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水潺潺,柳叶弯弯,一架马车绕水穿叶,辚辚而来。少顷,即在靠近溪水弯道处停下,随即车帘掀开,走下一名青年。
但见溪水弯道处立着一块青石碑,上刻“湾泠”二字,青年便立在碑前,朝车把式微微拱手,以作告别。接着马车继续向前,青年则深吸一口气,望着碧蓝天空怔然半晌,这才转身沿溪水而去。
其时正值春暖花开,一路走来,却自有一股清凉,揉进熏人风香,沁人心脾,是以青年那长时间颠簸僵坐得疲惫一扫而空,倒是越走越轻快。如是约莫行了盏茶工夫,有楼舍炊烟遥遥在望,青年精神一振,更是小跑起来。
只见那楼舍外围,有一圈夯实的土墙,东西南北各开了个口子,建着宽厚的木门,此时正值晌午,木门大敞,人们行进行出,本就有几分热闹。待不知何时又转为疾跑的青年出现,便如一颗从山道上落下的滚石,轰隆隆砸进东门,霎时令这一处地界更为热闹起来。
一名白胡子老者在东门久候多时,见青年一路奔来,立时上前拦住去路,迫不及待地询问道:“小九,结果如何啊?”
青年已是额头见汗,闻言轻喘两声,咧嘴笑道:“老李头?专门等我呢!哈哈,那你可是要失望了!”
老者张张嘴,转眼明白过来,叹道:“没成吗?唉,果然是没成吗……”
青年瞧他黯然模样,拍拍其肩,劝慰道:“对不住了,老李头,看来你我的出路都在不这,还得到别处触发剧情。”
“什么剧情?”老者似还沉浸在情绪中,下意识跟了一句,旋即才反应过来,哑着嗓子低笑两声,“出路?嘿,眼看半截身子都埋土里去了,哪还有……罢了,如此一来,算是彻底断了念想,也好,也好!”
青年撇撇嘴,没兴趣与其感慨,话锋一转,问道:“欸,正巧问你个事,瞧你把我这‘开窍’当作救命稻草一样,这一趟过去我还以为就算不一鸣惊人,怎么着也能得赞一声‘骨骼清奇’,结果人家上仙一副司空见惯的淡定模样,弄得我这心里怪不是滋味的……啧,老李头,你莫不是耍我呢吧?又或者是你老李头见识不行,‘开窍’这种事其实在外面都已经烂大街了?”
老者双眼一瞪,抖着胡子骂道:“你懂什么?老头子活这大半辈子,也就遇到过两回‘开窍’,头一回还是半大孩子,听外乡来的行脚商所述,再一回便是你了,所以这‘开窍’确实是罕逢一遇的奇迹,只不过……”
青年见其一顿,适时捧哏道:“只不过什么?”
老者捋捋胡子,叹道:“许是‘开窍’一事太过违背自然,惹了天怒,是以这‘开窍’的人,虽是一朝闻道,不学而知之,但与仙缘却愈发的背道而驰。就说这近千年间,开窍的人那是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然能够踏入仙途的,却寥寥无几,直至近三百年,更是一个也无,因此仙界各门各派,渐渐对‘开窍’一事便也不再上心,顶多会在甄别根骨时特殊优待一些,便如你,即便是过了十六,依然有受到仙人鉴定的资格……”
言至此,老者似又思及前事,黯然垂首,“其实推举你为璞玉,也只是老头子心有不甘,垂死一搏罢了,对于这结果,虽然仍难免失望,却也算是意料之中……唉,时也命也,说到底,还是老头子自己不中用!小九啊,天助自助者,天助自助者呀……”言罢,伸手点了点青年,摇首离去。
青年见状,忽然想起一事,忙喊了一声:“嵁阳卢管事让我代为问好,并说有负所托,今年清谈聚会时,再与老李头你当面赔罪!”
老者抬起手摆了摆,示意收到,却脚下不停,颤颤巍巍中,于街角一转,终是没了身影。
青年在原地耸耸肩,正欲抬步离开,忽听得斜刺里传来几声脆生生地叫喊,下刻裤腿一紧,已被数双小手攥住。他低下头,赫然是七名幼童,年长者不过八九岁,年幼的则还不到三岁,鼻下清水涟涟,小嘴半咧,一双小短腿一颤一颤,站着都费劲。
“爷爷,爷爷……爷爷,爷爷……”
听着耳边叽叽喳喳地娇唤,青年大笑几声,装模作样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长须”,颔首道:“不错,不错,听这中气十足的,都没饿着,怎么样,爷爷出去这些时日,可有什么蛇精蝎子精来村里捣乱啊?”
