惭愧,当着人又非常随便地在一个碗里吃起面来了。

在可歌可颂的暴雨的第二天,武陵中学的游艺会开幕了。本是预备在放假的那天作为点缀的,因为热,却延缓着。因为延缓,又增加了好些可看的节目。上大人的《新浦缸》,是后添进去的,这正是参加筹备的几位教职员和学生们所欣赏的。还有演《恨海》的几个老角,也因暑假才从省里回来。

舞台是粗木板架在一些不直的短柱上,歪歪地立在露天操坪的一角。白天有许多年纪不大的学生在那不很稳当的台上练习滑稽跳舞,国技,魔术,把地板震得“碰……碰……碰”像擂鼓一样,可算代替了音乐。派定在晚上拉幕的人,这时把两块洗得很旧的花蓝布做成的幕布,在铁丝上拉去又拉来,铜的小圈,在铁丝上滑着,发出细小的声音,使这班闹着开游艺会的学生感到有趣。这一群玩厌了,又来另一群,舞台从一清早搭好后便非常热闹。

天气是好到不能再说什么了。微微有点阳光;风呢,湿润润的,穿着单衫,也不嫌热了。天气好,正凑合了那些吃过早晚饭没事做的人。不等到太阳下山,就像乡里唱土地戏一样,一大串、一大串牵着手,背着小孩,抱着小孩来了。这大半是学生们的家长、亲属,手里举着入场券的,他们怕来迟,挤不到好座位,所以早三个钟头就结伴离了家,但好座位还是没有占着。最前面放了许多小茶几,小椅子,这是专为本县的地方官,县衙门各署的科长,兵营里的上下职员和挂指挥刀的军官们的太太、小姐预备的。右边摆有很多长凳,是为各校的教职员安设的。这都是许久以前就由学校书记处用泥金请帖加大红封套请来的本县上流人物。在用麻绳隔开的后排,被许多来得更早的本校的、别校的中等学生挤满了。这些热心的看客,埋怨着、委屈地坐到离台稍远的地方。至于来得更迟的,更不满意于自己的座位,时时想挤到顶前面去的人,但又为别人阻住了。男客那边,都是穿着长衫颇为斯文的一些中年人,他们破例地走到这拥挤的会场来受热,是同那起年轻人一样,想来看看女教员们的新奇化装跳舞的;而早年就很驰名的赵女士的京腔,更是大家愿来亲身领略的。女的座位上,有不少是穿着裙,戴着茉莉花、兰花来的,嘈杂声比男座上热闹三倍,都很会说话,认识的、不认识的,都不肯用较低的声音去谈讲所谓二簧、文明戏,所谓昆曲、跳舞……以及某女教员的装饰,关于婚姻,关于一些秘密琐事,她们都讲到了,这些都是从别处听来的,已经变成不符事实的故事了。

在会场里将被人们作为谈话资料,目标集中的几位女教员,一清早就很热闹的集聚到自立女校来了。

天色朦朦的时候,驻扎在泮池的兵士,便站在城头,吹着尖锐的军号,为醒了很久的嘉瑛奏起床号了。

“早得很呢。”承淑一听到嘉瑛起身,便劝她再养一养神,似乎自己也不是刚醒的样子。

“淑姐!我睡不着。”

“起去了,又无事做,会更不安。还是再睡一睡,我不闹你,要不一天眼皮都是肿的。”

嘉瑛只闭着眼睛,心却依旧惦记着许多小事上去。无论怎样,总像不放心似的。《游园》《惊梦》是自己顶熟习的,娟娟的笛子,也跟得上。那件仿西式的淡湖色长衣,自己非常满意,尤其是承淑亲手缝上去两朵大水钻花,在煤气灯底下耀着,一定漂亮透了。只是头发,玉子用几根粗钢针把它烫得蓬蓬卷卷的,又勒上一条花缎带,自己不表演跳舞,这样梳着好像不合适。观众呢,她自己不知到底希望多些好或是少些好。人太少了会减少兴味,但又怕一看见那密密的人头,心一慌,唱不出,那才坍台!不过这大约还不至于吧。平时在课堂,不也有过许多人来参观,来视察,自己还不是照样领着学生唱吗?可是万一在唱的时候,要咳嗽起来,可真无办法……

于是她试着咳起来。

承淑一听到咳声,忙着问,又赶忙唤田妈烧开水;一看抽屉里昨天买的白糖剩得不多,于是又叮咛要记得买白糖。这是承淑小时学来的一点常识,白糖水润肺,吃了可以治咳嗽,于今就拿来应用在嘉瑛身上了。

等到一切应用品都预备好,已是八点了,嘉瑛一直醒着躺到这时候。留宿在志清房里的梁玉兰和赵少芳调好嗓音唱《汾河湾》了。嘉瑛打着半官腔大声叫:

“好得了不得!”

唱戏的声音被打断了,引起一阵哄笑,又传来一句清脆的说白:

“小姐,好起床也……”

两边房里都打起哈哈来,于是隔着房间高声问答,相约着同时起床。嘉瑛把自己买来的鸡蛋送过去三个,是给赵少芳一个人的,因为她晚上也上台,听说鸡蛋是提嗓的。

几人正忙着用香胰子涂满脸洗擦着的时候,玉子和娟娟两个从娟娟家里坐着人力车来了,一进大门,田妈便忙着大声向里通告,顺儿忙着喊先生,行礼。德珍穿着一件短小的红汗衫,走到房门口,跳着嚷:

“唉!天呀!简直打扮得像个狐狸精了!”

来的两个人拥到她房里,春芝也嚷着。

后院传出带笑的叱斥声,这声音很平常,因为她们一进师范就同学,有的在高小便非常相好了,她们之间是毫不要客气的。

“滚进来给我们大家瞧呀,玉!”

