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0079300000006

第6章 鲈莼之思

自从西晋张翰的鲈莼之思以后,本是小事一桩的文人吃喝,就与政治密切挂钩。

中国有历史可查的五千年来,政治几乎无处不在。人人政治,事事政治,在其位者政治,不在其位者也被政治。尤其统治者的威权政治,更是厉害,方方面面,无所不顾,大大小小,巨细不漏。于是,做文人者,即使非常谨慎小心,也难逃法眼。找碴问罪,犯事获咎,轻则充军,重则杀头,简直防不胜防。因之,在文学史上,便常常看到一些聪明的文人,为了免得陷进漩涡,而努力避开权力;为了逃脱是非纠缠,而尽量摆脱官场。由于吃喝本乃人之常事,以此为挡箭牌,为障眼法,为遁身术,为回旋计,制造一点烟幕背景,打个马虎眼什么的,用以转移当局视线,说不定还是避灾躲劫的手段呢!

张翰的鲈莼之思,就是这样一个成功的例子。

张翰,字季鹰,吴郡吴人,生卒年不详。为江东文人,《晋史》有传,称他“善属文”。观其散见于唐代类书《艺文类聚》中的《首丘赋》、《豆羹赋》、《杖赋》、《秋风歌》等等作品,看来,此人以赋见长,不过诗也写得很出色。有一首情深意婉的《思吴江歌》,寄托了游子对家乡风物的怀念,他的鲈莼之思,说不定由此而生发的呢!

秋风起兮木叶飞,

吴江水兮鲈正肥。

三千里兮家未归,

恨难禁兮仰天悲。

他残存的诗作不多,但却有脍炙人口的诗句。最负盛名者,莫过于形容盛开油菜花的“黄花如散金”了。凡在南方生活过的人,凡在春天田野里驻足过的人,凡在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海里沉醉过的人,无不感到这个极其生动、极为准确、极富色彩感的形象,譬喻生动,巧思传神,堪称绝妙无伦。唐代诗人李白,何其眼高,何其拔份,也不由得佩服:“张翰黄金句,风流五百年。”据说,唐代科举取士,甚至以此诗句,为试卷命题,可见影响深远。我想,一个文人,不管你写了千千万万,你还没有死,那千千万万先你而亡,真不如张翰传世的这一句诗。

有这五个字,对以文谋生者来讲,归天以后,还能活下来,也就足够了。

张翰出生的三国时期,魏蜀吴鼎立,除了打仗,就是打仗,打了将近一个世纪,最后,一概狗屁着凉,全部完蛋。先是蜀亡于魏,后是魏亡于晋,而吴,气数略长一些。晋当然强,吴也不弱。唯其不弱,所以,坚持到最后才俯首称臣。公元263年,蜀亡,公元265年,魏亡。吴隔江对峙强邻,竟然迁延将近30年,直到公元280年,司马炎利用东吴孙皓的荒淫败乱、暴虐贪腐,而兴师灭吴,实现全境统一。不过,吴虽亡,不服输的力量犹在,因为,晋是士族政治,讲门阀,尚精神,全凭嘴皮工夫;吴是豪族统治,讲实力,重物质,有枪就是草头王。这些地方实力,时有“复兴”故国之意,常作蠢蠢欲动之举,弄得洛阳当局心神不宁。于是,吴亡以后的第一个十年(280—290)间,晋武帝南下视察,途经广陵,向一位叫华谭的名士请教。

他问这位耆宿:“吴人趑睢,屡作妖寇”,怎么办?“吴人轻锐,易动难安”,怎么办?“今绥靖新附,何以为先?”请先生示之。

华谭沉思片刻回答:“所安之计,当先筹其人士,使其云翔阊阖,进其贤才,待以异礼,明选牧伯,致以威风,轻其赋敛,将顺咸悦。”

