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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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世的一切，都将舍去。’瓦兰兹对礼说道：‘这就是你的重生之代价。’”
——《青典?巴撒尔缇斯之章，40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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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中，背部负伤的伊斯塔在佐伊的搀扶下走出了警署。映入眼前的是警署大门外，几个昏迷过去的年轻警员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
——这是她做的吗？
感觉到不可思议，他侧过头看着身边的黑衣少女。
本来即将问出口的话语，在伊斯塔回想起刚刚被一拳击开的铁门时便吞没在咽喉中。
只能借着路灯昏暗的光线，看着对方久别多年的面容。
“嗯？怎么了吗？”
”呃，也没什么啦。”
被这样唐突地盯着，佐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而知道自己有些失礼，伊斯塔尴尬地摇了摇头。
“只是觉得这么多年不见了，你还是......”
少年的手指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鼻尖。他撇过视线，看着被砸断的手铐依旧扣在他的手腕上叮叮当当地发出声响。那些尖细的碰撞声似乎在讥讽着伊斯塔突然让自我怀疑的拙劣口才。
“——还是一样好看吗？”接过对方未完的残句，佐伊扬起的手轻轻掩着微笑的唇际，对着伊斯塔大方地露出了狡黠的神情。
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三年的时间并没有过多地改变少女清秀的长相。
但是对于伊斯塔而言，面前的女生让他最在意的还是那双一出生就有着金属色泽的双眼。
——天生的因修。
这是伊斯塔这些年来回想起在难民集中区里的少女最深刻的印象。
他记得三年前的难民区中，少女仅在短短的瞬间就能控制自身悬浮在空中，这是就算自己后来接受了因修手术之后也需要在状态极佳的条件下才能做到的高共鸣率悬浮。
让人不得不嫉妒的天分。
只是身处位于索兰锡最高层的因修学院，就算伊斯塔不管如何尝试，都没办法再次与佐伊取得联系。
悬殊的出身和地位，让他们之间有着无法逾越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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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出来了吗？”佐伊身上的对讲机里，那个声音充满机械节奏的男子再次开口。
在佐伊对他以肯定的答复之后，对方说道：“接你们的车马上就到。”
于是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内，一辆在索兰锡街道上随意可见的、具有氢质引擎从而实现悬浮行驶的梭型私家车在高速运行的引擎声轰鸣结束后，稳稳地停落在他们面前。
那是一辆前面和侧边都环绕着大面积车窗、银白色涂装的四人载具。车体为了极大减少空气摩擦而做成了尖锐的仿子弹外形，车头分布着四盏工业设计感十足的菱型外凸车灯，而载具尾部对应着前方车灯的方向伸展开狭长的平衡翼。
伊斯塔跟着佐伊坐上了后排的座位，同时好奇的看向了驾驶座。
然而驾驶座上空无一人。
——无人驾驶么？
AI技术在索兰锡已经极其普遍，但是能够实现高速自动化行驶的载具因为价格昂贵所以往往成为富人的身份的象征。就算是在原络代就职高位的父亲，也未曾愿意在座驾上投入这么高的费用。
暗自感叹着佐伊同党的财力，他回过头看着身边的少女。
但佐伊的脸上也是写着不可思议的表情。
“策先生居然能控制这么高级的车子啊。”来回抚摸着车身内饰的高档皮革，她发出着感慨。这让伊斯塔瞪大了双眼。
“这车不是你们的吗？”
“不是呀，这是我们的老大偷来的哦。”佐伊拍了拍椅背，然后对着对讲机说：“出发吧。”
