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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民信房地产公司的总经理房亮是个大块头的胖子,一般的胖子都性格随和,有副好脾气。房亮却不然,他胖得暴躁,胖得凌厉,一张点点坑坑的大宽脸冷漠而傲慢,对进出他办公室的属下连眼皮都不抬,用鼻音就打发了。他正在翻找一件什么重要的东西,一会儿翻腾抽屉,一会儿倒腾硕大的写字台,累得他大汗暴流,不停地提裤腰带。因为他的裤腰带吊在滚圆的大肚子下面,每直一次腰就得提一次腰带——这是他的一个习惯性动作,每逢抬脚动步或张口说话之前,必先提提裤腰带。刚才出去的人没有给他关门,他的开发部经理林洪仁径直走了进来,随手将门关死,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神秘、兴奋、紧张,抑或是不安,急不可耐地凑近房亮小声问:“您听说了吗?简业修被抓走了……”房亮却有几分不耐烦,连头也没有抬:“我听说了,现在抓人可真容易,也不找咱们核实一下就下家伙!”林洪仁说话一惊一乍,表情也有些夸张:“咱们的‘大将军’还真灵,龙大师确实神了!”房亮倒没有显示出应有的兴奋:“这是不是有点太缺德啦?”“您后悔了?”林洪仁眼睛盯着自己的上司,“商场如战场,不毒不丈夫。”房亮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也对,这是他活该,他先不仁,咱才不义。”林洪仁说出来意:“肯定会有人来调查简业修的事,您可得咬死了……”外面又有人敲门,房亮火气很大地喊了一嗓子:“进来!”

推门进来的是位四十岁上下的女人,白衣黑裙,容貌靓丽,透出一种过人的灵敏和睿智。林洪仁见有漂亮女人找老板便不出声地点点头,知趣地退出去了,来人也没有急于说话,站在旁边静静地观察房亮。低着头在瞎翻腾的房亮半天没听到动静,感觉奇怪才抬起头,眼前一亮,转瞬间露出了对漂亮女人的热情和好奇,而且,他丝毫不想掩饰这种热情和好奇,顺手关上抽屉,要找的东西此时已经变得不那么重要了,他一张嘴瓮声瓮气:“找我有事?”

没有事到这里干什么?对方笑了:“我是梨城第一律师事务所的许良慧,为简业修的案子而来,昨天咱们约好了的。”房亮的神色里现出戒备:“对对对,我正在找那个记事本哪……”许良慧问:“找到了吗?”房亮的眼睛里重新恢复了热情和活气:“没有呢,知道你是大律师,得认真接待。”“谢谢,那我就开门见山了?”许良慧收起了笑容,眼睛逼视房亮,“是你们控告简业修受贿?”“不错,是你替他辩护?”“是的,据你们公司开发部经理林洪仁讲,他是受你的指派向简业修行贿五万元的?”“他怎这么说?这话听起来挺刺耳的,”可房亮又不能不承认,“……我知道那件事。”

“仅仅是知道,还是你下的令?”他抹抹脸上的汗珠子:“好吧,是我下的令。”“在此之前,简业修有没有向你索要过这五万元?”“没有,反正我不知道他张口要过钱。”许良慧对他的正直和敢负责任表示出赞许:“这就是说,是你们违反国家法规,主动向他行贿?”房亮有点不悦,这个娘儿们,你对她有好感,她却对你步步紧逼:“你究竟想问什么问题?”“我想问,你在控告简业修之前,知不知道行贿也是犯法,在法院量刑的时候应该和受贿罪是一样的。”房亮站起身提提腰带,眼眉立了起来:“这怎么可能,送钱的和收钱的是一个罪?”这回轮到许良慧对这位总经理先生的无知摇头了:“关于这件事,在以后判决的时候法院会向你解释清楚的。我再问你,向简业修行贿的事为什么要等到已经过去了两年多才想起控告?”“若依着我,一知道工程拿不到手了就告他,是林洪仁老压着,他劝我说这种事只能吃哑巴亏,就算认倒霉得了。”

“嗯?”许良慧眉心动了一下,“林洪仁为了表示不是他没有把事情办好,应该最气愤、最着急才对,为什么反而能冷静地劝你息事宁人呢?”房亮又不耐烦了:“我若成天光去猜测别人的花花肠子里在转悠什么,就别干正事了。”

“这倒也是,你们行贿没有达到目的就打官司,闹得你们的关系户都知道了,就不怕人家都不敢跟你们打交道了吗?”“大律师这张嘴可真厉害,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揽不到好活儿了,好事都叫杜家那个小王八蛋给占尽了!他不让我好活,我也不让他痛快,简业修肯定是和杜家的势力勾着……”“哦……你能提供证据吗?”“我有证据也要交到法院,不能给为受贿者辩护的律师!”

许良慧起身告辞:“谢谢你的时间,以后我们还有机会再谈的。”等许良慧出了门,房亮几乎骂出声,这是个什么女人?话还谈完她说走就走了,说什么以后,以后你再找我谈,我还不一定跟你谈呢!是他觉得话没说完,人家许良慧认为话已问完才走的。她离开民信公司后又找到简业修的家,于敏真正在等她,许良慧进门就问:“宁宁回来了吗?”