魏晋风流的主角,就是这些表面不政治、内心极政治的名士,一部《世说新语》,说尽了这些名士的通脱圆熟,究其底里,名士其实最政治,不过,永远让你看不透罢了。这就是中国文人的厉害了,数千年来,你硬他软,你软他硬,若无此等软硬通吃,和软硬统统不吃的太极功夫,中国文人早就绝了种了。华谭不喜欢司马炎口中的“绥靖”二字,但又不好劝陛下“绥靖”不得。而要“绥靖”的话,自然是软硬两手齐上,怀柔镇压并举,难免荼毒东南生灵,势必伤害江左利益。这才深入浅出,委婉开导,司马炎尽管弱智,此刻尚未昏聩,这些属于政治ABC之类的常识,也还能听得头头是道。这才有颁诏聘贤、派船迎宾之盛举,将江东头面人士,一股脑儿统统召入洛阳。

我估计张翰入都,在批次上要稍晚于顾荣、周处、戴渊、纪瞻等人。而陆机、陆云兄弟,南方人士中的拔尖人物,早在太康十年,就是洛阳城里风度翩翩、文章出色的秀场明星了。大司空张华,西晋政权要人,很高兴东吴的两位大牌文人,归顺中央,赞曰:“伐吴之役,利获两俊。”凡要人,无不爱抢麦克风,也无不嘴大,或者大嘴,乱说一气。尤其这位老夫子,嘴没个把门的,如同当下那些狗屁评论家(因为他们基本放狗屁,故而获此雅号),动不动把“大师”啊,“不朽”啊,“巨著”啊,“传世”啊,一顶顶桂冠扣在作家头上一样,成为文坛笑话。试想,司马炎聚数十万水陆将士,积二十年军事准备,拿下东吴,只是为了得到这哥儿俩,未免过甚其词。幸好张华是司马炎的多年智囊,否则,那些看不上南人的北方名流,早大嘴巴子抽过去了。

由此看到,在洛阳人士眼里,对江东人物的品评,还是存在等级差别的。别看张翰的名望,在东吴当地响当当,但在洛阳组织部门眼里,他名字的含金量,显然要低一点。因为张翰的父亲张俨,为东吴孙权的大鸿胪,相当于国家民委主任,部委级的。可顾荣的祖父顾雍,却是东吴孙权的丞相,等于国务院总理,那可是十分了得的大员。而陆氏兄弟的祖父陆逊,父亲陆抗,更厉害了,一个类似三军总司令,一个类似总参谋长,皆为军权在握的高级统帅。因此,同是官二代,阶位之高低,级别之上下,是无法同日而语的。当局权衡之下,一种可能,也许发给张翰一纸敦聘书,另一种可能,也许并没有发,只是表示了敦聘的意向。中央政府对他的态度,依我猜测,热情是有的,冷淡也是有的,阁下来也行,阁下要不来也行,一张由建康到洛阳的直通船票,好像迟迟也未送达。一般来说,古人是比今人更在意面子的,可想而知,在白下的张翰,街上碰到熟悉的面孔,人家若好奇地问:张先生怎么没去洛阳赴任?脸皮就会热辣辣地发讪了。

面子问题,恐怕是张翰最终回到江东的一个郁闷心结。

另外,从张翰洛阳之行的随意性,也可看到他的手中,确实没有中央政府签发给他的船票。据《晋史》,他来洛阳,由于“会稽贺循赴命入洛,经吴阊门,于船中弹琴。翰初不相识,乃就循言谭,便大相钦悦。问循,知其入洛,翰曰:‘吾亦有事北京。’便同载而去,而不告家人”。这种具有魏晋风度的潇洒不羁,不拘小节,任性而为,洒脱风流,固然成为文坛佳话。但一时兴起,搭顺风车,坐顺路船,也表明他之“有事北京”,并不是必须要去,马上要去,而是可去可不去的自由行。

张翰入都,估计在“太康之治”的黄金时代,与“八王之乱”的黑暗岁月之间,正是司马炎灭蜀、篡魏、伐吴,大红大紫以后,很快就要谢幕的尾声。这种好日子马上到头、坏日子就要开始的混沌期,大多数人常常是浑然不觉的。清醒如华谭,按兵不动苦守江东者,不多。凡觉得自己是块料者,都到北方立身扬名去了。连一些无名之辈,也因从众心理,千里迢迢,往洛阳而去,成为浪迹于首善之区的“北漂一族”。