梁玉兰已跑到前院,几人扭着笑着一路进后面去了。

德珍就跑去打开衣箱,把最新缝的几件出色衣服瞅着,不知穿那件好。心里怅怅的,眼前只晃着适才的那一对人影。

“真像妖怪,一身配得红红绿绿,你以为那就美吗?”春芝特意拿话来安慰她,因为从那忽然的沉默中,她懂得她的意思。

后院也在评论着那两身同样的衣服,那是仿照上海的流行样式,但在本县裁缝手里,只做得如省里漂亮人所穿的那样,短短的衣裳,配着长裙,周身镶着什么花边呀,珠子呀,许多刺目的小东西,肉红色的袜子底下衬上一双兰花缎鞋。志清一见就喊起天来,问她俩怎么敢在街上走,打扮像新娘一样,不怕人家追着看吗?“你们自己看,涂着那样多的胭脂!”

赵少芳问她们是走来还是坐车来,听说是坐车来的,就取笑说,两人坐在车上,车夫沿路大声吆喝,车在窄窄的街上慢慢地歪歪斜斜地走,两边商店的柜台上,一定趴着许多人,仰起头来呆呆地看……两个打扮得如此好,不像两座活观世音被抬着游街吗?

被嘲笑的两人是不会为这些生气的,有时还把别人不尊敬的态度撇开,只听那赞赏的言词,在心底反映出愉快的微笑。这时她俩毫未感到不快,只从那些笑她们的人堆里跑开,嘴里也不知说些什么。

承淑说,这样装饰实是不该,走出去简直不像是教育界的人。但她忘了,在嘉瑛的服饰上,她自己也很精心在出着花样呢。

嘉瑛只注意那满头蓬蓬松松的头发,觉得既粗,又乱,便用手频频摸着自己的那又柔软、又光滑的黑发。

礼堂的挂钟打五点的时候,她们早已把晚饭吃过,穿着各人的新衣,(承淑依旧穿着白夏布衣裙,志清穿一件洗旧了的白竹布衫,和一条四季都穿的黑华丝葛裙。)站在院子里等田妈去雇车。在这里面,玉子算顶小,也顶活泼,那发光的神采配着鲜艳的衣裳,耀目极了。嘉瑛呢,她一身淡色的装束,配她那纤瘦的腰身,淡白的脸颊,和那轻佚的举止,连德珍、春芝都觉得自己减色了。至于年长的赵少芳、梁玉兰,不管怎样修饰,在颜面上,神态中,已经是快憔悴的花了。

她们到武陵中学时,那里挤满了一客厅的什么招待员呀,后台管理人呀,演新戏的,玩火棒的,帮忙的,看热闹的……这都是各个学校的教职员。筹备会朱先生把她们领到自己的房里去,那里有几个年轻人,朱先生托他们招待,自己忙着照顾别的去了。

听到前面已经开演了,她们的心都悄悄打战。及至自己上台了,幕布一拉开,如雷的掌声吼过后,反倒安定了,只留意又留意自己的一举一动。等第二次掌声再响时,便像得救了一样,快乐地笑着,握住那第一双伸过来的手,这笑是平常不常有的。在后台的人的眼光,比台下的观众更厉害的盯着她们的后影。

总之,游艺会令许多人感到愉快,忙着看的,忙着被人看的,好像这会一开,就像信神的人还了一场心愿一样。

夜深了,她们几人乘着朦胧的月色走回学校。露水很重,都觉得有点凉,便两人两人地挟紧着走,但各人的脸上都发着烧。夜是静静的,因为不太热,人都早睡了。她们静静地走着,谁也不说一句话,都在细细地回味自己最出色的那一刻。

到学校后,志清第一个不能忍受那沉默了。

“喂!怎么都不做声?你们说,今天谁的风头出的顶足?”

“你为什么不去出风头呢?我是被别人逼得不得已,今天唱得糟透了。”只有赵少芳回答了她一句。这谈话不能再延续下去,因为所有的人都似乎很疲倦,踅回自己的房去了。玉子和娟娟睡在嘉瑛的空床上,因为她俩从前的铺,让给赵少芳和梁玉兰了。玉子含着笑,弯着腰,清检她的舞衣,薄纱,薄鞋,和绕在身上的那些放亮的东西。及至自己身子倒下床去,触着温温的柔柔的娟娟的手腕,不觉就用力拥着,并恣肆的接起吻来。似乎如此,才可以使那兴奋到快要发昏的脑子清醒一些,因为,从这吻上,无形中宣泄了许多不愿向人说的荣誉和欢愉。娟娟只格格地笑。

承淑看见她们如此闹,嚷着要禁止。然而她也想起了一件事,便凑过头去,悄悄地低声说:

“你真美透了,在她们中,你是一个不凡的仙子,我听你唱‘……良辰美景奈何天……’,再看你那眉目的表情,我真以为你便是杜丽娘了,也许那曲中人还不及你好看呢。”

说过后,她把脸更凑拢去,嘉瑛的呼吸轻轻触到她的左颊,她微微地觉得有点痒,似乎含有兰麝之香,她慢慢地把自己的嘴唇,印到那更其柔腻的颈项上了。

然而意外的,嘉瑛却毫无表示,翻转身朝里睡着了。

不知为什么,这空前的盛会,许多人疯狂般准备着的,疯狂般享有着的,却在并不善愁的嘉瑛心上留下了一条空隙,这空隙满填了寂寞。本也兢兢业业地努力着,愿热心的观众们赞一声好,并且也很满足自己的装束和嗓子,以及那震耳的掌声,追逐的目光。不过当那极度兴奋的感情达到顶点时,她便恍惚了,似乎这热闹已离去好远,只剩一种很凄清的情绪。她听到别人的笑声都生气,以为别人不过是想给她难堪。所以当承淑奏起那赞美的调子,她便厌烦着,认定这只是一种虚伪的游戏。

“嘉妹,怎么了?嘉妹!”