“回来了,”于敏真把儿子喊出来,并嘱咐他,“叫许阿姨,”不知于敏真提前跟儿子说了些什么,宁宁有点紧张:“许阿姨好。”

“你好,”许良慧对于敏真说,“让我单独跟宁宁谈。”她进了宁宁的房间:“想爸爸吧?”宁宁点头,眼里有了泪。“许阿姨是律师,帮着爸爸打这场官司,你也要帮助我,我才能为爸爸辩护。”宁宁点头。“你只要好好想一想,两年多以前了,有一天也是这个时候,有两个人送来一个黑包,为这件事你爸爸批评了你,也许你还记得……”

“我记得,”宁宁说,“妈妈已经问过我好几遍了,那天放了学我刚开门进来,就有人敲门,我开了门看见是两个人。他们问我爸爸在不在,我说不在。他们问什么时候回来?我告诉他们马上就回来,因为那天晚上爸爸要去上课,每逢他上课的日子就回来得早。那两个人又说不等了,就放下一个黑包,留下一张纸条,还嘱咐我好几遍,说那个包多么重要,不得让别人看,只能亲手交给爸爸。爸爸进门后看了那纸条就发了脾气,当时还给我订了两条规矩:一条是父母不在家的时候不给不认识的人开门,第二条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得接受不认识的人的礼物。那天我被爸爸说哭了,从那时候起,我就一直遵守着这两条规矩。”

“真是好孩子!”许良慧疼爱地摸摸孩子的头,“你打开那个黑包看了吗?”“没有,我不知道那包里是什么东西,爸爸也没有告诉我。那天他连晚饭也没吃,提着那个黑包就走了。”“以后你又见过那个黑包吗?”“没有。”许良慧听到门铃响,紧跟着客厅里有了说话声,她结束了对宁宁的询问,走了出来。是杨静、叶华和程蓉蓉下班后来看于敏真,顺便交换有关简业修的消息。于敏真向他们介绍了许良慧,叶华说:“法院在我们那儿查了几天账,今天收摊了。”

自称对丈夫最了解的于敏真也最急切:“结果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建委的账都在我心里装着哪,绝对没有问题。”叶华看看许良慧,“简主任要想在钱上做手脚就瞒不了我,我是他提起来的,他把整个建委的财务都交给我了,跟他打交道也这么多年了,我看他是个有大想法的人,绝不会因为贪点小钱毁了自己的前程。所以我不相信他会收下民信的那五万块钱。实话说,他如果真想弄钱,有的是机会,又何至于蠢到让别人攥住自己的把柄。”

杨静很想从许良慧嘴里听到点新消息,可许良慧只是听他们说,自己却一直不吭声,就问:“许律师,简主任现在怎么样?”许良慧说:“由检察院转给法院了,很快就要开庭。”叶华又问于敏真:“区里的头头谁来了?”于敏真摇头:“谁也没有来。”杨静不屑:“头头们到这时候躲还来不及哪,杜华正尤其不会来,这事牵涉到他和他的儿子。”

坐在角落不被人注意的程蓉蓉突然插进来:“梨大的夏教授来过吗?”

于敏真警觉:“你怎么会想起来问她?”

程蓉蓉:“梨大是设计单位,法院很可能也要找她去调查。”

坐在程蓉蓉旁边的叶华,从后面用手悄悄地掐了一下她的屁股,这是责怪她不该提到夏教授。程蓉蓉低下头又一语不发了,谁知道这个小丫头的脑子里在打什么转转,也许是她自己想知道在这次事件中夏尊秋和于敏真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夏尊秋不如他们,可以随意聚集到于敏真这里打听消息,发泄牢骚。几乎就在相同的时间里,夏尊秋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写讲稿,却总是无法集中精神,咖啡喝了一杯又一杯,坐下——起来,起来——坐下,在电脑上敲出几个字,紧跟着又抹去!她的眼睛经常瞄向电话机……黑色的扁体电话机却始终静静地趴在那儿,像一只死了的蝙蝠。她拿起桌上的一根教鞭,轻轻地捅那架电话机,电话机慢慢地向桌子边移动,她使的劲很均匀,电话机已经滑到桌子边了她仍不停手,呱啦一声,电话机掉了下去,被电话线扯着悬挂在半空。话筒离开话机,发出嗡嗡的响声……她翻出名片簿,慢慢地走过去,一只手拿起话筒,另一只手把电话机重新摆到桌子上,按着一张名片拨了号:“喂,是张沪同志吗?”“是啊,你是哪位?”话筒里传出的声音很大,夏尊秋不得不让话筒远离自己的耳朵,“我是夏尊秋,你好。”“夏老师,您好。您是不是想问简业修的事?”“是啊,他现在怎么样?”“挺麻烦的,简业修搅到一种复杂的权力斗争中去了,他身后既站着市长卢定安,又跟杜家的利害相关连,市委书记来明远本来是个平庸的好好先生,但官场中有一条规律,大凡干事不行的人往往整人都很有一套,他下台前突然回光返照,开始大抓工作,也许想通过抓这个案子树立自己的威信。听说卢定安关于平房改造的具体方案是简业修给提供的,来明远又反对平改,对简业修的不满可想而知了。不管人们怎样议论,这一招儿都够狠的,借着惩治腐败查简业修,为了避嫌谁都不敢对这个案子多插手。”夏尊秋愤愤不平:“头头间的斗争再复杂,如果简业修并没有贪污受贿,也不能把他老关着!”“这种事很难说,只要上边想查你,还愁查不出事来吗?”“我们同学当中还有谁跟检察院或法院有联系呢?”“哎呀,这可说不太清楚……”“好了,谢谢你。”