当名流、半名流、非名流,都在北都聚首之际,在建康城里的张翰,形单影只,孤身孑立,不免有点上火,摆在面前的鲈脍莼羹,竟引不起他的食欲。

对于古人、前人、圣人、名人,我习惯于看其“人”之一面,既然是人类成员之一的“人”,而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神”,那么“人”之共性,譬如七情六欲,譬如喜怒哀乐,譬如得之喜、失之悲,譬如人比人,气死人,我想不可能不存在。这位老兄看到中原的火热一面,看到洛阳的光亮一面,看到结束汉末分裂、一统天下的划时代人物司马炎,仍在指点江山的辉煌一面;他有他的现实主义盘算,那火热,那光亮,那辉煌,再不抓住机会的话,恐怕要永远失之交臂了。于是,踏上贺循的船,直奔北都。没有想到开国君主司马炎,会在公元290年(太熙元年四月)突然驾崩,从此辉煌不再。

司马炎之死,颇出大家意料,执政25年,不算长,年才55岁,不算老,一个正当年的人,怎么会死?或许不无参考意义的旁证,中书令太子太傅贺邵上过谏书,直言“今国无一年之储,家无经月之蓄,而后宫之中坐食者万有余人”。一个太过庞大的后宫,对他来讲,即或拿伟哥当饭吃,也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的。此人好色,登极后曾经发出一道荒唐的诏令,禁全国婚娶两年,必须等他选妃以后,方可开禁。据说他一口气搜罗了5000美人充实后宫。平吴以后,又从江东物色来5000吴越佳丽,于是,拥有与万女交合之勃勃“雄”心的司马炎,荣登中国最荒淫帝王榜,居榜首位置。由于“极意声色,遂至成疾”,终因纵欲过度,委顿不起,只好向他的臣民抱歉,先走一步了。

张翰到了洛阳以后不久,就赶上了这次国丧,他有点沮丧。

他到洛阳来,多少带着一点浪漫、一点激情,投奔司马炎一纺天下的大业中去。中国文人都比较政治,不过聪明一点的,努力与政治保持距离,而自以为聪明的,或者聪明过了头的文人,却如飞蛾趋火似的拥抱政治,投机政治。张翰如果早想到一个男人占有一万个女人势所必然的结局,我想这位音乐爱好者,在船中听完贺循弹完一曲之后,就离船上岸,跟他拜拜,不会与之结伴同行,也不会有嗣后的莼鲈之思了。

王夫之在《读通鉴论》中,说到这位司马炎时,也是很肯定此人早期的辉煌,也是江东张翰为之憧憬、为之希冀的:“晋武之初立,正郊庙,行通丧,封宗室,罢禁锢,立谏官,征废逸,禁谶纬,增吏俸,崇宽宏雅正之治术,帮民借以安;内乱外逼,国已糜烂,而人心犹系之。然其所用者,贾充、任恺、冯勗、荀(纟左冘右)、何曾、石苞、王恺、石崇、潘岳之流,皆寡廉鲜耻贪冒骄横奢之鄙夫;即以张华、陆机铮铮自见,而与邪波流,陷于乱贼而愍不畏死;虽有二傅、和峤之亢直,而不敌群小之翕訾;是以疆宗妒后互乱,而氐、羯乘之以猖狂,小人浊乱,国无与立,非但王衍辈清谈误之也。”

但晋之亡,并非如王夫之所说的近小人,远君子,而是司马炎逃脱不了其家族阿尔茨海默氏症的基因病变。说来也怪,整个晋朝,所有姓司马的帝王、贵裔、宗室,都是按这样的“前明后暗”两极变化的逻辑行事,司马家族的通病,就是“明”期一过,立刻昏“暗”,而且迅速逆转,来不及地走向反面。或始终白痴,或逐渐白痴,或急速白痴。王夫之所说:“惠帝,必不可为天子者也,武帝护之而不易储,武帝病矣;然司马氏之子孙,特不如惠帝之甚耳,无一而不可以亡天下者,则将孰易而可哉?”其实就是这个道理。司马衷白痴,其他司马什么的,未必不白痴,换谁都不灵,都存在着阿尔茨海默氏症的基因。所以,司马炎死后,25年工夫,西晋王朝覆灭。