把那从腰边伸过来的一只手扳开后她便拖着声音说:

“求——你!好不好?莫闹我,我实在要睡!”声音中含有无尽的不耐烦。

其实她是把眼睛大张着的。她看见那舞台,看见了一切:许多张脸,许多的声音在帐子上闪着,耳朵边传着;那和善的言语,那殷勤的款待,那有力的眼光,那真诚的赞誉……是令她不忍忘记的。但游艺会已经过去,以后不知到几时才再有。也许那时情形不同,别人会不会再来约请她?即便再约请了,又有什么意味呢?于是,懊伤着,有点想哭了,懊恼着原来就不该去。

不过这懊恼不会走到极端,因为时时又有浅浅的微笑浮上她的脸。

嘉瑛竭力保持这新有的一种圆满里含着缺憾,缺憾中又充满了愉快的情趣。她常常一人躺着,或呆坐着,玩味着这一切。承淑却感到不安,觉得别人厌烦她。先还疑心嘉瑛莫不是同春芝好去了(因为德珍出去后,她曾陪过那“失恋者”玩),后来看出两边都无心。又以为她或是在想家,要回去,又无伴,生气自己把她留下来?但嘉瑛并不是如此有涵养,她始终未说过这样的话。既然这都不是,那无论怎样,总是自己不好,讨人嫌!她想尽方法去试探那颗隐秘着的心,结果呢,总是失望;有一天,嘉瑛又不理她的时候,她握着她的手。嘉瑛觉得那沉挚的眼光,和自己手上感到的压力,便柔顺地把身子倒向她胸前,承淑便拥着她叫道:

“爱我!我要你爱我!”

嘉瑛本是爱她的,现在依旧爱她。然而在这时,一听到这爱字从承淑口中流出,忽的涌上许多模糊的辨识不清的可爱的面孔,心也像戳进一根针似的痛了一下。她觉得这爱字,承淑口中的爱字明明喊醒她,让她明白那些面孔只是一朵睡在湖中央,可望不可及的白莲。于是她仿佛感到,使她离开那终日不期然便想到的一切,只是为了承淑!她便把身子挣正,大声地叫:

“老是这句话!我真听厌了!”

在拥抱中感到幸福的承淑,逢着这不意的盛怒,也有点生气了,想趁机会发几句牢骚,一泄近日来的抑郁,但一看嘉瑛那强项的脸色,便气馁了,若真同她闹翻,她一回去,自己一人怎样度过以后的寂寞时日?所以她只好柔声再去哄她:“嘉——妹!”

“请你饶了我,让我一人安静一会儿!若是嫌我爱你不厉害,自有厉害的在,你另外去找也成!”似乎这话还不能消解那气愤,一住口便把脚一伸,把相隔不远的一张凳子踢倒了,又补一句更有力的:

“我真不耐烦!”

承淑直想跳起来,扑过去,扼住对方的喉咙,为什么如此乱噬人!但她却用比恼愤更大的力量来压制自己,只瞪起眼,咆哮着。

平日这脸上,已铺上不少痘瘢,不过有一种永是和善的笑,给人的印象,总是一副颇不丑的脸,令人可亲;但这时急了,为了气,为了恨,为了忍不下心去做一些可惊的痛快的事,把脸气得绯红。那不明显的痘瘢特别红起来,眉毛倒竖着,口张着很大,变得很可怕了。嘉瑛一看更生气,这丑陋的印象就更深地刻在她心上。

“像个鬼!你去照一照镜子,看我说错没有?”她把眼光抬得高高的,不愿停留在那副曾相亲的脸上。

于是这个更气了,无论怎样想不要太任性,但骂出来的话,不差于落在自己身上的。

还是春芝和志清不过意了,才一人拖着一人分开来劝慰。

承淑已不再恨嘉瑛,只伤心地伏在竹床上抽抽咽咽地哭,泪水湿了竹床一大片。

嘉瑛是无须乎要恨承淑的,只依旧焦烦着用扇把不停地敲着桌缘,像要把心中所有说不清的懊恼,都在这使人一听就感到不耐烦的单调声中敲打尽净。

但一到晚上,还没有等到睡觉的时候,两人又互相忘掉了先一刻发生的事,互相饶恕对方的粗犷,冷酷,因为她们还非常相爱着,还不能不相爱的缘故。

这样相爱的生活,没有什么变化地延续下来。既然不会凭空闯进一个更令人爱慕的角色,而谁也不觉悟这勉强安慰自己的感情关系,并不能满足那真真的欲望。德珍和春芝也是好一天歹一天的挨到快结婚的那一天。无论两人相吵时,曾怎样发誓,说宁肯拿流血来解决,但这只是相吵时说的下意识的话。德珍一面敷衍着这方,一面在积极的预备那简单的嫁仪。春芝呢,只时时发出冷嘲,向别人说德珍那急于结婚的可笑心理,但整天又在帮忙那人绣手绢上的花,绣鞋上的花,难道她不曾想到这手绢这鞋都是预备给一个男人去享受的么?

德珍的婚事,把这寂寞的假期变成热闹的了。每天总有两三个来闲谈的客,听说德珍预支了下学期许多钱,买了不少不常见的东西,看到那堆满一床的零星什物,便拿来做闲谈的资料。德珍非常高兴招待这些客;中午待客,花十个铜子买一碗好吃的面,总是舍得的,田妈便跑到德珍处去取钱。德珍把这些来客的名字列入请帖内,于是这些人又商量送礼的事,怎么把礼物送得漂亮,又投合别人的心,并且又经济。

请帖是先打好底稿,拿到自立女学请承淑写的,据说那预备做新郎的明哥已快活得无力执笔了。德珍终朝也是慌慌张张的,时而跑到那新租的房子去,时而跑回学校。学校附近的一些人,知道她在忙着出嫁,都悄悄议论这开通过分了的事,一看见那帽上的花影,便会意的一笑,并且说,前一年也有一位大张婚筵的教师,不知道姓名,结婚没到第三月,小孩便抱到怀里了。后来自己不好意思,才没再到学校来了。

承淑郑重地替他们一份一份的把请帖写好。结婚的前两天,那一对新人,各拿着一半,喜孜孜地满城跑,跑这家又那家,直到夜晚才算没遗漏一处,都送到了。接到请帖的,更喜孜孜,因为看到这忙着亲自来下请帖的新人觉得非常可笑。

婚礼是借久大精盐武陵分公司的一间大厅堂举行。新房设在临街楼上靠东边的一间,楼房带点洋式,布置起来,也颇可观。这天一清早,德珍便同志清从学校来了;明哥刚从那张新床上起来,穿一件短褂,在整理花瓶中的花。德珍从后颈涌起一片玫瑰色的微红,当明哥狠狠地望着她的时候,她觉得那眼光从她灵魂中取去了什么东西一样。志清也把眼光瞥到那一对正局促含羞带笑的面孔,心想:“真的便是新人了吗?平日早已相熟到什么话都可以谈的。”但刚一想到,一种凄惨的感情把她的心紧紧罩住了。她来回在心里不住地说:

“别人是如此相好啊!”

