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认为猫咪是一种神奇的动物,它们身体柔软程度相当过分,它们有时可以像水一样被整个塞进一个杯子里,它们从几倍于它们身高的高空坠落,却像一个棉花糖落到地上,悄无声息,它们爬起来,抖抖身子,一点受伤的痕迹都没有。当然,它们的神奇远不止如此。
今天,我所要讲的这只猫咪,它的神奇之处在于,它能遇见死亡,它拥有一个极为特别的外号——四脚死神。
我第一次见它是在他主人——一个慈祥的老爷爷——的病床上,老爷爷头发花白,脸上的斑纹褶皱将他年轻时的帅气遮得严严实实,他因为胃痛来医院,医生给他做了全面的身体检查,安排他在医院住几天。他的精神很好,一双眼睛在凹陷的眼眶下依旧炯炯有神。但他吃不下东西,因为胃痛。我们值班的护士会每天轮流给他喂食。喂食的时候,奥斯卡——那只猫咪——就站在老爷爷的肩头,看着他一口一口把饭吃下去,像个贤良的妻子看着丈夫。
“它真可爱!”它浑身的毛发是棕黑色的,眼珠子是深墨色,它的姿势很优雅,像个雍容华贵的妇人。我好几次忍不住想摸摸它,但它都躲开了。
老爷爷说,“它认生,熟悉了就好了!”
老爷爷在医院住的第七天,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摸到了它。它的毛发顺滑无比,像质地上佳的丝绸,摸起来舒服极了。它有时把嘴巴凑到我的手心,闻着我手心的味道,偶尔会把舌头伸出来舔,弄得我的手心痒痒的。
它走路的姿势很优雅,落落大方,身形也很美妙,它的每一步都轻盈有力,落到地上一点儿也不发出声音,它时而围着老爷爷的病床打转,时而跳到窗台,慵懒地趴在那里,享受着午后温暖的阳光。它很讨我们这些护士的喜欢。我们给老爷爷量体温测血压做一些日常检查时,都喜欢来摸摸它,逗逗它。它呆在老爷爷的病房里,很安静,它的眼底有一种光,一种我们难以描摹的异样的光,这种光不常被我们看见,这种光被藏得很深,直到有一天,奥斯卡扒开门,走出了老爷爷的病房,我在值班室的窗口看到了这种光,这种无以名状的光。
奥斯卡受了这道光的引领,它在医院的过道里踱步,从头走到尾,然后又从尾走到头,最后,它没有回老爷爷的病房,而是拐进了另一个病人的房间。
它走进去的时候,病人的床边围坐着病人的家属,它无视了这些陌生的人,从地上直接纵身一跃跳到了病床上。家属们对这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显然很不满,他们挥手朝奥斯卡打去,想把它赶走。可它身形矫健,灵敏异常,家属们根本打不到它。而且它就在病床上,家属们有所顾忌没办法真的展开手脚去赶它走。
家属们警惕着它,他们有所担心,怕它做出什么不好的举动。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它到底想干什么。
只见它悄无声息地走到了病人的枕边,趴了下来,身子蜷缩着,依偎在病人的耳边。
病人的眼睛闭着,眉宇微蹙,他的脸看起来没有多少血气,他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他看不到一只猫在众目睽睽下走到了他的枕边,但他能感到耳边有一个生命,一个鲜活的生命。他的眉宇慢慢舒展开来,好像心头的担子被卸了下来。他的神色坦然,好像一个接受了命运女神给他的安排的信徒。他的眉宇变得安详,平静,好像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事能惊扰它们了。
家属们看到这安详的一幕,都安静了下来,他们的脸上涌现出哀伤,莫大的哀伤,这份哀伤很平静,很安详,很让人接受。没有人为此歇斯底里,没有人为之放声大哭,他们只是默默地流着眼泪,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病人。
奥斯卡在病人的耳畔眯了一会儿就起身,它踏着无声的脚步从床头走到床尾,然后轻轻落到地面上,它的步伐稳健,一步一步走出了病房。
在它离开没多久,病人就去世了。