正史和稗史演义都说,司马家的老祖宗司马懿,曾经装疯,装得十分成功,骗过了好多人。《三国演义》一百零六回,“司马懿诈病赚曹爽”,描写他能够使所有人都相信他疯的细节,恐怕此人的心智精神方面,还确是有点病态。从这位老家长一生,残忍到麻木,狠绝到死硬,将尸体堆成“京观”的为杀人而杀人,所看到的理智绝对丧失,下意识支配一切的恶行表现,看来,潜伏在这个家族基因中的痴呆症困扰,谁都无法逃避。

“前明”和“后暗”,只是基因处于沉潜期和骚躁期的差别。司马炎之胡作非为,倒行逆施,荒腔走板,神志紊乱,到不可理喻的地步,说明其家族没落基因,提前发作罢了。弱智,并不可怕,历史常常开这样的玩笑,将一群弱智的人,集合在一起,那就要酿成灾难,这就是公元291年(元康元年)至公元306年(光熙元年)的“八王之乱”。那些精神扭曲、心智变异的司马家族成员,被推向极致以后,手里有刀,有枪,有生杀大权,健全的人性,越来越少,嗜血的兽性,越来越多,其结果便可想而知了。一场持续16年的疯人院式的癫狂,司马家这班近乎白痴的弱智子弟,终于将西晋王朝彻底埋葬。

初到洛阳的张翰,住在迎宾馆里,就相当尴尬了。其状态,有点类似近人柳亚子1949年在北京颐和园里住着的心情。饭局是有的,晚会也是有的,吟诗作画以文会友更是不会少的,但是看到重用的重用,升迁的升迁,冠盖京华,斯人憔悴,就难免耐不住寂寞。毛泽东遂有诗:“牢骚太甚防肠断,观鱼胜过富春江”来安抚这位南社名流。然而,张翰是小角色,哪能有柳亚子的分量,司马炎不会写诗,也无毛泽东的文才,更何况他被10000名美女包围,哪有时间理会张翰。

于是,他决意离开。洛阳的流水席再好,也比不上家乡的美味可口。

现在,已无法知悉张翰何时来到北都,又是何时离开这座城市的具体年份和日期了。若按《晋书》所说:“齐王冏辟为大司马东曹掾,冏时执政。”那么,莼鲈之思的张翰,应该是公元301年至302年之间,司马冏尚未彻底完蛋前,回到江东去的。齐王执政后,一直得不到安排的张翰,有了转机,为了笼络江东人士,司马冏给他一个东曹掾的职务,相当于大秘。秩四百石,地位不高,但在别人眼里,起点很高,因为是领导贴身人员。《晋书》称:“冏于是辅政,居攸(其父)故宫,置掾属四十人。”被司马冏看中,纳为自己四十嫡系成员之一,前途肯定不可限量。然而,回江东的决心已定,别说区区四百石,两千石也不在话下,拍拍屁股,打算走人了。

据《晋书》:走之前的张翰,与在洛的江东领军人物,也是他的酒友顾荣,把盏叙别。“翰谓同郡顾荣曰:‘天下纷纷,祸难未已。夫有四海之名者,求退良难。吾本山林中人,无望于时,子善以明防前,以智虑后。’荣执其手,怆然曰:‘吾亦与子采南山蕨,饮三江水耳。’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在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驾而归。”

张翰所思念的吴中三味,都是一般般的家常菜肴,然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久而久之,家乡风味的味,就不仅仅是味觉了,而是家园之恋和乡土之情的混合体,甚至是精神上的一种寄托和象征。正如陆机兄弟最早来到洛阳时,拜访侍中王济,这位驸马爷指着面前几斛羊奶制成的乳酪,问他,你们江东可有与此媲美的食物吗?陆机就回答他:“有千里莼羹,但未下盐豉耳!”用白话来说,江南千里湖里的莼菜,做出羹来,即使不加作料,也是鲜美无比的。菰菜,即茭白,炒个肉丝什么的,清香鲜嫩;莼羹,就是用水生植物莼菜幼叶做成的汤,柔滑可口;鲈鱼脍,我估计即今之苏、杭菜肴中的滑熘三白。据说,松江产的鲈鱼、四鳃,与他地产的二鳃不同,肉质细腻肥美。