吃过早饭后,来了许多客,明哥下楼在厅堂侧面的一间屋里待客。新房里涌进一些德珍的朋友,是几个几个结伴坐洋车来看婚礼的。不一会,承淑和嘉瑛也来了。嘉瑛穿着那夜开游艺会穿的那件衣,为着庆贺,在胸前佩了一朵深红的大丽花,来后又在花下簪上一条粉红色的缎带,带上写着“女傧相”三个字。另外一个女傧相便是更活泼的玉子。两人一见,握着手,互相问着等下傧相该做些什么,才算称职;还问新娘,新娘也在踌躇自己所扮的角色,怕失礼,又怕不大方,连拖着纱走那几步路,都不知道该怎样才不会使人觉得这仪态只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女人。

楼下客房里的一些客,把惟一的纱马褂都穿了来,一听婚礼要挨到十一点,便都把长衫也脱了,摇着大折扇,扇面上有朋友或熟人画的一些菊花梅花之类的东西,或在《随园诗话》上抄下的几首诗;有的一面印了近三十年新割地的《中国全图》,一面印着详细的“二十一条”;嘴呢,忙着谈话,忙着嗑瓜子,话说急了,瓜子壳便直喷出来。他们都很会笑,不懂客气的。这十几个客中,有的是耸着尖尖的头,有的怀着膨胀的肚。有些是修养得有很好气色的年轻伙子,但都是小学教员这一流。他们和楼上的教员们,有许多相识,只是没有机会使大家互相熟起来,这婚礼便是顶好的一次可以撮成许多朋友关系的美会,然而主人却偏要把他们分开接待,楼下的那些客人只能从窗眼中拿眼光去追逐那一个一个走上楼梯去的苗条的后影。

音乐队到来的时候,刚打十一点,许多人麇集到厅堂,等一个还不见来的证婚人。新娘一听到乐队的号声,心就跳起来,也不敢多说话,只拿指尖去摩挲那披在身上的薄纱。两位女傧相也很紧张,忧心忡忡,不知扮演的是一出什么戏,时而对着镜子拢一下额前的短发,时而拉扯一下自己的衣裳,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勉强打着笑声闲谈,好像真的无所在意一般。这时女客们有好多下楼去了,新娘向少数比较更相熟的朋友请求,求她们在行婚礼时,千万不要惹自己发笑,因为这些人在高兴顽皮时,是没有什么遮拦的。

什么都预备好了,新娘由两个女傧相扶着从梯口走向厅堂。所有的眼光齐集在一处,新娘比较镇静,口角边挂着一丝微笑,坦然地把眼光放到前面。两个年轻的傧相更不敢望到那些正注视自己的男宾的那边。等到第二次的乐声停止,赞礼的开始拖长着声音喊着。等到什么手续都办了,跳上两个戴墨晶眼镜的贺客,发表冗长的演说。新娘很生气,站得太久了。女客们不喜欢听演说,都感到疲倦,用手绢捂着嘴暗打呵欠。好容易盼到最后的奏乐,新娘就由许多人拥着上楼去了。一到房里,新娘把捧在手里的花束掷到床上,又扯下头纱,喊了一声:“唉,苦死我了!”她脸上愉快的光彩却不能隐藏;接连便引来了许多调皮的话。

在筵宴的先一刻,那些没有走的老少男宾偕着新郎上楼来了。这闹房的玩艺儿,在轻薄中感到趣味的男性,似乎都不愿废除。这群自称武陵的维新人物,在所谓新式结婚中也不忍弃置这陋习。房子本不小,但装了这多人,就嫌挤了。女宾紧紧挨在一块儿,有的两人坐一张凳上。新人没奈何,为着敷衍,两个人握了一下手。再要求合唱时,新娘推说这几天咳嗽,嗓子坏了,不能唱而坚决拒绝了。于是就讽笑着关于咳嗽的故事,还说了许多另外的谑而不雅的笑话。他们又要求两个女傧相按风琴,一些年长的女教员帮着反对;以后就由一位顶会编故事的三十四岁还没尝到女人滋味的男宾说了一个“老等”的故事。

故事的大意是这样:在一个很大的池沼里,那里生长许多芦苇和美丽的小草和小浮萍。燕子们,小鸟们常飞到那里唱歌。因为那里有许多好看的鱼,所以又常有许多欢喜鱼的滋味的鸟类聚集在那里。“老等”便是这鸟类中的一种,它们长得像灰鹤,顾盼之间,带点傲世的态度。也许就因为这态度,或许因为它没有勇气尝试,去寻找它所喜欢的鱼,它永远只呆呆地站在水池中央,看着别的鸟一次又一次地把鱼衔走,它心里只是羡慕,只是梦想那鱼会自己献到它的口中来。但结果,不知站了许多时,它从辛苦中感到懊恼,从懊恼中觉悟到那是得靠自己去找的。于是它忍着气,弯下长颈,然而鱼已被那些勇敢的鸟抢尽了。现在它后悔也来不及了。