感觉到车身内部的氢质在电流控制下被悉数激活，车辆开始悬浮了起来。高速运转的引擎在极其良好的隔音下只剩下轻微的轰鸣。于是在几秒钟微妙的推背感后，他们所乘坐的车辆就达到了接近两百公里的时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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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络代本区尽是数百层的高楼和后现代风格的建筑，在夜幕下正以极其绚丽的灯光照亮着城市上方的隐海。那些外壁上悬挂着的巨幅荧幕日日夜夜不停循环地播映着各种广告，还有规模宏大的霓虹矩阵持续地闪动。
在高耸而沉寂的建筑之间，搭载着少年和少女的梭型载具正在深夜里空无一人的街道上高速地前行。
伊斯塔看着佐伊如同小动物一般充满新鲜感地注视着窗外流光溢彩的都市剪影，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你这是第一次来原络代本区吗？”
“对啊，这还得谢谢你呢。”佐伊回头对少年点着头，一脸掩饰不住的新奇和兴奋：“要不是要把你救出来，还真的没机会到索兰锡最上层来。”
“那你...你现在住在哪里？”
“我么？我跟策先生他们现在都住在基柱下的贫民区呢。”佐伊把视线转向车辆的前方，看了看中控台上显示的时间，以及呈现在车辆前挡风玻璃上的风景。
“我们也差不多要到目的地了吧？”
伊斯塔跟随着少女的视线，注意到街道的尽头，是一片巨大的湖面。
这是原络代为了让环境多元化，仿造着地面上的海洋而建造的人工湖。
以着广阔的沙滩为起点，湖水蔓延占据着辽阔的视野，最终在无法望及的分区基座的边缘，向着下层的露露兰分区的人造湖倾泻而下，形成了日夜不停的、规模巨大的瀑布。
而同时，通过水循环系统将露露兰湖水重新抽回了上层，从湖底的各个给水口涌出，制造出了如同呼应着上空的隐海一般、起伏的波浪。
在此时，湖畔由细腻白沙所组成的岸边上似乎停靠着一辆体积极大的黑色运输车。同样也是依靠氢质能量驱动，它有着远大于普通车辆的尺寸，光是后车厢就有如一间屋子的大小。
他们乘坐的载具开始减速，最终停在了这辆运输车前。
运输车前正站着一个身材高大、身着白色实验袍的中年男子，积蓄了长长的头发背梳向了脑后，然后扎成了桀骜不驯的马尾。两鬓延伸到下巴的胡须看似凌乱但又好像被细心搭理过一样，并没有给人太过于放荡不羁的印象。
在两人从车辆上下来后男子的视线才从一直自己腕上的手表转移到了他们身上，同时也露出了一般科研人员少有的精练的笑容。
“策这小子还真是准时，3点整分毫不差。啊对了——我叫作奎那特【Qunaet】。你就是伊斯塔吧？居然也长这么大了。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还去你家看过你呢。”男子对着佐伊点了点头，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转向了伊斯塔，伸出了手臂，极其有礼貌性地握手着。
“你.......是我父亲的朋友吗？”从记忆里那些关于父亲和他同事的合照中徒劳地回想了一下，伊斯塔对于对方的长相一点印象也没有。
面前叫作奎那特的男子大大咧咧地哈哈笑了起来。
“朋友么......谈不上的。”他挠了挠后脑勺，眼神逐渐认真了起来。“我和他，应该算是技术层面上的对手吧。”
佐伊在旁边轻轻地咳了一声：“呐、我说叙旧的事情以后再说吧，不然等等策先生那边又要生气了。”
“好的好的，不能让我们的大小姐不满哟。”奎那特拍了拍伊斯塔的肩膀，引着他往运输车的后车厢走去。在货柜门边上他回头看了下佐伊：“你不进来吗？”
“不了吧，我还是在外面守着就好。”不知道是不是伊斯塔的错觉，女生的脸居然有些羞涩的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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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阔的后车厢内部的中央有着两个巨大的容器，其中一个容器内部还有极其精密复杂的电子机械臂。边上一组计算机在电池组的带动下正有条不紊地运行着复杂的程式。
“——那么，”男子打断了伊斯塔环顾的视线，他的表情已经没有在外面的轻松感。
“接下来我们要克隆一具你的尸体。”
“什么？”少年一边被奎那特推着，进入了其中那个没有机械臂占据的容器中，一边试图理解着对方的话。
奎那特关上了容器的密封门，他的声音朦朦胧胧地穿过厚重的玻璃传了进来。
“你尽量放松吧。”白色的身影开始在计算机组间行走着。
“配合一些不要乱动，保持同样的姿势就好了……毕竟全部的流程都是我独自执行的，佐伊又不肯进来帮忙。”