夏尊秋再拨电话,“金副市长吗?我是夏尊秋,您好……我想打听一下简业修的情况如何。”金克任迟疑着:“我想没有太大的问题吧……”“最近有个国际建筑师年会要在我们学校举行,届时与会代表肯定要去看公共服务大楼,简业修能出来接待一下吗?”“噢……我把这个情况跟市长讲一声。您还好吧?”“还好。”夏尊秋听到金克任岔开了话题,就结束了谈话,“打搅了,再见。”

她挂了电话,在电话机前站着愣神儿,有个人也许能对简业修的情况说得清楚,即使他现在不清楚也能打听得来最新情况……这个人是杜华正,恰是她最不愿意找的人。最后她犹疑着拨通了另一个人的电话:“是简主任的家吗?”“你是谁?”“我是梨城大学的夏尊秋,您是他的夫人吗?”于敏真的声音里没有热情:“是的,您有什么事?”“我想您一定知道简主任最近的情况吧?”“他是为了盖您设计的那栋大楼而遭人诬陷,法院没有找您调查核实这件事吗?”“没有,如果是为完成我的设计而害他遭此不白之冤,我感到很抱歉。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怎样帮助他恢复自由?”“如果您真想帮助他,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他的所有麻烦都是从认识您以后开始的,你们的关系已经成了要追查他的一个问题,如果不是您施加影响,简业修有什么理由非要得罪那么多人,只把工程交给杜锟的孙子!”夏尊秋惊愕:“您是说这一切是由于我造成的?”

对方却咔嚓一声挂断了电话,话筒里又传出刺耳的嗡嗡声。

夏尊秋慢慢放下话筒,她坐下来,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在中山大道街口搭起的高台子上,一个非常美丽的女人被强按着跪在砖头上,脖子上吊着一串各式各样的破鞋,长辫子被撕开,披散开来的长发眨眼间被铰得狼咬狗啃,乱七八糟。人们啐她、骂她、打她,问她跟多少男人睡过觉?问她的野种是跟谁生的?被称为野种的女孩作为罪证就站在她身边,已经吓得闭紧了眼,死死地抓住那女人的衣角,却一声不敢哭。那个女人叫夏秋之,她的父亲是梨城参政院的最后一任院长,一九四八年举家迁往印度尼西亚,六年后在一股新鲜的爱国热情驱动下,夏秋之又回国读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梨城机械局下属的机械设计研究院当工程师。当时的机械局长就是杜锟,英姿挺秀,气度不凡,权力和地位更加助长了他的魅力,夏秋之的美貌又调动了他的魅力,她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为得到这样的女人可以不顾一切,作出怎样的牺牲都值得。当时对他来说想征服一个孤孤单单的归国姑娘是太容易了……当夏秋之怀孕的身子再也掩藏不住的时候他离开了她,再美的女人一旦得到了,还要让他为此身败名裂,他就不干了。她默默地一个人承受了一切,周围遍布凶险,什么事情都会发生,而女儿还太小,把她一个人丢在空荡荡的小屋子里实在是太危险了,在梨城又没有一个亲戚朋友可托,只有带着她一站站地跟着挨批挨斗——自小有着这样经历的夏尊秋本能地或者说是刻骨地戒备、蔑视和仇恨周围的人,不允许任何人靠近自己。她有孤独、软弱的时候,有需要朋友需要男人的时候,但很难让她完全地信任一个人或爱上一个人。表面上看她风姿柔美,雍容静雅,女人能有的一切她都具备,但心理上却有无法弥补的缺陷,她活着是因为仇恨,她生命的动力是报复,她想过许多报复杜锟的办法,却没有一项得以实施。她读书读得好也是因为要给母亲争气,要报仇,可她成了教授之后却感到要报复杜锟更困难了,如果她是普通的女工,早就豁出去了,有的是报复杜锟的办法……但,她知道自己的心再不可能被温暖过来,有意或无意地抗拒友情或爱情,人们怎么会说她跟简业修有了非同寻常的关系?难道她在不自觉地重蹈母亲的覆辙?她不能否认喜欢简业修,否则就不会为他的被抓这么焦虑不安。也许是喜欢简业修看她的眼神,崇拜而胆怯,疯狂地暗恋着她,见了她又拘谨得手足无措。她是非常清醒的,时时都在防备着这种崇拜背后的贪欲,自己一旦被他得到,男人眼里崇拜的光就会消失。当年杜锟肯定也用这种眼神看过母亲,母亲的悲剧就在于没有抵御住他最初的崇拜。简业修这个举止犷悍的小官儿出身平民,在他眼里自己就是高不可攀的女神,她喜欢被人当成女神一样崇拜和供奉,她喜欢有权有势的人围着她转,供她差遣……在这种差遣中她确实对简业修有了好感,他非常能干,在自己的领域纵横捭阖,顶天立地,却又不失下层人的朴厚和忠诚。

