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洛和费恩离开满风镇已将近四个月。
大餮城郊外,费恩将两盏提灯挂在树梢上,不远处的几名年轻佣兵正在生火做饭,他们将重武器和盾牌整齐地堆放在树下,然后一堆人围坐在一起,野外的晚餐简单而热闹,芙洛坐在费恩不知从哪弄到的印花台布上,听着佣兵们讲着各自经历。
虽然看上去沉默寡言,但佣兵们都看得出,这位大小姐对他们的冒险经历十分感兴趣。
“我曾经在新大陆做过魔能猎人,这大概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一名满脸皱纹的佣兵说。他是个年迈的秃子,只有鬓角处还残留着数得过来的弯曲白发。
“新大陆有很多奇特的生物,但现在大部分已经被猎杀至绝种了,这些物种基本上都很强大,单独行动,会使用不同种类的魔能,而且至今还没人弄清它们的繁育方式。
“我曾经就是做这一行的,这些生物很难对付,不同种的魔能生物需要不同的应对方式,因此就需要携带多种工具和武器。
“在一个世纪前,魔能猎人一般都是单独行动,比如我那师父,他们都强得离谱,一个人带着数件武器,每次狩猎都完成得干净利落,但也正是因为一身行头和造价不菲的武器,使得魔能猎人经常遭贼惦记,狩猎的途中反而成了强盗的猎物,当然大多都是被阴,如果是正面对决的话,十几个强盗都很难打赢全副武装的猎人。
“而到了我拜师学艺的时候,魔能猎人这种职业就已经开始没落,因为那时的魔能生物在新大陆就已经十分罕见,你问为什么羽地没有?因为这些畜牲早就被杀干净了,要知道一千年前的高塔骑士可没现在那么好当,想要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高塔骑士,就要猎杀一头祸害一方的生物,你们也读过一些中圣教圣人的传记,大部分圣人都有猎杀强大怪物的经历,如果不是杜撰出来的,那可能杀的就是魔能生物——当然,这是我个人猜测的,官方倒没承认过。
“新大陆最初猎杀这些生物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需要它们体内的结晶,这东西有点像方解石,敲击会碎成方块,但韧度更高一些。结晶形状不一,有大有小,只要磨成粉就可以做很多事,驱动机械、纹印,或者是做催化剂、药物,总的来说,新大陆这两百年的快速发展,与魔能结晶的大量使用脱不了干系,当然,因为魔能生物越来越少,新大陆也把目光放在更长远的技术上——也就是这时候,他们才真正想要去了解魔能生物,了解它们使用魔能的原理。而我,在我当魔能猎人的那个时代,主要工作就是活捉这种生物,虽然赏金翻了十几倍,但这比起猎杀可要难得多,很多老猎人因此转了行,或干一些私活——那时新大陆能做的事有很多,而大部分都是和杀戮有关,比如追踪一身赏金的通缉犯,断掉欠债赌徒的手指,或者带回森林原住民的头皮,原住民的头皮,带着耳朵那种……啊,第一次看到那玩意我真是吓坏了,他们为此专门发明了一种弯的剃刀,从耳根下方割下去,再这么一划,就从另一侧耳根出来,干干净净,甚至没多少血……你不知道新大陆的原住民?就是带着尖耳朵的那种……哦,抱歉,我不该说这么骇人的事。”
佣兵们讨论得十分热烈,而芙洛也忍不住问了一个问题:“魔能生物究竟长什么样?”
