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少摩挲着泛黄的羊皮,心潮久久不能平复,粗略一翻,着眼处全是江湖的成名绝技,莫不详尽。恍惚间思绪轻飞,似看到了强者纵横的未来。谢贤微微一笑,慈和的目光中满是期待,道:“术式虽多,不过择适合的修习而已。有主次,方有境界。”
龙少躬身道:“谢谢老先生赐教。”将三本秘籍又用蓝布包裹,放入盒子藏好。
谢贤抚摸着左手食指上的金丝玉戒,轻咳了一会儿,道:“一晃便是三十载,这小东西也跟了我半辈子了,以后就由你拿着它,行走江湖,也有个身份。”说着取下戒指,拉过龙少的左手,给他套在食指上。
金丝玉戒象征掌门身份,十分贵重。龙少知谢贤之意,是要将复仇之任交托于自己,心中一酸,老先生时日不多了么?肃然道:“先生,我定不教你失望。”
谢贤站起身来,哈哈笑道:“好徒儿,人在江湖,切不可没了气量,凡尘俗事,切不可耿耿于怀,否则时日一长,必会痴傻疯癫。”举步向外。
龙少也知此理,可要像老先生一般,却还难能。忙上前相扶,触手一片湿凉,都是黏稠的血液,故作不知,道:“师父,你去哪里?”
谢贤道:“我去会会无常。”
龙少早有所料,道:“师父,我为你看路。”
谢贤闻言顿住,道:“猎人围猎之时,会让猎物跑了么?老夫不现身战死,落雁峰之围永不可解。你在他们的眼中,不过是个小小的害虫,一捏就死了,瞎凑什么热闹?”
龙少傲然道:“小害虫就小害虫,反正你要去,我便陪着。”
谢贤哼了一声,摔脱他的手,道:“都死了,谁替微知院报仇?平时都挺聪明,偏这时候意气用事,吓糊涂了么?”
龙少实不愿他孤身赴死,倔强地道:“就是糊涂了。”
谢贤叹了口气,继续前行,道:“你可知阿方的身份?”他一直信奉:上下有序,而无尊卑,才是世外学府。但凡峰上学子,一概不知自己出身何地。
龙少点头道:“嗯。”
谢贤苦涩地道:“我观他戾气太重,非是为世造福之人,若他还活着,你可得小心些。”
龙少深以为然,应了个“是”,一道来至洞口。谢贤忽然仰起头来,左耳倾斜向上,似在凝神静听。龙少忙也收摄心神,忽听上方传来细微的振翅声。分在三个方向,节律一致。
“这里已不能久留。”谢贤说着手指轻扬,三道淡蓝光芒飞出,“嗒嗒嗒”,便有三个轻巧的白色东西落下悬崖。
龙少低头看去,那东西像是生了透明双翅的竹筒,前端装有镜片,一撞在崖壁上,便散成了好几个物件。忽听轰的一声,其中一只忽然爆炸,吓了他一跳。隐隐觉得像是斥候鸟,可又绝不像活物。
谢贤道:“别管它是什么,总归是来搜寻我的。”侧耳静听,崖上似有其他动静。
龙少只听到了风声,知修为尚浅。小心踏出两步,仰头看去。崖边一大团绿色的树叶裹成了个“蛹”,忽然像烟花般绽开,随即现出一高壮的身影来。那人临空一指,便听得悠长的破风声,随着那只深蓝的火凤呼啸而去。
是无常!
谢贤虽未亲见,却不禁蹙起了眉头。
龙少紧紧地盯着无常,数道飞刃袭去,叮叮当当,都打在了似有似无地弧形护罩上。无常咬紧牙关,强撑护罩,身子不由自主地飘出去,显得十分的吃力。
一滴鲜血落下,打在额头。龙少用手指抹下,心中疑惑:究竟是谁,能将无常逼入绝境?
谢贤闭上双眼,全心感知着崖上的一举一动,道:“多半还是昨晚那些人。”
龙少道:“可是无常……”不是内鬼么?再一看,无常飞身落地,崖上便只见蓝火飞走,不见人影来去。忽听一声惨呼,一名浑身精黑的男子倒飞出来,直往崖下跌落。果然是昨晚的夜行人。
谢贤往前踏出一步,仰起头来,合上的眼皮微微颤动,半晌方道:“崖上共有十人,都非庸手。无常的气息不稳,已受了内伤,比之我还要严重。能坚持这么久,实属不易。”
龙少闻言,内心如有巨浪起伏,一下下地拍打着胸膛。脑中念头急转,不该相助么?原来竟误会无常先生了!他纵然对我苛刻,可只要为着微知院好,也该同心协力才是。
谢贤睁开眼来,脸上浮起痛快的神色,道:“如此尚可一战,十八年未有之携手了!”