许久,她才抬起头,又拿起话筒熟练地拨了一个号码,话筒里传出一个男人厚重的声音,先是英语,后是广东腔的普通话:“这是吴虚白的录音电话,此时他不在家,听到嘟的一声请留言。”夏尊秋哐当一下把话筒放下了。过了一会儿她又拨通了这个电话,待吴虚白的那一套废话说过之后她开了口:“虚白,我是夏尊秋,今天晚上本应该把在建筑师年会上的讲稿写好,可是被一种无名的孤独缠扰,很想你……”她突然又生气地把电话撂了!她在办公室里走动着,抑郁而困厄……她出了办公室,楼道里亮着灯,各个办公室却都漆黑一片,只在楼道尽头还有一间屋子里亮着灯,她敲敲门,里面有人应声:“请进。”她推开门,本系的教授田才清正在电脑上画着建筑图形……她问:“田先生有烟吗?”田才清发愣,老先生留着一寸长的小平头,花白的眉毛却又浓又长,眼有精光,面色细润,一副老少年的劲头,用疑疑惑惑的眼光盯着自己顶头上司:“你是不吸烟的呀?”“现在想吸。”田才清拿出烟,递给夏尊秋,并为她点上火。问:“要不要再来上一杯葡萄酒?”夏尊秋反常地爽快:“好啊!”田才清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为夏尊秋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两人碰了杯,各自都饮了一大口。

天,比地阔,比地高。一飞冲天,既能扶摇直上九万里又可随心所欲地翱翔于白云紫气之间,可谓最清高自由、豪放无羁了——飞禽中的霸主,可数鹰。制服鹰的办法就是“熬”——抓住生性凶悍的野鹰,至少要熬它七天七夜,不许它闭眼睡觉,前几天也不给它东西吃,待到快要将它饿坏了,饿得它不那么狂暴躁烈了,就喂它裹了肉的麻团,麻团不能消化,在排泄的过程中刮掉鹰肚子里的一部分油。它饿了不能不吃,吃进粗麻又不能不拉……就这样,把鹰身上的脂肪一点点地刮净了,再加上长期不让闭眼的煎熬,鹰驯服了——审问犯罪嫌疑人,最古老最常用也被视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熬鹰”。

也许此时是深夜,也许正是当午,几个一百多瓦的灯泡从不同的方向照射着简业修,他已经记不得在这间分不出夜晚和白昼的房间里呆了有多长时间了。四面八方满眼都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标语,这对一个刚走进这种地方的人造成极大的威压,简业修刚进来时的无比愤怒渐渐被恐慌所替代,还没有听说过有进到这种地方来还能清清白白走出去的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这种沮丧的紧张感非常之强烈,像虫子爬满全身,一点点往他的骨头里钻,挥之不去,比他面临的实际危险本身更让他受不了。审讯员的鄙视、厌恶和蛮横让他相信抓他是有来头的,不仅不是误会,他已经成了十足的人渣,不再是国家的处级干部,也好像从来没有做过一点好事……再这样熬下去连他自己都会怀疑自己有罪,人大概就是在这个时候最容易胡说八道,能把是自己的和不是自己的问题都揽到自己头上。他记得读过一篇文章,文章里说越是有身份的平时活得体面的人,比如领导干部、风光体面的企业家,一旦被抓进来精神崩溃得最快,坦白交代得最彻底,甚至胡攀乱咬。因此简业修讲明自己的冤枉之后,对审讯员那些根本不着边际的怀疑和提问就不再吭声了。审讯他的人采取车轮战法,轮班休息,却不让他休息,也不给他饭吃,不给他水喝,他从被抓进来就没有吃过东西,饿得已经没有饥饿感了,开始还出虚汗,由于身上的水分一点点地在熬干,渐渐也无汗可出了,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审讯员走近了用脚尖踢踢他:“哎,醒醒!你到这儿是睡觉来啦?”简业修睁开眼睛,他怎么可能睡得着?他拼命想算出被抓进来多长时间了,他是在剪彩现场,当着副市长、夏教授和一大片看热闹的群众被抓的,会成为梨城一件轰动性丑闻,即便卢定安在事前不知道,事后也不可能不知道了。依照卢定安跟他的关系,知道了不可能不过问,他至今还呆在这里边,就是说连市长也救不了他,他还能指望谁呢?最苦的就是老爹了,不知他老人家还能不能经得住这次打击?这一下把于敏真也给治了,你不是要闹别扭吗?闹吧,把老公闹到班房里来了。简业修后悔,早知有今天两口子又何必怄气,于敏真精明能干,人样子也足拿得出手,其实是个挺好的女人……好又有什么用?他简业修自信也是个好干部,有许多机会他可以贪、可以占、可以拿、可以胡乱糟蹋,他没有贪、没有占、没有多拿、没有任意糟蹋,结果又如何?早知今日他当初为什么不贪不占不拿不糟?倘若他真贪真占真拿真糟了,现在也许还什么事都没有哪!所谓好人,不一定其人的心真好,或一直好,好人不过是一种色彩,一种标签,它会推动你帮助你强制你去做好事,于是好人就一直当下去。直到有一天就像他一样好得翻了船,被人陷害,或好心不得好报,大伤了好人的心。如果这个好人还有机会重新选择,他就会成为坏人,至少不再轻易做好事,这便恢复了人的另一面,开始扮演坏人……