这故事当然未给人以愉快,且都不再感到兴味了,所以喜筵不像预计的那样热闹。

自从德珍结婚后,学校里的空气更使人感到沉闷。德珍很少再来玩,春芝常常几天不归家,住到一个更小的市立女校去了,那里也有两个朋友。不久,春芝便又同其中的一个相好,并因此忘掉那曾经流过的许多泪。德珍的心也完全放在那整天拥着她的那人去了。因为没有事做,太闲,志清整天睡觉,不出房。田妈看到近日的饭常常剩了许多在饭桶里,想不出这减食的原因,因为天气不算太热,应当多吃才对;顺儿也不愿意,她妈老是把前一天的剩饭给她吃。街上卖面的把木榔敲得震天价响,也不见那两扇关得紧紧的庙门打开,卖瓜子、花生、椒盐糤子,五香豆腐干的赤足小孩,早就不再停留在这门前了。若不是庙门旁还竖着一块用八分书写着的木牌,标明是学校,无论什么人见了也不会留意,以为这里只是一个很少香火的旧庙而已。

住在这庙里的几个人,似乎脾气都变得很坏,志清老把口抿着,无言的在外间房吃完饭就又睡觉,账不收,利息也不管,房子里的灰尘也任它堆积着。嘉瑛呢,也很急躁,什么事都使她生气,从先喜欢看小说,现在书本丢到茶几下、床后面去了,整天找一些微小的事故骂人,后来一起床就跑到娟娟家去,打牌打到晚上才回来;直到不好意思再去了,便跑到别处去。庙里整个的寂寞就由承淑一人承担。起初她还怨嘉瑛,有时也想出去玩,但慢慢就什么也不能掀动她那被寂寞浸透了的心。那灰败的梁柱,黝黑的殿堂,不平正的瓦檐,和充满凄凉悄然而来的微风,她觉得这真是一座无人的荒庙,她似乎是一个皈依了的正在忏悔着的尼姑,整天用一颗微弱的心,无言地对天凝视。天空蔚蓝无际,有时涌上一团一团重重裹着的云堆,云边被阳光耀射着,放出刺目的明光。但一转眼,云吹散了,有一两只飞鹰在蓝天下盘旋。直至眼睛很疲倦,头也仰痛了,才阖上眼漫散地想到一些往事以温暖这一缕凄柔的愁思。

开始她看见一幅比佛爷还慈祥的面孔,一对满含爱意的眼光,紧紧把她瞅着,带着怜悯,穿透了她的心;这脸极像她母亲,又像那画上的圣母。她想扑过去,但脸像迅速地变了,这才真真是她母亲的影子:侧身坐在火盆边,揉着一双干枯的手,大颗的眼泪在火光中抛到地下,为她讲述那失火的惨事——在刚怀着她的那年,老鸦山的土匪忽然来打劫秋水村。秋水村有一百多户人,大半都姓褚,是她的同宗。秋水村的人从来不敢得罪一下那老鸦山的弟兄的,在路上碰着,在镇上遇着,总是很和气地让过一边。这次来打劫,自然是毫无意气在里面,完全是为钱财而来。但是秋水村的人却非常气愤,不知觉中,毁了六七条山上下来的汉子,老鸦山的土匪连一个钱,一件衣裳,一撮谷子都没抢走。但没等秋水村的胜利的筵宴开完,老鸦山的人又来了,是在夜里。吃晚饭时这边得了信,村长说,男人一个不准走,得守村,女人呢,愿意躲一下的,就散往邻近的地方去住一夜。谁也断定秋水村是决不会被打败的。壮年人都摩拳擦掌磨着刀;女人也不怕,只有老年,少年在晚饭时悄悄走往村外。一些能够操作的女人都愿留在村里看热闹,谁也不会想到会有什么惨痛的后果。那时她父亲扶着她祖母和母亲走出村子,暮霭模糊了晚景,漫天飞着归家的鸦群。母亲无语地走在田塍上,祖母艰难地跛行着。父亲站在一棵老桂花树下目送着她们。还没走到一丈远,祖母颤声地要儿子也一同走,他是连杀鸡的力气也没有的,一个读书人。但她父亲回绝了,含着微笑安慰那两婆媳。这晚闹了一夜,她母亲和她姨父姨母站在对面山上望,只听见喊声震天,火把照耀着,也分不清是哪边的人。到四更时,人声稍低下去,她们的心也比较安定,以为土匪一定完了。不过忽然熊熊地冒起大火,先是浓浓的烟,接着连燃烧的爆响声也听见了,她母亲昏了过去。中午火熄后,还不见她父亲来,姨父便陪着母亲回到那完全烧焦了的村子。满坪满坝躺着血迹模糊的尸体。墙壁依然立着,墙外面堆了许多被烧后又被砍死的女人。门成了洞,屋宇也分不清,瓦砾遍地,一处一处燃着余剩的火和烟。走到自家门前,只是一片碎砖破瓦的荒场。姨父苦劝不必再看了。最后她父亲的尸体被找到了,在后屋的腰墙边,三个烧焦了不全的没有烧透的肉体,三个人紧紧把抓着手,笔直地躺在墙根。那小的是她叔叔,那驼背的是她的堂伯。从此,秋水村便败落下来,那夜逃出命来的三十几个和躲在外面的一些妇女老小,还不到一百人,复仇的事谁也不能再计较了。她便在这厄运中出世,生长。母亲终年愁眉不展,直到死去;也是八九年前的事了。她眼睛张开来往前望着。

她似乎看见那火,那烧焦了的土地。烧亮了天的大火,一大团一大团地直向上窜,吐出千万条火蛇,这火蛇仿佛正朝自己奔来,于是她失声大叫了。

喊声响彻了空梁,空梁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惨寂,一个可怕的景象压紧了她的心,她忘了嘉瑛已出去,及至“嘉妹”的呼声快吐完了,才明白这学校现在是空的了。

现在她只想能有那末一个人,把她从悲苦中拯救出来,往日的生活太凄凉了,现在的沉闷比往日更难堪!以后呢?更渺茫得不敢去想,自然决不会有幸福的。哪里会有如此的一个人,能爱她,体会她,听她诉说那曾经有过的凄清的心,能陪伴她走向生活的正路。她似乎又少这样,又少那样,她简直羡慕起德珍来了。