龙少心潮澎湃,又带着一丝紧张,道:“老先生,我助你们一臂之力。”
谢贤将手搭在他肩上,道:“此去九死一生,你就留在这里,找机会逃下山去。”轻拍两下。龙少骤觉体内气息紊乱,好似脱缰的马儿,四处乱撞。双脚一软,倒在石地上,知谢贤就要孤身前去,急道:“谢老先生,带上徒儿。”
谢贤袍袖一挥,飞身往崖上纵去。
龙少心中痛苦,全力驱使真力,仍是无法行动自如。挣扎半晌,胳膊肘已磨破了皮,烧灼般疼。耳中轰轰鸣响,全然听不清崖上的动静。逼不得已,只好强翻过身,仰头看着上空。
寒风扑打在脸上,像刀子刮过。视野模模糊糊,远天黑压压的一片,似已近傍晚。一人倒在崖边,暗红的血流顺着崖壁,分出好多支触手,漫过他的身体,流向黑沉沉的崖底。
如何才能相助谢老先生?难道要一直袖手旁观么?忽地想起了小弟,深吸一口气,呼哨声隐隐约约地传出去,雕鸣声隐隐约约地传下来。
空中两人破风跌下,惨呼声响透了峰峦。龙少的听力稍稍恢复,知跌落者绝非谢老,不禁松了口气。行气渐畅,视野也便慢慢开阔,猛见崖顶白云袅袅,而不随风飘散,心中一震:那是谢老先生的云中术!
云中术乃隐身术的一种。以白色真力化云,身在其中,难辨东西南北,只除了施术者一人。施术后,便接连有惨呼声坠下,转瞬又戛然而止。他坐起身,试着运使真力,片刻之后,已控驭自如。活动了一下手脚,仰头看去,云中术仍漫出悬崖来,氤氲未散。
四人!五人!六人!
只有六人摔下悬崖,老先生说过有十人,除去无常,除去崖边的死者,还有两人。龙少的双眼紧紧地盯着上空,一霎不霎。
忽听小弟一声急叫,声音陡低。循声看去,天际一片黑影,像几条游走的长龙,圈转往下。龙少心中一震,饕餮鸟要横插一脚么?想到谢贤还在峰上,当即提气纵身,往崖上攀去。
眼看将到崖顶,一群饕餮鸟急冲而下,腐臭味登时大盛。想此鸟喙长尖利,戳中必有伤痛,身子陡低,闪入了一个小小的洞窟。知饕餮鸟随后便到,忙即回身,拍出了两股熊熊之火,数只饕餮鸟燃落。
高崖深谷间,但闻振翅破空声无数,却无半声鸟鸣。数只鸟儿撞到崖壁上,溅做一滩黑漆似的烂肉。腐臭的气息浓烈不散,熏得人肠胃翻搅,难受已极。
时间越长,心中越是着急,振翅声中,已听不见崖上的任何声响。偏偏饕餮鸟此来彼往,似永无宁时。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嗖的一声劲响,发自一点,朝着四方天空呼啸而上。龙少心中一震,想起了传说中的黄泉术。忙加大火力,逼开群鸟,爬出洞窟来。只见南边一道湛蓝之火,直去数十丈高,经久而不灭,仿佛一颗璀璨之星。
爬高丈余,见西面亦有,心中愈发不安,难道谢老先生当真使出了黄泉术?正自惊疑,视野中忽有一片黑点蜿蜒而上,裹向那星星之火。不一会儿,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便聚起了几个巨大的“黑球”。黄泉术乃是用以传递消息的术式,只不知这时会不会有人看到。
龙少忙爬出洞穴,攀至峰顶,但见满地腐烂残缺的鸟尸,留着墨一样的浓稠汁液。崖边和草丛中各躺着一名黑衣人,浑身浴血,早已死了。可是看来看去,始终不见谢贤和无常的身影。
不觉抬起头,只见无数的饕餮鸟被那湛蓝的火焰燃落,像一条垂落的黑丝带。
过了许久许久,鸟群散去,湛蓝火焰如旧。
龙少心中一酸,当真是黄泉术!施术者以真力本元化成的火焰,非半个时辰不灭。与此同时,施术者若是真元因此耗尽,也再无生还的可能。乃是修行已入化境之人临死之际偶会用来传递信息的术式。
忽然想到,谢老先生本说崖上共有十人,除了无常,当还有一人。当下使出移形换影之术,将崖地前后仔仔细细地搜索了一遍,竟什么也没发现。
小弟盘旋于空中,咕的一声长叫。
步入林中,见横伸的树枝上蹲着一只风生兽,不禁愤怒地瞪了它一眼。风生兽双眼有神地盯着这人,脑袋随着他的步伐慢慢偏移,只想知道他何时躺下,何时能吞到肚子里。
龙少陡然想起一事,停在了两丈开外。反手一打,一枚真力刀飞出,正砍在风生兽的脑袋上。风生兽咕哝一声,软趴趴地落下地来。
龙少走到风生兽旁,用刀划开它的肚子。腥膻味扑鼻而来,里面除了两只铲齿鼠,并无别物。附近的风生兽闻到血腥味,都悄然靠近。龙少估摸着方位,一只只地打落在地,一一剖腹,然而并无人尸在内。
史老先生、谢老先生和无常究竟还活着吗?
忽见山坡下一红衣女子疾跑上来,扶着兰木喘气,骤然惊道:“龙少!你怎么……不好啦,老先生被关到思过小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