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脸色难看已极,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竟往后爬了几尺。
龙少痛快地道:“无常,你竟有怕的时候?我还是高看你啦。”
风生兽望着史香的身影越走越近,无奈地站起身,慢慢往林中退。走了一段,见史香停了下来,便也蹲坐下来,眼巴巴地望了望地上爬着的二人。
无常恨恨地瞪了龙少一眼,高声喊道:“史香,还不过来?”史香仰头瞧着漫天的雪花,似乎并没听到。
龙少骂道:“大杂种,你以为她还会怕你?还会屈服于你的淫威?”喉间一甜,忙收住了口。扭头看着史香,奇怪她为何驻足不前。
无常冷冷地道:“量她胆子再大,也不敢欺师叛道。谢贤死了,史余音不知所踪,这峰上唯有我可以保全她。”
龙少信誓旦旦地道:“她不会帮你!”看着史香飘飞的红色衣裙,心中催促道:“还不过来?”
无常道:“若被黑衣人逮着,她可就惨了。”
龙少恨道:“我会将那些黑衣人杀个干净。”
无常又喊了一声,史香似才注意到他,抬头看来,眼中满是惊疑之色。怔了一会儿,方缓步走来。龙少看着她红色的衣裙,红润的容颜,一时间痴痴的,全然忘了说话。风生兽咕哝一声,念念不舍地走了。
忽听无常道:“香儿,此人就是落雁峰的叛徒,你快杀了他。”龙少忙道:“不要听他胡说八道,他刚刚害死了老先生。”
史香走到龙少身前蹲下,怜惜地注视着他,轻轻一口热气,吹走了他发丝上的积雪。道:“我知道的,你不必说了。”顿了一顿,叹气道:“只是,我下不了手。我……我真的下不了手。”眼角滑下两滴泪珠。
龙少既无奈又生气,道:“你为何下不了手?为何这般软弱?杀了他!”
史香摇了摇头,脸颊上泪珠滚滚,不知如何是好。
龙少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喝道:“杀了他啊!”
史香深吸了一口气,拭去脸上的泪珠,右手慢慢化出一把真力刀来,道:“龙少,真的要动手么?”
龙少怒道:“杀了他。”
史香闭上双目,脸上现出果决的神色,一咬牙,将刀插入了龙少的背心。道:“我犹豫了许久。”
龙少脑中一乱,惊得呼吸也似没了。背部热流沿着腰肋,缓缓流到雪地上,流干了他最后的一丝傲气。半晌,方吐出几个字来:“为什么?”
史香捧起他的脑袋来,在其额头上吻了一下,失神道:“对不住了龙少。”从衣袋里抓出一把白莓来,一粒一粒丢在雪地之上。龙少瞧着陷入雪地的白莓果子,登时心如死灰,她将白莓也丢了,显是对自己的死脉不再抱有信心,她难道不知,自己八脉已通了么?
一定不是为此。
无常神色虽苦,却强自笑了一笑,笑得极是得意,怒道:“告诉他。”
史香轻启朱唇,犹豫再三,终于缓缓道:“你三年前所遭遇的其实并非才劫,而是服用了‘劫红’所致。我之前采给你的白莓青莓,都是泡了劫红的。你吃得越多,脉络只会瘀阻得越厉害。这药七州之地是没有的。我本以为你自三年之前,便再也用不了真术,哪知弄巧成拙,竟给雷电疏通了八脉。哎,还是可惜!”站起身去,只剩一双白洁的毛靴映入龙少的眼帘。
龙少脑中轰的一声,登时乱成一团。心里不禁反复念叨:“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她暗中使坏。”
无常道:“扶我起来。”毛靴调转了头,朝着无常走去。
一阵窸窸窣窣之声响过,无常勉强坐起身来,道:“拿金还丹。”
龙少微微仰头,便见史香的右手摸进无常的内衣,拿了一个小木瓶出来,倒了一粒金还丹喂给无常。无常又道:“再取一粒气丹与我。”史香的右手又伸进无常的内衣,掏出一个小瓷瓶,倒了一粒白色药丸喂他。
龙少心中一酸,又痛,强忍着眼泪与痛楚,微微闭上了双眼。口中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声音越来越小。
无常道:“我背部扎了根刺,香儿,你替我取出来。”
史香柔声道:“是。”
龙少便听衣物摩挲,显见史香正替无常拔刺。脑中仍是回荡着为什么,自知九死一生,已不作他想。史香道:“有好几根刺,先生,你可要忍着些。”
无常道:“只管取就是。”二人的言行举止,亲密无间,似故意要龙少细细地瞧在眼里。无常“唔唔”两声,似在咬牙强忍,尔后喘了口气,道:“生火。”
史香取过一段烧了一半的干木,放在无常身边。无常努努嘴,道:“给他。”史香便将干木放在龙少身边,掌心吐火,裹住了一整段干木。不一会儿,干木熊熊燃烧起来,周边的积雪随即慢慢融化。
龙少浑身一颤,更觉得寒冷。脑袋无力地垂下,低低地呻吟。
史香叹了口气,道:“他就要死了。”
无常道:“舍不得么?”
史香半晌方道:“总觉得有些失落,也许我不该杀他。可是……”
无常骤然捏住她的下巴,嗔道:“你要记住,你是我的女人。从三年前夏天的那个傍晚,你就是我的。”说完深深地吸吮住了她的双唇。史香的身子软下来,像只温顺的大猫。无常双手游走,摸遍了史香的前胸后背,摆明了要让龙少吃醋怀恨,死不瞑目。
忽疑道:“这是什么?”从史香的衣袋里摸出一物。史香伸手去抢,却没拿到。无常仔细地瞅了瞅,道:“这是龙少臂膀上的印记?”