但是,千里洛阳,来,固不容易,去,也不容易,司马冏却是一个不能得罪之人,在“八王之乱”这场狗咬狗一嘴毛的厮杀中,他最投机,也最毒辣,绝对不是一个好饼子。先是鼓动司马伦,废了惠帝皇后贾南风,将她送进金墉城幽禁,废了就废了吧,关了就关了吧,不,司马冏到底给她一盏金屑酒,鸩死了她。后又裹胁司马颖、司马颙,又将这个得意的司马伦推翻在地,然后,老戏重演,同样将他送入金墉城,同样也是一盏金屑酒,鸩死了他。

不打招呼,说走就走,司马冏对不听调教、不识抬举的江东张翰,应该是不会宽恕的。现在,弄不懂这个绝对混账、绝对坏蛋的司马冏,为什么高抬贵手,放他一马,甚至连追杀的念头也没有。唯一的可能,就是司马家族的遗传基因在起作用,此人急速地弱智与白痴化,已经不可救药,无暇顾及一切。据《晋书》,此时的司马冏,正忙于“大筑第馆,北取五谷市,南开诸署,毁坏庐舍以百数,使大匠营制,与西宫等。凿千秋门以通西阁,后房施钟悬,前庭舞八佾,沉于酒色,不入朝见”。司马炎那海量美女的后宫,现在都归他享用了,光清点验收这笔遗产,就够他张罗的了。肯定有人给他打过报告,任何社会,在统治者的耳根下,这种密告是少不了的。“主公,那个爱喝酒的江东张翰正在雇船。”“雇船干吗?”“要回江南。”“回江南干吗?”“说是想吃他的家乡特产。”司马冏哈哈一笑,“既不是持刀弄枪去造反,也不是舞文弄墨来捣乱,一个文人,为一张嘴,由他去吧!”

本来,张翰好饮,有“江东步兵”的雅称,他总不能学习前辈阮籍,装疯卖傻,醉上一百天,推掉司马家的婚事那样,借此离开洛阳吧?于是,在一个秋风清冽的日子里,他想到家乡三味,便放出空气,“人生贵在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乎!”于是,他回到了江东,得到了自由。

张翰此行,颇得后人誉扬,但誉扬的侧重点不一。

一是赞他舍得名利的放达:李白在《行路难之三》这首诗中,这样大加褒美,“君不见吴中张翰称达生,秋风忽忆江东行。且乐生前一杯酒,何须身后千载名。”着重其放达情性、看淡名利的一面。唐代诗人白居易,一辈子在朝为官,一辈子不很得意,因为他在乎那几百石薪俸,做不出这份割舍,也就做不到张翰那样说走就走,也用诗句表达他的衷心敬佩:“秋风一箸鲈鱼鲙,张翰摇头唤不回。”不但羡慕张翰所得到的这份自由,而且佩服他敢“摇头”说NO,敢“唤”而“不回”的勇气。

二是赞他识时务,知进退:《世说新语》对张翰此行的记载,则强调其识时知趣、明哲保身的一面。“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俄而齐王败,时人皆谓为见机。’”

但是,无论是适意旷达,淡泊名利也好,还是识时知世,抽身而退也好,其实,张翰之告别洛阳,在更深层次上是中国历史上长期存在的南北文化隔阂所造成的。二百年后,北魏杨炫之所著的《洛阳伽蓝记》,其中所写的五世纪末、六世纪初的南北朝期间,在北人和南人、中原人和江左人之间,心理和精神上的感觉差异,文化和物质上的认知鸿沟,还是相当严重分歧着的:“永安二年,萧衍遣主书陈庆之送北海入洛阳,僭帝位。庆之为侍中。景仁在南之日,与庆之有旧,遂设酒引邀庆之过宅,司农卿萧彪、尚书右丞张嵩并在其坐。彪亦是南人,唯有中大夫杨元慎、给事中大夫王咰是中原士族。庆之因醉谓萧、张等曰:‘魏朝最盛,犹曰五胡。正朔相承,当在江左,秦皇玉玺,今在梁朝。’元慎正色曰:‘江左假息,僻居一隅。地多湿蛰,攒育虫蚁,壃土瘴疠,蛙黾共穴,人鸟同群。短发之君,无杼首之貌;文身之民,禀蕞陋之质。浮于三江,棹于五湖。礼乐所不沾,宪章弗能革。虽复秦余汉罪,杂以华音,复闽、楚难言,不可改变。’”