有透明的液体不急不缓地从伊斯塔的脚底渗了上来，逐渐淹没了他的小腿。
并不是特别的冰凉，仿佛置身在夏日温暖而澄澈的海水中。
外面奎那特依旧絮絮叨叨地在说着话，他那随着语速晃动的马尾让伊斯塔都觉得有些莫名的滑稽。
“还是用到你父亲发明的氢质，还真是有点不甘心呐。
“等一下你被液态氢质覆盖之后，就只要像沉睡时一样放空思想就好了。不然可能会像策那家伙一样，一部分意识被留在计算机中。”
比起去思索男子的话，伊斯塔更在意已经涨到胸口的液体。虽然体内有着大量的氢质，但是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全身浸没在液态的氢质之中。那些液体浸没着他后背的伤口，却没有因此传来过多的疼痛。
同时他注意到另外一个容器中，也有液态的氢质正同步注入。
周围的机械轰鸣声在玻璃间不断的震动着，有什么设备正像扫描仪一样围绕着自身所处的容器运作。
液体浸没了脸颊和鼻尖，最终漫过了头顶。水波摇曳着有着巨大排风口的车厢顶部白色的条形灯光，带来了摇摆不定的晕眩感。
然后再短暂的窒息之后，浓重得无法抗拒的困意袭向了伊斯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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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时候是不是已经死了。
就像小时候被父亲用力地把头按在水中，挣扎不开一样。
伊斯塔的意识放弃了抵抗，心安理得地陷入了无声无息的虚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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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深处的那片广袤荒野。
伊斯塔站在不远处，看着孩童时的自己正追随着年少却有着高大背影的德克修，放肆地奔跑在茂密的草丛中。
少年们的身后跟随着一个身形幼小的少女，她穿着素色的连衣裙，竭尽全力地追着他们的脚步。
“——喂，你们两个！”克洛依稚气的童声对着前方被枝叶遮掩的伊斯塔和德克修喊道：“等我一下嘛！”
然后手脚不听使唤地扑倒了下去。
克洛依跌倒的位置扬起了几片细小的叶子和花瓣，被吹过草野的风卷向了空中。
年幼的伊斯塔回过头看着少女跌倒的方向，逐渐停下了步伐。
他笑容逐渐淡去，开始往回寻找着女孩的身影。
“克洛依？”他大声地叫着少女的名字，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安的情绪中他看向德克修跑离的另外一端，却发现那个身材高大的男生也消失在了草际之间。
“......德克修？”
“喂——你们两个去哪里了？！”歇斯底里地吼着，却不知道朝着哪个方向。
额际渗出了细小的汗。剧烈奔跑和高声呼喊后剧烈呼吸着的胸口传来了隐约却极其不适的痛楚。
突如其来的孤独感就这么沉沉地压了下来。
伊斯塔抬头看着天上汹涌起伏的隐海。那遥远的海洋在万米的高空中无声无息地扬起了规模浩大的巨浪，展露了出欲图吞噬万物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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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间有了意识。
感觉到了四肢的存在。
每一寸肌体都共鸣着剧烈的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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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摇晃着少年，强制性地把他从深层次的意识中拉扯出来。
浓重的困意跟随着痛感一点点地褪去。
伊斯塔慢慢的张开双眼，白色的光如同洪流一般倾泻在了他的视网膜上。与此同时他注意到自己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实验台上，身上仅铺着一件薄薄的布料。
说不出的违和感中，伊斯塔艰难地坐了身。他听见自己的脊椎发出了骨骼活动时特有的声响。