于是那披着纱,放着幸福光彩的德珍的影子出现了,并且那“老等”的故事也在她脑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带着微红的光润的面孔蓦地跳上她的心。她是爱过那面孔的,那是她的表哥。也是在一个夏季,她在高小念书的时候,住在城里表哥家。表哥刚放假回来,穿着短短的白竹布制服,头发蓄得很长,蓬在头上,找着教她认ABCD字母,在无人时便轻轻捻她的手。有一夜,两人不期在屋后大院中遇着了。他把她引到稻草堆边,家里人看不见的那边,他轻轻的拥着她,她那微微抖着的心体味那伸过来的一只灼热的手,以及那使她迷惑住了的甜蜜的吻。他连说:“妹妹!我喜欢你!我一定要娶你!”她自然也忘形了,任他搂抱,也说:“我也喜欢你,哥!”但当他去脱她衣服时,她为一种羞惭惊醒了,她用力挣脱,跑回家了。第二天她就离开了城,那时她母亲还未曾死。后来她到武陵师范,表哥还从省城里写来许多满含情爱的信,而她自己却始终找不出一点勇气敢于再向表哥说:“我也喜欢你,哥!”若是这时母亲还没死,自然会有人做主。现在呢,唉!表哥已做第二个儿子的父亲了。

想到表哥,就更觉得表哥可爱。其实这时的表哥已变成黝黑的中年男人,好吃酒,又好打牌,是一个不好的父亲。

和表哥同时想起的,还有一个矮小的、不甚好看、没有脾气的小学教员,但现在他是属于她的一个同乡,一个也是很矮小的姑娘了。那时她快毕业了,她很苦,母亲死了几年还不得葬,自己的衣食都缺,这位好男人曾托人自荐,她也动心;但听了旁人的话,说这趁机而来的好心不可靠,而且卖身葬母的忠孝思想正为一种她还不能完全懂得的新潮所冲击,于是又辜负了人家的一番美意。现在想来,在感情上,人情上,也有一点悔意。

令人懊悔的事,似乎太多了。如若那时不同母亲争执要下武陵来进学校,也许母亲不会死。母亲死去,自己由家里人,或亲戚,无论把自己丢到怎样不好的地方,也不至有什么不满。无知无识地终日操劳着那简单的毫不须用思想的一些笨事,把生命浪费去,不强于现在这孤零的古庙生活吗?

承淑每天如此来回懊悔这些往事!她希望能同一个朋友说说也好,然而一想到别人都非常满意小县城的小学教员生活,只得自己把口闭住。

其实,她错了!在她对面房里,终日睡觉的志清,也和她一样在忍受着这找不出一点兴味的寂寞的时日。

志清对自己起着很大的反感,尤其在望着那一堆账簿时,金钱值个什么!她以自己的劳动便足够负担自己简单的伙食,她不缺少钱,但她缺少一种更大的能使她感到生命意义的力。她想遍了,却想不出一条方法来自己拯救自己。她只懊悔着,神往那逝去了的可爱青春。她总这样想:“如若我现在还年轻,我便可以……”然而时光是追不回来的,所以她硬着心肠,终日离不开那些幸福的人(她以为幸福的),把自己关在小房里,蓬着不梳的短发,裹着浑身皱折的旧衣,静静地躺着,瞪着一双日渐凹进去的眼睛,梦幻般想那些只能梦想的事。那荣誉的境界,情爱的境界,种种能暂时温暖一下她那颗不安的心的境界,不断地从帐顶上闪映出来,她坐在那荣誉的情爱的王位的中心,微微笑着,有时竟笑出声来,这笑声惊醒了自己,于是梦境刹地退远了,黯淡了,帐顶很脏,又为夜来的鼠患留下许多新旧的迹印,一块一块斑斑点点。她明瞭了这缠紧她的是什么东西。有时她这样对自己说:“能把我的梦再延长点就好!”

有一天,她收到一封信,是一个已嫁而且做了母亲的同学写来的。信上说了许多做人家媳妇的苦痛,忏悔自己太懦弱了,不敢反抗家庭,现在只羡慕她的无拘无束,并且恭维她能始终抱独身主义,这主义是能解决妇女的许多问题的。

不过她没有把这信看完就扯了。“独身主义”这名词是她曾勉强用来自慰并振作过自己的,但现在她用不着振作了,就是说,那种骄矜再不能安慰她这多年来忍受的寂寞了!她觉得那种矫作很可笑,甚至她羡慕那朋友所说的苦痛!她想:如果她处在那境地的话,她一定能领略其中的一切温柔,她一定非常忠实她自己所做的!

她想回一封信给那朋友,说明她自己的生活比做人家媳妇的还苦得多,然而她找不出那能表达自己思想的字句,所以她把信纸又撩开了。

从前她不满意这教鞭生涯,说是欢喜小孩,说是信仰教育,都是从别人学来的冠冕话;她只觉得需要安谧,需要物质的不缺乏,于是她努力积钱,为将来可以离开这终日上课堂,终夜攻卷子的生活,可以安闲地住着,享点清静的福。为着实现这一愿望,她有目的,所以她能奋斗。但是,现在呢?所有的愿望都破灭了。若说她靠着这一点点钱就独自关在家里,每天吃了饭睡觉,她会哭起来,为什么在她的生涯中就不能生出一点点可咏叹的事?

她一天比一天瘦了,有时竟不去吃饭,田妈若再来请,她就生气。饭并不是一个人惟一需要的呀!

承淑已两天没见着她的面,田妈说怕是病了,所以这天承淑便踱进她的房里,及至她郑重地再三说她没有病,承淑便把她硬拖起床,同着一处吃晚饭。她忽然觉得这学校只剩她两人时,便问:

“嘉瑛呢?”