讨论暂停了,大家都看着那名老佣兵,等着他作答。
“各种各样。”老佣兵说:“比如说,有长得像狼,但要大上很多,趴着也有成人一般高,会喷火,速度很快,一般称这种叫焚狼。还有会飞的,看起来像只大蝙蝠,但通体银白,叫声极为恐怖,甚至能将人的耳朵震出血来,这种叫呐龙。还有……”
老佣兵讲得绘声绘色,而芙洛也听得入迷,对于孩子来说,没什么比得上天马行空的生物更能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了,更何况这些都是真实存在的。
夜晚,芙洛躺在马车中,看着天空中只剩下一半的金色月亮。他依旧沉迷于老佣兵所讲述的奇闻中,就像大部分男孩儿时的梦想,他希望以后可以像老佣兵一样,带着武器、全副武装地去远足冒险,对于这个年纪的孩子来说,似乎一场冒险就可以让他们忘记眼前的所有烦恼。
第二天上午,马车驶入了瑟金城,市集的喧闹吵醒了熟睡的芙洛,他坐起身,睡眼惺忪,费恩给他擦了脸,扎好了头发,然后再套上一件宽大的淡黄色印花披肩。芙洛看上去闷闷不乐,但费恩却并不担心,他知道,小家伙只是不喜欢这副打扮而已。
“别愁眉苦脸的,今晚我们住旅馆。”费恩说。
“旅馆没比外面好多少。”芙洛说。
“那是因为只有你睡在马车里。”费恩戳了戳他的额头。
佣兵们将马车停在旅馆后院,便拉帮结伙地去城中找乐子了,直到明天清晨集合之前,他们都可以自由活动。费恩带着芙洛入住了旅馆,对于这两人来说,光是乘坐马车就够辛苦的了。
旅馆房间不大,简陋但整洁。推开房门,左右两壁各靠着一张单人床,中间放着一张漆了白漆的木桌,窗户正对着街道。
费恩推开窗,凉爽的空气中隐约夹杂着一股马粪的味道,这在大城中无可避免。
芙洛盖着薄被,趴在床上睡着,他的脸半埋在枕头中,微张着嘴,睡得专注,神情满足。
费恩看着他,轻笑了一声,随后从行李箱中拿出那本褐色封皮的笔记,轻轻拉开木桌下的椅子,伴着微风与鸟鸣声,坐在床边读了起来。
“我不清楚,这群僧侣是怎样打听到、以及从何处打听到莱弗的事,他们很关心我这个孙子的情况——过于积极,似乎别有所图。
“他们拐弯抹角地引导我注意到莱弗的不同寻常之处,并试探性地暗示他是异端,显然,他们的做法会令我恼火,他们被我毫无征兆的暴怒吓到了,于是我拿着门旁的扫帚,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赶走了他们。
“这是我与他们的第一次交锋,那时我还以为事情会就这样结束。
“几个月后,他们埋伏在我的实验室附近。十几个人,在半山腰的灌木丛围住了我,他们说想要和我谈谈,但我感觉他们好像是在拖延时间,于是二话不说就将他们全部打趴下了。当我赶回家时,两个白袍人已经闯进了屋子,他们正在寻找不知所踪的莱弗,这两人的实力堪比高塔骑士,但依旧不是我的对手。他们眼见对付不了我,于是放了个冰雾就逃跑了。后来我听茶特说,当时有一伙人冒充旅商在街边向镇民们兜售低价货物,就是为了把她从院中支开。
“至此之后,白袍人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也愈发肆无忌惮,他们似乎摸清了我的作息习惯,随时都有可能出现。而在之后一次与白袍人的打斗中,我也受了不轻的伤——我的胳膊被他们的冰锥刺穿,愈合后留下一大块如同烧伤一般的疤痕,如果是在我年轻的时候,这根不算什么,但现在说不准能要了我的命。莱弗是个聪明而坚强的孩子,他的隐身能力一直令白袍们无从下手,只要我在房子各处设下纹印陷阱,这里就是一座较为安全的堡垒,我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我无法一边逃亡一边顾全小家伙的安全。伤好之后,我写信给一些人求助,比如西约联大学以及哈坦书学院的那些熟人,以及我最看好的几个学生以及学徒们,我承认我因蔑视敌人而陷入了窘境,或许谁能在我倒下之前赶来……”
直至接近中午,费恩才合起本子,揉了揉太阳穴。他有些气馁,莱素的笔记冗长而杂乱,读起来十分困难——对于莱素来说,写暗文似乎就如同写母语一般自然流利,但这却给费恩带来了极大的阅读障碍。
或许莱素本来就没想过要把这些笔记展示给别人看。
事实上,莱素将莱弗托付给费恩这件事令他背负了不少压力,行动过于匆忙,莱素对此甚至都没有制定详细计划,但他清楚,这件事很重要,他已经做好短时间内不能回到西都的心理准备。时间紧迫,费恩能想到的就只有将莱弗送到雅方图势力范围之外的地方——他认为东大陆是个合适的选择,至于具体要到哪里,只有去了才知道。为此,费恩计划先去往凯耳国,然后搭乘开往东大陆的商船离开羽地。
第二天清晨,费恩退了客房,并去往集市购置旅程中的所用所需,而芙洛不愿出门,于是被费恩要求待在旅馆后院的马车中。
芙洛捧着行李箱,有些吃力地走到马车附近,他打开车厢门,将行李箱推了进去,然后提起裙角,踩着轮毂进了车厢。
他抬起头,突然看到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都吓了一跳,芙洛慌忙地跳下了车,想要逃走。
“等一下!”对方说道,这是一名看起来与芙洛年纪相仿的女孩。
芙洛停下了脚步,他有些惊魂未定地朝车内探着头。
“对不起,外面有些冷,所以我在你的车里睡了一晚。”女孩说道。
芙洛没有搭话,似乎仍没有搞清楚状况。
“我……我叫安狄拉,如果你需要钱的话我也可以付。”她又说。
“不。”芙洛的声音很小。在陌生人面前,他对自己的打扮依旧有些心虚。
“那……”安狄拉面露难色,“你能载我一程吗?”