黑色的、带着金属色泽的瞳孔微缩着，逐渐适应了仿佛漫长别离后的灯光。佐伊写满担忧的脸出现在他逐渐清晰起来的视线中。而奎那特在她背后站着，刚刚操作计算机时严肃的表情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脸恶作剧成功后的得意洋洋。
“你还好吧？”少女发出的声音像是隔着迷雾一样的传来。
伊斯塔伸出有些无力得颤抖的手，清理了下耳朵里的液体，然后注意到自己本来那些能够遮住耳根的头发却不见了。
顺着耳朵的手指慢慢地触摸着自己的头顶，却碰触到了光滑的头皮。
“——！”喉咙想发出的声音却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呜咽。
“嘛...刚完成的身体是会要慢慢适应才能恢复之前的正常功能啦。”奎那特整理了下他的实验袍，上面好像是刚刚抱着少年从容器中放到实验台上而沾满的水迹。那些水迹正快速地挥发着，汽化成了空气中的氢质气体。
带着被戏弄后有些生气的表情，佐伊回过头看着中年的男子，用着几乎是要将对方扼喉一般的神情。“啊喂、你不是说出问题了要我进来帮忙吗？”
“问题是没有啦，过程很顺利的。”绑着的马尾摇了摇，奎那特摊开了双臂：“只是我一个人还真的挺难把他从再生器中抬出来，所以才把你叫进来了嘛。”
“——你！”
“别冲我发火嘛，又不是小姑娘家还这么害羞。“避开着女生尖锐的目光，男子不慌不忙地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坐在计算机边上抽了起来。”你快拍拍他的背，看看能不能让他把喉咙里的积液吐出来。”
佐伊回过了头，伊斯塔再次注意到表情重新恢复自然的她脸上难为情的泛红。她伸出了手，不自然地轻拍着少年的后背。
“总之、没出什么意外就太好了。”
然后像是为了缓解气氛，佐伊伸出另外一只手摸了摸伊斯塔的头顶，用着有些紧张的声调开着玩笑。
“你看你现在全身都没有毛发，连睫毛都没有......真的好奇怪吼。不过听奎那特说他临时调整了毛发的激素，很快就能长出来的。”
伊斯塔仍旧有些迷惘地点了点头，思路还跟不上耳边的言语，仅是下意识地把身上的布拉紧了一些。
同时为了不让女生尴尬，避免着视线接触的他再次望向了房间中央那两座玻璃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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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满是机械设备的玻璃立柱中已经没有了液体，那些机械臂上悬挂着的氢质正慢慢的汽化着，让人看着有种经过剧烈运作后歇斯底里的痕迹。
但是另外一个容器，也是原本伊斯塔进入的那个玻璃立柱中，仍然盛满了液态的氢质。那些液体依旧在不停的摇摆着集装箱的灯光，在暗沉的箱壁上投射下变化的白光。
然而容器周遭一切开始变得无关紧要。此时此刻，之前微妙的违和感正随着伊斯塔的视线逐渐地具象化着，如同紧缚一般沉重地压迫着他的胸口。
他看到在透明的液体中悬浮着，是一具身着见习因修服装、背后有伤口的身体，手上有着一副被砸断的手铐。
内心逐渐明白了什么。
伊斯塔挣扎地移动着自己的双腿，想要往容器边上走去。
他听到全身的骨骼都在自己的用力之下发出巨大关节声，然后便不受控制地、重重地摔落在了实验台边上。
一旁的女生紧忙把他扶起。“哎呀你这是要做什么，布都快滑下来了啦。”她的脸涨得更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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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少年此时此刻无心顾虑这些了。
手随意地攥着缠绕在腰间的布，未曾恢复知觉的双腿在佐伊有力的搀扶下勉强地行走了起来。
一阵又一阵的失重错觉中，他艰难地走到了容器的正面。
视线所停滞的玻璃后面，那名失去了生命的少年，有着自己照镜时反反复复熟视过的脸庞以及最为熟悉的、陪伴自己度过了十四年时间的身体。
或者直接而言，那就是他自己的身体。
那是犹如灵魂脱离了肉体一般，在边上注视自己一切的错觉，有如隐喻一般不可言述。
那副脸孔如同沉睡一般的安详，仿佛把一切都已遗忘。
黑色的头发在浸泡下柔软地披散着。
曾经握过利刃的手指无邪地舒展着。
一度属于被称之为“伊斯塔”这个名字的躯体，如此柔软地漂浮在透明液体中。
犹如浮尘一样的存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