承淑不觉叹一口气,把头低下去,那脸颊的轮廓,显得不如从前丰润了。志清也不觉黯然。若是在从前她会嘲笑的:“哭吧!这样离不开!叫田妈把嘉瑛追回来就是了!”然而,现在情形不同了,那叹声正合乎她的情绪,她也拿喟叹安慰承淑,两颗心在不知不觉中接近了一些。

第二天,志清离开她的床,来在对面房里,看见还只有承淑一人,觉得非常合意,便坐下来闲谈,慢慢说到生活,两人更投机,两人找到另外一种可以混时日的方法,在学校不至再寂寞下去。有时承淑还吩咐田妈弄点好菜蔬。这好吃食自然只她两人享受,因为嘉瑛已不在校,等到回来时,别人又要睡觉了。春芝呢,两人都疑心她不再是住在此地的人,可以忘记她了。

其实嘉瑛更苦,她厌烦学校,所以跑出去打牌;然而她不厌烦打牌吗?这也是无法摆脱的呵。实在学校太寂寞了,寂寞给她许多空闲去想到一切的事,她又无能再细嚼那悲苦的往事,她无耐了,整天便用那牌声,玉子和娟娟们的闹声(她自己闹得更凶)来消磨时日,来吞灭她的心灵。她学会敷衍家庭中的太太们,那些人都喜欢她。她既无派头,又大方,输了钱没有不给的,还常常代垫中午用点心的钱;然而她还得受气。气是娟娟给她的,因为她发错了牌,让娟娟的嫂子和了一副三番。娟娟责备她,她笑着说:“是大嫂和了,要什么紧,你们是一家人。”这话却使娟娟更不快活,说既然是一家人,打牌无味,也不是这样打法的。当时她很气,想一逞她平时对承淑的脾气,但是娟娟是不好惹的,自己既然来到这里,就应该忍受,若真吵起来,像什么样子?于是她笑着赔礼,不过一到中午,她就托辞承淑有事便别了那家,回学校来了。

街上很热她忘记带伞,又没坐车,额上不止地流着汗,她非常焦躁!想起娟娟欺负人,又伤心起来,谁像淑姐那样能容让呢!她希望赶快到学校,她将告诉淑姐别人怎样欺侮她,淑姐一定会同情她。淑姐在做什么呢,好久没关心她的生活了,于是她又懊悔,觉得很抱歉。

承淑和志清正吃着丰盛的午饭,志清还饮着酒,脸色微红。两人看见无声走进来的嘉瑛,便同声说:“刚好,来吃饭呀!”由于习惯,承淑忙着站起来照顾洗脸水呀、茶呀,嘉瑛却握住她的手,叫了一声:

“淑姐!”

然而她没有在那张熟悉的脸上,找到从前给予她的,也就是她现在所等待的,所以她把想说的话咽住,走到桌边去找志清说话了。一股酒气从志清口中喷出,她看见那鲜嫩的鲫鱼汤,那腊肉,那卤豆腐干,那辣椒黄瓜,那杯中剩下的红色的酒,她不觉叫道:

“你们如此会享福呀!”

承淑递给她一碗炒饭。她看了很局促的承淑一眼,推说她已吃过,是很粗陋的白糖糕。承淑期期艾艾地解释说这样吃只是偶尔,谁叫你出去的呢,娟娟家自然有更好的。

“好,你们快活吧,我还得出去!”

她辛酸地好似说笑话,便走向街头。

剩下的两人,听了这话,交换了一下眼光。承淑劝志清还是升学,既然有钱,走得动,何必恋恋于自己所不愿的生活呢?

志清哼了一声,因为她有她的难题,她现在不愿向人说。

嘉瑛一到街头,就踌躇了,到什么地方去呢?什么地方都厌烦!于是便顺路走去,心里很凄惘,眼看两旁店铺的招牌,聊当消遣,怕自己更深深堕入那恼恨的思想中去。到商务印书馆时,想买点信纸信封也好,便踱了进去。那里的人都认识她,因为她常常来买《小说世界》及音乐课本,好几个人站起身来。但她不认识那些人,顶多只觉得这面孔还不生疏,她很冷淡地随意拣了一点她要的东西,就出来了。

刚一到门口,就听见有人叫唤,原来是德珍,凑巧从对门一家广货店出来。好像久别的一样,两人紧紧地把手握住。她说:

“你好!都不来看我们!现在还要什么朋友呢?”

德珍有点抱歉,不过她反责着:“你们也从不来看看我呀!假如我病了,我死了……”

“哼!谁会那样傻,跑到你们那儿去给你们讨厌!”

为了证明他们是如何欢迎她,德珍要她怎样也应去看看人家到底讨厌她到什么程度。她无法拒绝,又因自己无处可去,便答应了。

她觉得德珍越发养好了,嫩红的面颊,显得很美。而德珍看她则相反,疑心她有病,于是便问:

“你天天做什么?”

她不觉愤愤地说:

“我么,我天天在娟娟家里打牌,今天别人说我不会打,所以只得回来了。”

“承淑也去么?”

嘉瑛听到问承淑,说不出那心里的气。她总高兴别人为了她而叹息,而承淑却毫不懂得她的不耐烦,她在外面乱跑的苦衷,而且承淑自己很快活,不给予她一点同情。想到这里她冷笑了。

“她为什么要同我往别人家跑,还听那申叱!她不是整天在校里好吃好喝好睡的么!”

“又闹什么?反正明日就又会相好的。”

她把德珍当一个惟一的好友,所以她分辩着,她不会再同承淑吵,承淑也不会再同她吵;承淑对她非常好过,她应当感激;然而现在她只是烦恼。她也不必在人面前求怜悯,如若承淑要生她的气,她是不会为自己说半句话的。

德珍觉得她很可怜,不过她找不到适当的话,可以表明自己的态度而又不伤她的心,只好用诙谐调子说:

“咳!不要说得太可怜了,好妹妹!”