审讯员见他痴呆呆一语不发,就问:“又饿又困,是不是?”简业修看着他,不知该不该实话实说,也许这又是一个圈套,就反问:“所有到这儿来的人都要受到这样的待遇吗?”“你觉得这待遇怎么样?滋味儿不错吧?”审讯员一指墙上的大标语,“简大主任,你如果嫌这儿的待遇比你在外边的花天酒地差了一点,就来个痛快的,把问题一下子都说清楚,回去踏踏实实地吃饭睡大觉,等待宽大处理。”

简业修无话可说了。审讯员又叮问一句:“怎么样?说吧!”简业修有气无力:“该说的我都说过了。”审讯员突然大喝一声:“你跟夏尊秋是什么关系?”简业修被吓了一大跳:“夏先生?”“什么先生,别装傻,就是梨大那个娘儿们,她很漂亮是不是?你们这些人利用手里的权力,吃着碗里的,还占着盆里的,想着她的人不少,还有比你官更大、权力更大的……说吧,为什么你能得手?”

“得手?”简业修看到一脸邪恶,他试着咬咬自己的舌头,武侠小说里写过处于绝境中的人可以咬舌自尽,此时如果能痛痛快快地一死了之,也许是最好的选择,以死抗议对自己的诬陷,洗刷清白,不失豪壮。更要紧的是避免挺不住的时候胡说八道,千万不能给夏先生泼一身脏水,她太优雅、太干净了,她如果因他而受到玷污,他还真不如死了好!她身上集中了他对女人的所有梦想,因为他出身贫贱,就格外倾慕雍容华贵的女人,而且天生喜欢比自己年龄大或身份高的女人。当初他选择于敏真做妻子就是因为她出身高级干部家庭,年龄也比他大半年,这跟他从小常和比自己大的女孩儿在一块玩儿有关——简玉朴不许他跟小无赖们往一块凑合,而同福庄跟简业修年龄差不多的半大小子不是无赖的还真不多,他就只好跟大自己几岁的邻居杨美芬玩儿,当父母发现有点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说不清道不明地迷上了丰满成熟的小洋马,大人叫苦不迭,都说是小洋马诱惑了他,把他教坏了……事实证明,他并没有学坏,倒是杨美芬后来嫁给只有半条命的刘玉厚未免就太惨了!夏尊秋大概也大他一两岁,但她是博士生导师,他崇拜她,从不敢对她有非分之想,只有在睡着了的时候,才做过一些跟夏尊秋有关系的美梦。如果他从此再不能有自由了,此生最大的遗憾可能就是没有向夏尊秋表示自己的心迹,他相信夏尊秋对他也有好感,他把所有大工程的设计项目都交给了夏尊秋,不仅成全了她自己,也成全了在她领导下的整个建筑系,建筑系一年级的学生就可以画图挣钱,老师和学生像供神一样供着他们的夏主任。因为夏主任可以揽来设计项目,有项目就有收入。对这一切夏尊秋心里不可能没有数,她有才华,有美貌,还应该有与之相匹配的钱。他的项目给谁都是给,为什么不给自己的老师呢……万一在控制不住的时候把这一切以及心里对夏老师的渴念或者说是暗恋都说出来,那就不是人了!既臭了自己,又脏了老师。可他用门齿下力一咬,嘴里有了血腥味,疼痛也立即使他清醒了,看来断舌自尽是不可能的。他只能闭着嘴咬舌尖,如果想咬舌根就得张嘴使劲向外吐舌头,那审讯员就会看见加以阻止。审讯员见他表情怪异,嘴里乱鼓游却不出声,就下手掰开他的嘴,简业修满嘴是血,审讯员吓了一跳:“你怎么回事?”简业修的舌尖还没有咬断,说话仍然不成问题:“没事,是牙龈出血。”

审讯员当然不信:“看不出啊,你这个人还够艮的!是不是有点饿了?好吧,我给你拿点吃的东西来。”审讯员可能以为他咬舌是为了饮血解渴,到隔壁什么地方端来一碗面条,上面没有菜码却插着一双筷子,送到简业修跟前,“吃吧。”

简业修不大相信审讯员真的会把这碗面条给他,试着伸手去接,面条真的到了他的手上,他赶忙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拔出筷子挑了一口送进嘴里,还没有嚼就张嘴皱眉险些又把面条吐到碗里。审讯员问:“怎么啦?”简业修勉强把嘴里的面条咽下去:“没什么。”审讯员笑着说:“简大主任就别太挑剔了,不过多放了一点盐嘛。凡是刚到这个地方来的人,都心虚出汗,多补充点盐分免得虚脱。”也许他说得有道理,简业修实在是饿坏了,低头把那碗冰凉而齁咸的面条一会儿就扒拉到肚子里,不用细嚼地囫囵往下吞,凉和咸也就无所谓了。很快,他就知道又上当了,吃完了咸面条口渴难挨,忍不住对审讯员说:“能不能给我一杯水喝?”“想喝水?你可真够讲究的,到了这个地方还摆谱儿!”审讯员又到隔壁端来一杯水放到自己眼前的桌子上,“看见了吗,水就在这儿,你讲完了就可以喝。”“讲什么?”