张季鹰来到洛阳,钉子没少碰,冷脸没少看,只要一出迎宾馆大门,一张嘴,甚至那些卖胡饼的,制乳酪的,炸油尖麻糖的,做焦槌馉脯的小市民,也瞧不上满口吴语的他。自恃天子脚下之人,有撇嘴的,有摇头的,那叫一个势利。尤其讲河洛官话的高门华族,操华夏正音的世家缙绅,就更不把来自蛮夷之域的亡国之民放在眼里。从语音到饮食,从风俗习惯到日常起居,从文化品位到玄儒学派的分歧,从政治见解到治国理念的不同,南北士大夫间存在着严重的抵触情绪。

司马炎虽然下令将江左名士陆机、陆云、顾荣、周处等,敦聘到洛阳来,但是,如何安排?如何使用?如何让这班南方精英分子,融入北方壁垒分明的门阀体系之中?如何让那些人五人六的、自视不凡的中原人士,接受他们,礼敬他们,从而和衷共济,同襄国是?还未来得及作进一步筹划,晋武帝就撒手西去。这位在军事上实现了版图上统一的司马炎,即使天假以时,多活上几年,要在政治上实现人心的统一,在文化上实现精神的统一,那是谈何容易的事。

张翰开了这个头以后,接下来,顾荣、戴渊、纪瞻、贺循,也相继还乡。说其放达也可,说其见机也行,但根本上是这种南北之分、之争、之隔阂、之距离,一时间内很难看到尽头,才借机回返江东。从那以后,自魏晋南北朝起,一直到唐宋,一直到明清,一直到五四,甚至建国以后,中国文化史上这种由于地域差别,而造成的压迫与反压迫,都曾或隐或显地存在过的。

若从这样大背景上看莼鲈之思,大概也就是这条历史长河中一朵文学浪花而已。

同类推荐
  • 徐志摩文学精品选

    徐志摩文学精品选

    本书收录了民国著名诗人徐志摩的文学作品,与目前市面上所销售的大部分单一类型文集不同,本书所收录的作品涵盖了徐志摩的诗歌、散文和小说等三个文体的作品。内容更是涉及到徐志摩一生中的不同时期,可谓贯穿了徐志摩的一生。
  • 青春韵语--走进樱花,泪流满面

    青春韵语--走进樱花,泪流满面

    本书为散文集,共分为随笔如丝、风歌如铃、评论人生、小说在线、创作谈五部分。每篇文章都渗透出作者对青春的热爱,语言优美,感情真挚。
  • 为民所想:农业部正式启动菜篮子工程

    为民所想:农业部正式启动菜篮子工程

    《共和国故事》虽为故事,但却与戏说无关,我们不过是想借助通俗、富于感染力的文字记录这段历史。这套500册的丛书汇集了在共和国历史上具有深刻影响的500个蘑大历史事件。在丛书的谋篇布局上,我们尽量选取各个时代具有代表性的或深具普遍意义的若干事件加以叙述,使其能反映共和国发展的全景和脉络。为了使题目的设置不至于因大而空,我们着眼于每一重大历史事件的缘起、过程、结局、时间、地点、人物等,抓住点滴和些许小事,力求通透。
  • 昨日书香

    昨日书香

    龚明德先生是位长于史料考辨和版本鉴别的中国新文学考据家。从汉儒解经到乾嘉时代,考据一直是中国的一门显学,多少知识分子为之献出了毕生精力,也取得了卓越的成绩。但五四以来,随着中国新文学的兴起和西方新的研究方法的输入,考据便被放在了学术研究的末位;特别是在中国新文学研究领域,一些人不恰当地认为似乎没有进行考据的必要。尽管中国新文学版本、史料需要考据的问题那么多,尽管学界出现过唐搜、李何林这样的中国新文学考据家,但在一些研究者眼中,中国新文学史料的考据,是无足轻重的事情,是一份壮夫不为的工作。
  • 陌生人是尚未认识的朋友

    陌生人是尚未认识的朋友

    陈晓辉主编的散文集《陌生人是尚未认识的朋友》挑选能与你产生共鸣的文字,和你分享,打造经典阅读典范!这些文字都由《读者》、《意林》、《青年文摘》的超人气当红作家倾情奉献。
热门推荐
  • 璀璨的眼眸