几个孩子连道没有,最小的那个也不知道听懂没,跟着啊啊傻乐,唯有两个年龄最大的孩子,一者沉默,一者翻了个白眼,道:“妖精倒没有,不过曹家那小子见爷爷不在,倒是领了一帮富……唔,富二代来耀武扬威。”
青年双眉一挑,兴趣盎然道:“哦?怎么个耀武扬威法?”下刻忽又点点头,满意道:“成语用得不错,看来橙娃这段时日的功课没落下啊,爷爷很欣慰!”
被唤作橙娃的孩子面上一喜,朝那始终沉默的孩子瞥去一眼,目光中隐含得色,随即嘻嘻笑道:“都是爷爷教得好!”
青年一摆手,道:“去,小小年纪,马屁拍得倒响,说说那曹小胖!”
提起此人,橙娃顿时笑容一敛,气鼓鼓道:“那小子笑话我们!说爷爷都没他哥哥大,我们却要叫爷爷,笑我们没文化,还骂我们弱智,脑残,傻……反正骂得可难听了!”
青年听得一乐,道:“这小胖子,好得不学,倒是把老子的脏话全学去了!”
橙娃见青年不以为忤,反而乐呵呵的,顿时面色一变,又是着急又是委屈:“那曹家小子还不认我们葫芦娃的名号,不认也就算了,还天天在家门口叫些什么萝卜娃,土豆娃,豆芽娃的……爷爷!那小子都这样笑话我们了!你就不生气吗?”
青年一瞧橙娃眼圈都泛红了,轻啧一声,作色道:“生气!爷爷当然生气了!那曹小胖净瞎说,什么我都没他哥哥大,也不怕闪了舌头,看我……唔,红娃,爷爷准你动手了,去给这小胖子一顿教训!”
始终默不作声的孩子立时应声,旋又问道:“爷爷,现在吗?”
青年将手一挥,霸气四溢:“晚点再说,先回去吃饭!”
……
东门本就人不少,青年这一回来,又惊动不少人,毕竟乡里都知道青年是去嵁阳办大事,若成了,不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起码他们这些沾亲带故的以后都能挺直腰杆走路,日子也好过得不止一点半点。
但老李头与青年那一番对话可是没避着谁,消息一传出,热闹还是归热闹,那股子亲切劲却掉了个儿。如今一路行来,打招呼的接踵而至,话里话外则总透着些嘲弄刻薄。
青年不以为忤,反倒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一幅幅人情冷暖图,兴致来了便回一句,针锋相对,直白露骨,呛得对面半天回不过神。
如是行至一处院子,忽见七八个老妇又是抬桌搬椅,又是拿锅挪盆,干得是热火朝天,青年看得好笑,吆喝道:“李婶儿,孙姑,钱大姨……啧啧,这是拆迁呢?老胳膊老腿儿的,也不怕闪着?”
院子口的队伍微微一滞,皆扭头看来,见青年领着七个娃站在道上,倒是有几个面色讪讪,带着尴尬,但也有理直气壮的,只听得一个破锣嗓咋呼道:“谁是你大姨,婶儿的姑的都分不清,还咧咧得一个劲儿!俺看你这温家傻九脑子就没好透!也就老李头咋咋呼呼,以为得了宝。先说好啊!这都是俺看老李头的面儿,借你傻九的,如今拿走,那是天经地义!谁都没得说理去!”
青年莞尔笑道:“我大姨就是我大姨……欸,大姨这成语用得不错啊,天经地义,啧,大姨,是不是一用成语,气势都跟以前不一样了?挺带感吧?”
正拎着个面盆的老妇呼吸一滞,旋又反应过来,啐道:“啥成语不成语的,还有俺说了,不是你大姨,瞎叫唤啥!”言罢,气呼呼地拎盆而去。
其余几人见状,也默不作声地想要离开,只是小物件还好说,那桌子却不是一时半会能抬走的。青年倒也不急,耐心等在一旁,不时还叮嘱一句“慢点儿”“小心脚下”,臊得那俩老妇直欲将桌子掀他脸上。
少顷,院子口终是安静下来,青年这才领着七娃进院,入眼处一片狼藉,不过院子本就简陋,倒也并无大碍。那沉默寡言的红娃进厨房瞧了两眼,出来道:“爷爷,锅都没了,怕是不好做饭。”
青年正欲开口,忽听得院门嘎吱一声,又被推开,青年以为是这拆迁的戏码仍未唱完,不料尚未转身,一道细水似的嗓音已然轻轻掠起:“这群老不死的,良心都被狗吃了!九儿,领着小的,都到大娘那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