审讯员突然暴怒:“简业修,别傻了,讲你没有把活儿交给民信,却收了人家五万块钱,最后你把活儿给了土木集团,他们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

简业修耐不住干渴,也大声为自己辩解:“我跟你们说过好多遍了,我没有收民信公司的一分钱,林洪仁送到我家的那五万块钱当时就给退回去了,我不想再重复这个过程。至于土木集团,我本意并不想把建造大楼的工程交给他们,因为我不信任他们的总经理,但我又不能不同意把活儿给他,因为他的父亲是我的区长,大楼是区里批准建造的,交给谁干并不由我一个人说了算,直接领导我的是管城建的副区长,还有区里上上下下许多人都要买区长的好,我怎么能左右得了局面?我建造这栋大楼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尽量完美地体现导师完美的设计,为这个城市立一座丰碑,树立一个建筑学的样板。在这个过程中我问心无愧,没有丝毫见不得人的勾当。如果说我有错误,就是不该建造这样漂亮的大楼,应该多建住宅楼,我的母亲就是在老平房里被煤气熏死的,老天已经惩罚了我……你们粗枝大叶,草菅人命,抓我当替罪羊,就不想想这会把我给毁了吗?我的一生叫你们几天就给葬送了……”

他说着说着觉得头疼欲裂,先是用手抓,用拳头打,越抓越打疼痛越烈,眼晕地旋,突然从小板凳上跌落到水泥地上,身子打着滚儿,狠命地以头撞地,头脸开始出血……审讯员开始以为他在演戏,冷眼旁观,后来见他真的要寻死,两个人跳过来把他掐巴住。“你怎么了?”

“我的头疼得像要炸开一样。”他脸色焦黄,大汗珠子哗哗往下掉,显然不是装的。“你以前有这种毛病吗?”“……没有。”简业修疼得睁不开眼睛,渐近疯狂。

审讯员找来医生,给他吃了止疼片,用绷带包扎了脑袋,然后把他送进了监号。

这是一间大关押室,里面关着四五十个人,或躺或坐,几乎没有简业修可呆的地方。这不是正式的监狱,没有床铺,墙边有个茅坑和水管。简业修的头疼有所减轻,但仍旧发沉发木,稍一动弹里边好像有个铁球在滚动,疼得他一阵阵眼前发黑,就在门口站脚的地方抱着头强挤着蹲了下去。他连好奇心都没有了,低头闭上了眼睛,就在他这一闭眼的工夫从四周飞来一阵拳脚,兜头盖脸地一通猛揍,把他打趴下了。他护着脑袋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他眼前一片丑陋、邪恶、讥讽和麻木的脸:“你还问干什么?你懂这儿的规矩吗?进门就想坐下,这里面有你坐的地方吗?”“对,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交代罪行,你得过这道鬼门关。”“我们都是鬼,鹰头就是我们的阎王爷!”

简业修好像记得听人讲过,犯人打犯人比警察更厉害……他有点发蒙,还没有想好怎么应付,同室的人一边逗弄、嘲骂着他,一边就这个打一拳,那个踢一脚地又攻上来了……“你小子是干什么的?怎么也到这里边来啦?”“看你这个白白净净的样儿,像个知识分子,要不就是个当官的……”“你也有今天啊,你们这种人更坏!”“对,老七,替我踹一脚!”

简业修被打急了,发疯一般地抡起拳头,对着眼前的丑脸乱打。他身高力不亏,又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势,还真给自己打出了一块空间,并恶狠狠地说:“我在外边也听人讲过,新来的犯人要受老犯人的气,告诉你们,我不是犯人,不受警察的羞辱,也不会受你们的羞辱,反正我是不想活了,你们要想在我身上找乐子就下狠手,三下五除二地把我弄死,也算帮我个忙,我谢谢你们。但别想在我身上取乐,别跟我逗愣,那我就跟你们拼命,直到拼死为止。来吧!”满屋的嫌疑犯都被他说愣了:“呀,还挺硬。”“看着像个当官儿的,实际不是。”“对,当官的进来没有俩小时就尿了,肚子里有什么就会吐露什么……”堵在门口自称是鬼的这一帮人,回头看看坐在里边的一个威猛的疤瘌脸,疤瘌脸显然就是这个号子里的鹰头了,他锥子似的目光死死地盯着简业修,号里其他人都不再吭声。每进来一个新人,就是给号子里送来一场节目,如果小鬼们治不了的,最后鹰头就得亲自出面。僵持了一会儿,鹰头紧绷绷的疤瘌脸松弛下来:“进来,到里边坐。”

城厢区区长顾全德看上去是个非常强壮的人,大头阔脸,背宽腰粗,也许就因为本钱雄厚平时不在意,才落下了一种叫“老寒腿”的病。他皱着眉,咬着牙,一瘸一拐来到机关的小医务室,男医生还在吃饭,屋里坐着几个中午休息来聊闲天的人。一见区长的样子,医生赶紧放下筷子,拿针具,顾全德从牙缝里往外挤字:“你吃完饭再说……”