    璀璨的眼眸

    我原本以为你是我的唯一,谁知道你居然抛弃了我。。。。。。
  • 逆破天域

    逆破天域

    一场谋杀,意外的使辰龙穿越到灵武天域。穿越时于雷霆中巧获逆雷心而死里逃生。重生的辰龙在灵武天域上一步步逆天而伐,脚破天域,拳破苍穹,在天域中留下属于他的传奇
  • 一人之下在漫威

    一人之下在漫威

    带着【一人之下】的游戏系统穿越到了漫威世界,看着‘首冲必得八绝技之一’的画面,布洛露出了大家都懂的苦笑......PS:本书慢热,非爽文
  • 闪婚双宠:首席老公老搞错

    闪婚双宠:首席老公老搞错

    纪慕然做了一个梦,自己小心翼翼地用翡翠杯端给对面的男人。林大公子轻嗅赞道“老婆,你茶艺越来越精了。”仰头一饮而尽,哭着脸说:“你拿走了我的心,我该怎么办?”纪慕然惊道:“你是林二?”‘啪’地一声,四亿元的翡翠杯掉在地上,摔个粉碎。
  • 繁华落尽不忘初心

    繁华落尽不忘初心

    有没有这么一个人,你无数次说要放弃,却终究舍不得。Ta就像是青春盛年里的烟火,让你念念不忘。很多次在梦里就快抓住Ta,但梦却醒了。我不知道感情久了会不会变淡,我只知道即使两人背道而驰、渐行渐远也有重遇的那一天,爱是一场久别重逢的旅行,当我们再次有幸遇见,你会不会感慨时间易逝?你会不会道一句:好久不见?
  • 强上迷糊硬娇妻

    强上迷糊硬娇妻

    她是叱咤全国各地的集团董事长的宝贝女儿,他是她年少时爱上的校园对象,而得知她父亲二婚的人是对象的母亲,她无法接受这个消息,离家出走,出国散心。两年后,他夺取了父亲的事业顺利坐上集团的董事长,他说爱她,她却嘲笑他的可悲。在一次宴会上,一位人神共愤的男人出现,他绝世的桀骜和尊贵,仿佛这个世界已经臣服在他的脚下。“小东西,过来。”“我又不是你的丫鬟凭什么听你的?”……他的一笑便是彼岸罂粟,他的一怒便是修罗附体……
  • 林夕一梦

    林夕一梦

    不慎进入乱局,本无心争强夺胜,奈何命运却安排她一次次的行走在不同利益集团牺牲与选择的夹缝当中。她是美人,却还未长成,算不上是绝世的容颜;她有点小才,但无奈遭遇失忆,算不上才华横溢;她有的是离奇的身世,复杂的身份,因此被置于不同的利益交锋当中,活着…活好…更好的活…有时命运会让人成熟的很快,一跃而到权力与宠爱的巅峰……
  • 域乱情迷:超时空恋爱

    域乱情迷:超时空恋爱

    异域帝国曾经有个传说,当天极星日现时,国王的使者会打开魔域之门,拥有魔域的人会拥有一切。帝国破裂,狼烟四起,群雄逐鹿,江湖儿女卷入国恨家仇。一个为传说而生的懵懂少女,足及异域,赴一场腥风血雨宴,恰逢异域的王子,生命的轨迹从此改变。
  • 闪来的霸道老公

    闪来的霸道老公

    一场精心策划的商界阴谋,毁了她的爱情和家庭,她决心报复,但是,仅凭着自己是不够的,这时,他出现了,他,MJ集团的总裁,同时也是名声显赫的跨国公司翼云集团的接班人,她要付出什么才能报复那对狗男女,她还能重获爱情吗?情节虚构,切勿模仿
  • 我本娼狂

    我本娼狂

    年幼时,落入继父的手中,我百般挣扎的下场,是终于成为了一名夜场小姐。遇到了第一位金主,我痴心托付,百般柔情,却落得个骨肉流产、沦为牢犯。去了生育能力,不再是完整的女人,我发誓要当人上人、我要去疯狂报复!偏偏结局是,真心爱我的人全都不得善终,死无全尸。我一辈子没有主动去害人,可是老天不公,他总是戏耍我,作践我,仿佛在欣赏着我的笑话。你问我为什么要误入风月场,因为我除了这里,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