自那以后,奥斯卡常常如同一个卫士巡逻一般在楼道里走来走去,而当它走进一个病人的房间后,它会在那里待上一小会儿,然后走出来。它的周身好像笼罩着一个巨大的黑影,它的步伐稳健中透着沉重,好像背负着一个十分沉重的东西,那东西没有实体,你看不见摸不着,但你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虚无缥缈的存在,那是每个人都拥有的东西,那东西存在于每个人的身体里,看到那东西就像看到我们自己,但你无法看到那东西,因为那不是个东西。奥斯卡就像个转运那东西的使者,把它从我们的身体里转运到别的什么地方,或天堂,或地狱。
奥斯卡走出病房没多久,就会有噩耗传来,里面的病人去世了。
这样的事情多了,奥斯卡就有了一个特别的外号——四脚死神。
它真的就像是个死神,来到每一位濒死的病人面前,驮着他们疲惫不堪的灵魂,带他们离开这个困顿的世界。
有一次,我看到它走进一个小女孩的病房,我都怀疑是不是我眼花了。它就那样毫无顾忌地走进去,跳到小女孩的病床上。那个小女孩真的是个天使,她娇小圆润的脸蛋像圣洁的雪那样纯白,她的眼睛大大的,墨色的瞳仁像黑珍珠般令人沉醉,她的鼻子像个小樱桃一般娇嫩可爱,她开心的笑着,笑得那么纯真,好像整个世界的美好都出现在她眼前,她乐呵呵地张开怀抱,将整个世界都纳入怀中。
她给她的爸爸唱她刚学会的歌,她给她的妈妈讲从幼儿园里老师说给她听的笑话,她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好像她生下来就是在笑,一直笑到了现在。
她的父母脸上也挂着笑容,他们认真地听着她给他们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不管她提什么要求,他们都说好。
她看到奥斯卡跳上她的病床,她乐得不可开支,她张开怀抱想要抱它。她爸爸见那只猫咪人畜无害,就把它抱起来轻轻放到她的怀里。
她搂着猫咪的脖子,轻轻地抚摸着它,她和猫咪打着招呼:“猫咪,你好呀!”
奥斯卡安安静静地躺在她怀里,任由她肆意的抚摸,它有时还伸出舌头,舔着她的小手。
“妈妈,你看,它舔我!猫咪在舔我的手手!”小女孩兴奋地对妈妈喊道。她把手贴在奥斯卡的嘴边,任由它轻轻地舔着她的手心。
小女孩抱了奥斯卡一会儿就觉得累了,奥斯卡适时地从她的怀里跳开,慢慢走出了病房。小女孩疲惫地躺在了病床上,她的妈妈帮她盖好被子,她一会儿就睡着了,再也没有醒来。
死神奥斯卡,带走了一个小天使的灵魂,我想,天使必是要升入天堂的。
我不知道奥斯卡如何拥有这般通神的本领,或许是它生下来时被上帝偷偷亲吻过,或者是那个神明给它降下了一道光,就是那道藏在它眼底最深处的光。它像是带着某种特殊的使命来到这里,来到这个医院,它来接引痛苦不堪的灵魂走向新生。他们的肉体饱受疾病的痛苦,灵魂也片刻不得安息,许许多多错综复杂地事情纠缠着他们,他们为孩子烦恼,为亲人担忧,为爱人牵挂,为朋友不知所措,为事业未成而大感遗憾,为错失股票大涨而悔恨难眠,为那些未曾发生的事情不停抱怨……
奥斯卡好像通晓他们的所有烦恼,它就静静地趴在他们身边一小会儿,好像就把他们想要诉说的所有苦闷都听完了,他们再也没有话想说,于是就永远地闭上了嘴巴。
只是,这样的事情没有一直持续下去,奥斯卡可能累了,我想。毕竟听了那么多人倾诉完一生,它是该累了,我想。
它再也没有踏出过老爷爷的病房半步,医院楼道里再也看不到它踱步巡视各个病房的身影。
它安安静静地呆在他的主人——那个老爷爷——的身边,趴在老爷爷的枕边,时而起身用舌头舔着老爷爷的脸,时而用嘴巴叼着被子往老爷爷的身上拉,想帮他盖好被子。它有时候会跳下病床,绕着病床的一角不停地转圈圈,有时会站在从窗台投射进来的阳光下,它看着地面上自己的影子,眼睛一动不动。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它的眼神充满了哀伤,那种你一看到就没法不感同身受想要落泪的哀伤。那种哀伤看了叫人心碎。
老爷爷被查出来是胃癌晚期,什么治疗手段都无力回天,甚至是连延长几日生命都做不到。
奥斯卡就只是静静地趴在老爷爷的枕边,好像在听老爷爷说话,在听他诉说他的一生。然后,老爷爷安详地躺在病床上,微笑着离开了这个世界。奥斯卡没有走,它依旧静静地呆在那里,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