史香只好点了点头。
无常盯着史香,道:“你想要他孤独一世?”
史香摇了摇头。
无常道:“你想成为他唯一的依靠?”
史香道:“别猜啦。”
无常道:“你明知他没死,却只割了他的印记,在给他活路的同时,还想让他避开家国的纷争,是不是?”龙少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隐约觉得那印记很重要。
史香微微蹙眉,道:“你一向偏着小怨妇,他术艺低微,我不想让他就这么死了。若非你有意重伤自己,他哪里是你的对手?”
无常“哼”了一声,将那一小块儿人皮扔进了火里,道:“无论如何,今天可不能饶了他,哪怕有一点风险也不能。香儿,你先助我行气。”
史香道:“毕竟相好一场,先生,请你留他一个全尸。”伸出双手,于他各处关节轻轻地揉捏。无常不再答话,闭上双眼,行气通脉,头顶随即冒起袅袅热气来。
龙少脑中仍是回荡着“为什么”,意识渐渐模糊,终于人事不省。火势渐小,飞雪却越发浓密。一个时辰后,无常无力地站起了身,食指连点,四五点蓝芒闪现,消失在龙少的脑袋上。喉咙一甜,忙收回手,不再乱耗真力。
史香叹了口气,道:“先生,我扶你回去。”搀扶起无常,往林中走去。心想,这二人一个有情有义,一个同理连枝,实在难以抉择,既不能和睦相处,只好舍弃一人啦。谁生谁死,全凭造化吧!
原先消失在林边的那只风生兽见着雪地上的人,又跳到地上,东瞅瞅西瞧瞧,身子一扭一扭地走近。见无危险,便慢跑了起来。
它黑洞洞的鼻孔凑近龙少的脑袋,嗅了又嗅,奇怪明明有血腥气,为何血量奇少?转而凑近他的背心,舔舐着凝干的血。前脚掌按住的地方,似乎有节律的在动。它拿开脚掌,奇怪地看着地上的人。
空中咕的一声,一只落雁雕盘旋落下,双爪似铁钩般,按住了风生兽的背脊。风生兽嗷的一声惨呼,拼命挣扎,却始终无法摆脱铁钩。
鲜血顺着风生兽的脊背流下,雪地里冒起丝丝热气来。终于,风生兽脑袋一耷,不再动弹。小弟翻过龙少的身子,撕开风生兽的喉咙,让鲜血流进龙少的嘴里。待血液流进,便抓起龙少的身子,往崖下飞去。
悬崖中低部的一个洞窟里,小弟轻轻地放下龙少,整个身子伏下,用身下的绒毛覆盖住他的身子。清冷的石地,似慢慢有了一丝温意。
雪花越落越密,天色暗了又白,白了又暗,七八日过后,峰上已越发清冷。
龙少咳嗽了两声,突然坐起身子来,吐了一口血痰,脱口道:“为什么?啊哟!”背部一阵剧痛,皮肤痒痒的,似有温热的血液流下。
洞口一物落下,扔了一只铲齿鼠在地。龙少看看四周,看看小弟,一切都有些恍惚。待了半晌,渐渐回忆起七八,心中一暖,道:“小弟,多谢啦!”见到铲齿鼠,顿觉口中涎水四溢。当即切了两条鼠腿,用小火去了毛,忍着腥臭之气咬入嘴里。
稍稍填饱肚子,方觉得洞中奇臭,身上油腻腻的,头脸脖颈满是凝干的血污,也不知昏迷之时喝了多少的兽血。待天黑时,便乘雕飞到崖底,找了一个早已结冰的水潭,一边循行真力温热四肢百骸,一边于潭中仔细清洗。
后背的创口已愈合了四五分,但仍然一阵阵儿针刺般疼。除了背心,头顶也有微微的刺痛,似受过伤,可轻触来去,并没发现一处伤口。他哪里知道是内盾术的功劳,越是虚弱之时,内盾越厚,恰恰挡住了无常最致命的攻击。
清洗完身体后,便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沿途采了点草药敷在背心上,乘雕回到崖洞。
脑中不断浮起史香的一颦一笑,又难过又恶心。想到史老先生膝下只有她一个女儿,又觉得可惜。回思她平日的种种言行,实难想象和无常有任何的苟且。脑中又不断念叨起来:“为什么?为什么?”
久思不得其要,便聚起真力火来,取出藏于洞中的《真力大手册》,一页一页地翻看。暗黄的羊皮纸上,全是遒劲有力的毛笔字,跃动着的每一笔,皆似蕴含着无限的道意。目录囊括了真力的缘起、分支发展、修炼方法、各种术式以及尚未证实的一些猜想。
引言写到:留此心血之作,必有大用。
前两章讲述真力的缘起和发展,早已学习过。两百多年前,中州都城以南百里之地,坍塌出了一个直径达百丈的巨坑。皇室禁卫军入洞勘察,发现了一种有淡蓝光芒的石头,通体半透明,光滑莹润,似玉非玉。
石头发掘出来后,风靡七州两地。后来天州的一位武学大家,发现此石有一种奇妙的引力,可将真气化为几如实体的力道,便将此石命名为真力石。
后世修习真术的学子,入门之时都需日夜携带真力石,以此进益。掌握发力诀窍后,便可自行摘下让与其他弟子。后来真力分成了两脉:术门和神门。术门包括所有附于武器使用和单独发力的真术。神门则主要是祭术,神鬼莫测,凶险无比。
龙少虽已知道十之七八,仍细细读来,不肯错过一字。许多艰深晦涩处,一连读了四五遍,顿有醍醐灌顶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