“我不知道……可能要问问费恩。”芙洛说。
“我可以付钱!”她说。
“我做不了主,他就快回来了。”芙洛坐在车厢外沿,犹豫了一阵子,打开行李箱,默默拿出一颗青苹果,递给了安狄拉。
“给我的?谢谢。”安狄拉接过了苹果,直接啃了起来,她确实饿了。
车厢中响起嘎嘣嘎嘣的响声,而芙洛则仰着头,看着晴空中稀疏的几片云朵,发起了呆。
当围墙的阴影随着太阳升起而不断缩短时,费恩回来了,他远远地就看见芙洛坐在车沿处,于是快走了两步。
“怎么坐在这里?”他将手中的麻袋放在地上,关切地问。
芙洛朝他招了招手,指了指车内,然后跳下车,一声不吭地走到费恩身后。
“不好意思。”安狄拉尴尬地朝费恩摆了摆手,“打扰到你们了,我只是希望能搭个便车,价格可以商量。”
费恩注意到,她虽年纪不大,却穿着一套十分体面的绛紫色女骑士服,肩上披着暗红色丝质短斗篷,显然身份不一般。
“抱歉,恐怕是不行。”费恩说。
“为什么?”安狄拉显然没预料对方会回绝得如此果断。
“现在城门口都设置了关卡,出城会受到严格的盘查。”费恩耸了耸肩,问道:“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安狄拉露出意外的表情,却仍沉默不语。
“听说伯爵的女儿离家出走了,说不定……我能得到赏金?”费恩说。
芙洛听到这里,拉了拉费恩的袖口,但他并没有理会芙洛的小动作。
“我不知道那是谁,如果你送我出城,我可以给你赏金双倍的价钱。”安狄拉坚定地说。
“你真的有这么多钱?况且我也根本没法把你带出城。”费恩说。
“如果你敢把我送回去……”安狄拉咬着牙,威胁道:“我就说是你绑架的我。”
费恩被她的话吓了一跳,继而有些生气,他指了指身后,说:“小姑娘,我真想把你扔进那口井里。”
安狄拉瞪着他,没有说话。
芙洛又拉了拉他的袖口。
“好了,不说笑了。”费恩扬了扬手,叹了口气,他又问:“那么这位大小姐,敢问您受了多大委屈,以至于非要离家出走?”
“关你屁事!”安狄拉大声嚷嚷着:“要么你把我扔进井里,要么你带我出城,反正我不回去……”
费恩无奈地笑了声,转头对芙洛说:“你看吧,这就叫天降灾星。”
“费恩,我能送她出去。”芙洛说。
安狄拉舒展了眉头,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
“芙洛,这是两码事,如果我们帮她出了城,罪名可就坐实了。”
“只要不被发现不就行了?”安狄拉说:“即便是被发现了,我也会为你们求情。”
“求情?”费恩倚着车厢,摇了摇头,“伯爵要是心情不好,你就算求情最多也就是能让我们死得痛快一些。”他摊开手,做了个断头台下砸的动作。
芙洛缩了缩脖子。
安狄拉也被费恩唬住了,她张了张嘴,却吐不出半个字,似乎是受到了打击,随后就跳下了车,朝旅馆方向走去。
芙洛和费恩目送她离开。
“我们什么时候出发?”芙洛问。
“利多想要在旅店打包一些食物,所以还要等等他们……大概一小时左右。”费恩看着怀表回答。
利多是五人佣兵小队的队长。
“我们走哪个门?”
“西门。”费恩弯下腰看着他问道:“怎么,你还想要帮她?”
“你怎么打算?”芙洛反问。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费恩干笑了一声,“不过有能力的是你,如何决定也在于你,但不管怎样,你首先考虑的,应该是保全自己,想想莱素。”
芙洛犹豫了片刻,最终做了决定。
“谢谢你,费恩。城外见。”
说罢,芙洛朝着安狄拉离开的方向跑去。
费恩叹了口气,笑着摇了摇头。
对于一个孩子,能成功帮助别人是一件会令他们自得的事,他们总是急于展现自己的能力。
“注意安全!”他提醒道。
几名身披麻衣的面具人站在不远处的建筑中,静静地注视着费恩的方向,他们有着十足的耐心,他们等待机会,等待命令,正如之前在满风镇时的一样。
费恩低估了旅途的危险,而芙洛却总是过于自信——毕竟,白袍们抓不到他,而他每次都能把白袍们耍的团团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