嘉瑛听到这温柔的声音,反而更伤心,只想哭,但又觉得自己可笑,便又笑了。

这笑声,在德珍听来,觉得可怕,于是把那只小手握得更紧一些,加快了脚步,朝家中走去。

从此她接连每晨走到久大精盐分公司去了。

不过在第五天的晚上,她又非常气恼地离开那里。她简直在咒骂德珍呢,然而这是德珍和明哥的好意。他两人把嘉瑛天天叫去玩,又有意的示意他的一个同事,也碰去,于是四个人打牌,那驼背的小学教员,是不会令嘉瑛感到趣味的,虽说她还是来玩。但别人却不知道她只是因为打牌才来的,是来这里消磨时日。别人显然误会了,很不客气地同她说话,且常常把手去触她,用肘子去碰她的肘子。连德珍也以为这撮合是将成功的,也替别人说好话,说那驼子不愧为一个好教员。

她时时跳着脚,心想着:“哼,好教员!”她反复地骂德珍,难道你自己喜欢教员,我也就得嫁给教员么?她更看不起这些教员了。她想着那驼子,既萎琐,又卑污,看他那数铜板的样子就够受了。

她只喜欢那没有须根的十八九岁的少年,年纪同她差不多,性情也相投。她梦想一些不意的事会来到。

比如她若是有个哥哥,放假的时候,他穿着一身雪白的洋服来到,说是一切都预备好了,只等她动身。于是她安闲地随着他上了小火轮的特别舱,毫不感觉旅行的麻烦和寂寞便到家了。母亲抱着她哭,弟妹们围绕着欢跳。她能很细致的享受哥哥的、母亲的、家中所有人的爱意。不多几天,哥哥的朋友们来了,是一群活泼,聪明,好看,有学问,有机智的少年,大家都很爱她,她也爱他们。在太阳光下,月亮下,星星下大家围着坐起来,听风吹落叶,听溪沟的潺潺流水,听鸟儿的悦耳歌唱,以及小蝴蝶的翅子拂在软草上的声音,他们为她讲述神奇的故事,咏唱那美丽的诗句,她为他们弹风琴……以后呢,他们还是很爱她,她也爱他们……。

她只有这幻想,却想不出那顶好的结局;她很清楚,她没有如此一个可爱的哥哥,她没有机会去遇着那些世间顶可爱的。她很苦痛这只是幻想,然而她却又想到:我有表哥,我有表弟,他们都正在省会研究一些高深的学问,他们一定穿着翻领衬衫,于是她又想家了,疑心他们已在暑假中回来了呢。

想着回家,又涌上许多难题。她未曾有那样一个好哥哥;并且,两天的小火轮,一天的轿子,往日有伴,都害怕,现在回去,只自己一个人照料所有的事。而船上不能断定没有歹人。路上,孤零零的,如若轿夫不可靠呢,怎么办?照情景想来,无论如何,独自一人动身,简直不可能。一觉得回家无望,就越觉得家里的可爱。表哥表弟一定已经回来,他们的家相隔只一个小山坡。清晨她一定可以站在大柳树下的石凳上,任风吹舞她的薄衣和短发,等候那迎着阳光下山来的两个俊影,风也把他们的衬衫吹得鼓起来……好像这非常幸福快乐的境界,离得如此之近,而她却走不进去。她又恨承淑,如若那时能同美姐回去,现在怕不是正和表弟们把花瓣压在表兄们的金装的大本书里?于是她非常烦闷。有一天她看见承淑坐在中间房和志清说话的时候,她对那后影生起无尽的厌恨,她跳在承淑的面前。

“告诉你,我要回去,请你设法吧!”

无论承淑怎样自己也觉得,嘉瑛在她心上已明显的不如从前,然而好几年了,她都非常爱她,体贴她,现在不能把她丢开。她也懂得嘉瑛在恨她,这恨能把她的心再拉向嘉瑛一些,她宁肯接受这懊悔,比嘉瑛终日在外面跑,能使她心里好受些,她百般抚慰她,如若她真要回去,她自己亲自送,送她到家了再一人转来。嘉瑛好久都没有享受这温柔了。这意外的给予,使她很难过,她哭了。哭得使承淑也骇着,抱着她陪着哭。她经受了别人如此的好意,便再有脾气,也不好意思发了,她只好又留下来住。

但这平和的时日,没过三天,又起了风云。这使她很伤心,决计离开这里。她发觉承淑对她这般冷淡,而志清终日在笑着。她恨承淑,又恨志清,但她不能表露出来。从前她觉得嫉妒是可笑的,现在呢,她只好忍受这嫉妒了。她若不爱承淑,那是可以的。然而承淑竟同别人好,她觉得这令人气愤。她把什么都清理好,不留一丝东西在学校,表示永不再回来的样子,无论承淑怎样哭,她都用冷笑去回顶,并且坚决拒绝她的伴行。

到下午,她还在清捡一些什么相片之类的东西,准备第二天一清早搭早班船走的。忽的房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四十上下很庄重的太太,那是校长,高傲里带着谦恭和气的声调说道:

“静悄悄的,我还以为你们都出去了呢!一切好吗,我很挂念。”

看见那显着非常慈蔼的人,两人都不好说什么,都装着没有发生什么事一样。志清也走过这边来问候校长。

校长打开她带来的包,包里放着许多纸张和别的,她抽出几张课程表,送给他们每个人,诚恳地请她们发表对于学校的意见,她向她们说明她改善学校的计划;她恭维她们热心教育,向她们道谢,她说了许多话,几人在这一刻的谈话中把什么都忘掉,都倾听着那对教育问题所发出的宏论。到末了,嘉瑛才嗫嚅地说她想回去,可不可以再找个比她好的来替她。这自然难不住那多才的校长,她了解她们非常清楚,她只留她住几天再动身。她把招生的事,托给她们料理,其实这非常简单,然而她们就很忙了。

果然,过了两天,嘉瑛不走了,她听了校长的许多好话,她觉得她一走,至少是对不住校长。而承淑也愿意不再给嘉瑛难过,至于志清如果升学,校长也不会挽留,因为她希望她们能如是。然而志清却始终不走,她怕吃苦,怕读书的苦。她觉得自己年纪不小,功课又都荒疏,考大学还得再补两年课,等到毕业,又要六年,时间太长了,她只懊悔为什么早年没想到这层。而且,她现在又常要经营财产,她觉得有经营的必要,她觉得承淑是可以陪伴她到老的。

离开学只两天了,田妈忙着大扫除,又请了一个短期的后生来帮忙。玉子和娟娟也搬回来了。大家可以常常看见嘉瑛又很闲适地坐在风琴边,练习国歌的谱子。

各人都忙着预备那将要讲授的功课。

一九二八年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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