“您这个样子还让我吃得下吗?”医生拿出像铅笔一般上方下圆的银色粗针,扎进他的小腿里,还要不停地在肉里拨弄……有两个人看得眼晕,扭过头去。另一个人问:“我说大夫,你这是扎针还是捅炉子?怎么还在肉里搅和?”医生回答:“刺激神经。”

顾全德的头上冒汗了,医生用问话转移他的注意力:“昨天怎么没来扎?”“在外边赶不回来。”“那夜里能扛得住吗?”“靠止痛片眯瞪了一会儿,不光是疼,有时候两条腿还没有知觉。”“我可不是吓唬您,再不坚持治疗,这两条腿可有保不住的危险。”“有时疼得我真恨不得锯掉它,换双假腿就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了。”“到什么时候假的也不如真的好。”顾全德摇头:“难说,如今假情假意有时候比真心实意还奏效,假话比真话吃香,假发比真头发时髦,假酒打败真酒,你嘴里安一颗假牙,早晚会把真牙都磨活动了,最后还是假的战胜真的。”

屋子里的人都笑了:“区长您是怎么琢磨的?”

医生拨弄完左腿,扎上四五根颤巍巍的银针,又开始拨弄右腿……一会儿工夫顾全德就又挺起来了,向医生说了客气话就赶紧回办公室。两点钟,他和房管局长周原陪着一群特意请来的房地产开发商考察同福庄,其中有民信公司的林洪仁,最招眼的是杜觉,他的衣着、神态就如同羊群里的一只骆驼。顾全德边走边说:“感谢诸位老总能赏光到城厢区来,危房改造是民心工程,也是体现党心的大动作,你们提出什么样的要求都可以商量,别看眼下这儿破破烂烂,同福庄可是老城的中心,过去曾经是黄金地段,改造好了仍然会寸土寸金。”大家都看杜觉的眼色,他不说话,谁也不愿意先表态,林洪仁打破了沉闷:“顾区长,你那个管城建的赵副区长呢?”“到党校学习去了。”“哎哟,平房改造这么大的工程就得靠您一个人顶着啦!”“全仰仗各位老板来投资开发。”“您能拉来杜总就可以大放宽心了,土木集团财大气粗,河口区一百八十万平方米都不够他吃的,一个小小的同福庄算什么?”杜觉不予理睬,皱着眉头走到前面,顾全德跟上去,其余的人也在后面跟了上去,杜觉不说话,大家却七言八语地不谈正题。顾全德试探杜觉:“杜总是不是在暗自算账?”

杜觉好似很不情愿:“怎么算怎么不划算,人口密度太大,容积率上不去,怎么算都算不下来。”他从口袋里掏出计算器边算边对顾全德讲,其实是讲给所有的人听,“四万平方米的平房,一千七百五十户,规划建筑面积十五万平方米,还迁八点九万平方米,剩余六点一万平方米,出房率百分之四十一。每平方米成本一千一百元,要投入一点六五亿,余房出售按每平方米一千六百元,可收回九千七百六十万,还亏六千七百四十万……亏得太多,谁也贴不起。”在场的人全听傻了,从心里服了——杜觉不光是会算,算得精,算得细,更惊人的是算得快,其他人连听还没有听明白哪!林洪仁叫人感到奇怪和别扭,杜觉本是他民信公司的冤家对头,今天他却总是上赶着杜觉说话:“不服不行,杜总这脑瓜儿真好使,钱就应该叫人家赚!”

杜觉仍然不屑于答话,只对顾全德说:“顾区长你放心,河口区的事我可以不管,因为我父亲在那儿当区长,我就是赔了钱,别人也会以为我赚了大钱,我在河口区办了好事,人家也不往好处想。但城厢区的平房改造我一定会参与,我想办法拉几个外商来,再让他们自己算算看,说不定就有人会看中这块地方。”

“谢谢。”顾全德点点头,心里却不甘心,他们好不容易把各路神仙请来,老希望能签个意向书,不能就这么让杜觉用冷水给泼散了,他带着开发商们转遍了同福庄,嘴里老说,“钱的事好办……”开发商们都捧着杜觉,杜觉矜持一会儿也就当仁不让了:“区长,现在最不好办的事就是弄钱,钱就是力量,有了它才能畅行无阻,没有它民心也好、党心也罢都是有心无力。”周原插嘴:“我们有最优惠的政策,政策也是钱。”

杜觉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精明:“前几年还行,现在到处都想用政策换钱,闹的政策不值钱,空有一堆政策却换不成钱。”

周原看不惯杜觉的傲慢和张口闭口就是钱,抢白了一句:“金钱真是罪恶之源!”

顾全德赶忙把话接过来:“哎,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是罪恶的根源,全在人怎么看它。”

杜觉拍手:“还是顾区长英明,金钱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已经成了人们心理和灵魂的航标,金钱的亮光越来越强烈,正在掩盖现代人生命本身的色彩。”

顾全德厌烦这些空论,几次想把话题拉到平房改造的具体问题上来,都很快就被岔开,因为老板们还没下决心,缺少诚意。他甚至后悔组织这次活动,快天黑了只好带他们在同福庄找一家有特色的饭店用餐,一下午毫无收获,还得赔上一顿好吃好喝!

晚上的同福庄,比白天还要活跃。只有十二岁的姚雷,对一个年龄比他更小的男孩儿一晃手里的钥匙:“刘志!”叫刘志的男孩儿看见钥匙眼睛一亮,立刻跟上了他。姚雷又来到另一排房子前,对另外两个在胡同里晃荡的男孩儿同样显摆一下手里的钥匙:“二虎、李小朋!”那串钥匙就如同迷魂药一样,二虎和李小朋便也同样兴致勃勃地跟上了他。姚雷带着三个小伙伴走出胡同,站在胡同口逗傻子的红毛问了一声:“姚雷,干吗去?”姚雷不回头,只是扬了扬手里的钥匙,红毛也随即跟了上来。他们来到道边“天福时装店”门口,旁边停着一辆蓝色大发面包车,姚雷熟练地打开车门,坐到驾驶员的座位上,发动汽车,那几个小子嘻嘻哈哈地上了车,打开车窗,面包车晃荡几下便跑了起来。红毛掏出烟卷儿,给每个小家伙发了一支,一个个都像模像样地抽起来。姚雷驾驶着大发车像疯了一样在城里较清静的大道上兜风,窗外忽明忽暗,各色霓虹灯一闪而过……兜了几圈之后,红毛招呼姚雷:“姚雷,在河滨公园的南头停一下。”

寿河自北到南纵穿梨城市中心,到城南端向东拐去,直奔大海,拐弯的地方已经出了市中心,非常清静,到晚上便是情人们的世界,俗称“情人弯”。车停下来之后,红毛向几个小家伙布置任务:“等一会儿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找点乐子,现在得先去搞点钱!”他们下了车,走进狭长的公园,花丛、草边和树下的长凳子上,依偎着一对对情侣。姚雷、刘志一拨儿,二虎、李小朋一拨儿,他们突然出现在一对相拥的情侣面前,一个向男的伸出手,一个向女的伸出手,开口唱道:

大哥大姐河边抱

河水也在哈哈笑

一笑大哥多英俊

二笑大姐模样俏

……

情侣先被吓了一跳,然后嘻嘻笑着赶紧给了他们一张票子。他们收起钱又往前走,碰到了一对中年男女,唱词又变了:

叔叔阿姨河边逛

恩恩爱爱好风光

天上比翼双飞鸟

人间织女配牛郎

中年男人也慌乱地塞给他们一张票子……姚雷、刘志也在另一团暗影里唱了起来:

大哥给张十元票

积德行善盖了帽

日后遇到麻烦事

小弟为哥肋插刀

他们看到一对年龄不相称的男女,唱道:

不是夫妻是情人

情人更比夫妻亲

谁敢多嘴坏好事

叫他生疮烂舌根

那男的突然恼了:“你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夫妻?”姚雷挤咕着眼睛伸出手:“是不是夫妻先给十块钱吧。”“你们是干什么的?”“要饭的。”“要饭的一张嘴就敢要十块!”红毛从黑影里走出来,用恶毒的眼神看着情人们:“在你们这种幸福的时刻,这俩钱还不是小意思嘛!快给他们吧,别搅了你们的好事。”那年轻的女人胆小怕事,赶紧掏钱……

他们就这样一对对地要过去,凡有一男一女在一起就决不放过,许多男人都愿意在女友面前充“大头”,忙不迭地交了钱。也有的男人要在女友面前逞能充英雄,非但不给钱,还厉声呵斥:“小流氓,滚开!”“哎,不给就不给,别骂人,我们是流氓流到你女友的哪儿啦?”“你找死呀?”“我们这臭要饭的,死了也没人心疼,你要死了,这女孩儿可就归别人了!”“我叫警察了!”一提叫警察,就说明那男的尿了。“警察是你爹呀?”

红毛骂骂咧咧地领着小家伙去找下一对倒霉的情侣。他对姚雷说:“凡是实在不给的,咱们也不强求,等一会儿再收拾他们。”几个小家伙在“情人弯”搜刮了一遍,最后把钱都交到红毛手里,红毛数了数,喜笑颜开地放进口袋,却发着狠说:“走,去收拾那几对不给钱的。”他们每人都在地上抓了两把石子、土块,进了花园躲在灌木后面,向着没有给钱的情侣一通乱砸……情侣们大呼小叫:“哎哟,这是谁呀,这么缺德?”偷袭的人并没有停手,石子、土块仍像冰雹一样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情侣们知道来者不善,赶紧抱头鼠窜。给了钱的情侣感到庆幸:“你看,刚才多亏给了钱!”

他们把不给钱的情侣打跑了一对又一对,最后一对要跑的时候,红毛走出去拦住了女的:“你不能走。”“你们要干什么?”“跟你玩玩儿。”“我给你们钱……”“现在想给已经晚了,瞧你交的那个倒霉朋友,先是小气,十块钱都不肯替你出,然后是一出事自己先脚底抹油——溜啦,丢下你就不管了,你跟这种男的有什么好?还是跟我们到歌厅好好乐呵乐呵吧。”那女孩子哭了。刘志几个年龄小的有点害怕,拉拉姚雷:“咱们走吧。”红毛拉住那个女孩子的手:“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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