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牙高啄,鸟雀啼鸣,穿过重重叠叠的宫墙檐角,一藕色女子终于停了下来,望着天上飞过的鸟雀出神。
这宫中风云变幻,唯一能靠得住的,除了自己别无他人。赵眉自六岁入宫为婢,一年又一年,做过冷宫主子的心腹,也做过浣衣局女婢的锦囊,如今她身前立着的,是在后宫里屹立十三载而不倒的皇后,她怎会不知这个道理。赵眉自诩对这些主子的心意摸得通透,就算是皇后也熟悉得七七八八,只是方才皇后娘娘的主意,她是真的一丝一毫都没有摸透。
“山茶姐姐,皇后娘娘叫您还有其他三位姐姐去一趟。”面前的姑娘小心翼翼地替那位传着话,怯懦的模样让赵眉不由出神。当年她六岁,第一次侍奉那位尚书郎家的嫡女时也是这副模样,只不过那位最后香消冷宫,自己饶是想找个怀旧的人,也没了办法。慨叹一声,放下手中正在摆置的糕点,吩咐了身旁候着的小丫头一声后擦了擦手,去花园里寻了另三位正在替那位敲定赏荷宴衣裙样式的姑娘后,四位皇后身边最受宠的丫鬟齐齐朝那后宫女人都眼红得发疯的宫殿走去。
赵眉走在最前面,承了殿外掀帘宫女的礼后进了殿内。皇后端坐殿上,已三是有一的妇人梳着复杂的发髻,戴着精美的首饰,化着精致的妆容,仅是坐在那里,便尽显雍容华贵,叫人瞧了不免称赞一句好一朵人间富贵花。只不过那花似有些萎靡之态,细眉微蹙,似有心事。
“皇后娘娘。”身旁的女官见四人已到,轻声提醒了句,待皇后抬眼瞧了一眼后,便领着殿内一干侍女出去了,一时间殿内只剩五人。
“本宫这次,是真的走投无路了。”皇后娘娘揉揉太阳穴,颇有些疲惫,“睿王此次大捷,算是了了圣上的一桩心愿,昨日圣上来,言语里竟全是赞美之词。可怜我的宏儿啊,去那岭南苦苦累了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啊,才将那水灾压住,圣上却一个字都没有提到。”皇后说到这,眼中竟有泪光闪烁。
“娘娘……可有什么是奴婢们能帮您分忧的?”赵眉一旁的粉衣女子忍不住开口,面上竟有些动容。
赵眉在宫中并不叫赵眉,各宫主子都有偏好,奴婢们的名字自然依着主子的喜好来。冷宫那位好诗书,赵眉便叫画意,浣衣局那位喜茶,赵眉便叫寿眉。现在中宫这位爱花,赵眉便叫山茶,方才开口的是牡丹,却也应了这名字,生得极为艳丽,竟是能将宫里几位清秀的娘娘都给比下去,最为拿手的是曲鼓上舞,配上玲珑身段,就是赵眉是个女子也想将她抱在怀里好好亲上一口。还有两位,一位是芍药,做得一手好饭菜,尤其那红烧肉,吃得赵眉差点把舌头给咬了;另一位是红梅,一双手不仅拿得了独门暗器,还拿得了那绣花针。牡丹与红梅自皇后娘娘出生时便跟着她,谨遵老将军之令,将皇后娘娘照顾得极为妥帖,赵眉与芍药虽说是后来的,却因这位主子宽待下人而心存感激,不由得便更照顾得细心了些。
“江余鹄那个王八蛋!平日里气焰嚣张些本宫都忍了,今日却讲出什么我儿无用、他能不到一月完成这样的话来,真是气煞本宫!可怜我的宏儿啊……”皇后越讲越气,也越讲越委屈,,到最后竟是低声呜咽了起来。
牡丹率先上前去轻轻拍着皇后的肩膀,讲些宽慰的话,随后芍药、红梅、赵眉一齐上去安慰着。
赵眉站在皇后身后,指尖轻柔地按压着皇后额角以舒缓难受,红梅等人晓得她按摩得最好便也不与她争,只道着宽慰的话。
赵眉面上蹙眉似是在担心,心里却在暗暗盘算。这皇后出身簪缨世家,旁的不说,这礼数是数一数二的好,平日里声音都不见得能大几次,今日竟骂起了那南王,想必真的是气惨了。再见她对着自己这些婢子如此掏心掏肺地诉苦,必是有什么事是皇后没法做、要她们去做的,搞不好还是送命的事。
她不是从小跟着皇后的人,也两次易主,虽说现在深得皇后信赖理应感激,可她身后还有幼弟幼妹等着她,她犯不着为一个已经为了自己儿子前程快疯了的女人送命。
“所以本宫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了!救救我的宏儿好不好?好不好?”猛地皇后抓住赵眉的手,不住地向着她们四个求助,见牡丹她们都含泪应下,赵眉心里叹口气,生生挤出几滴眼泪,呜咽着应下了。
没法子,皇后手里有她的幼弟幼妹。
皇后笑了。美人的含泪笑最为杀人,饶是赵眉见惯了皇后也晃了晃神,这么一晃神,便得了个要命的令。
“本宫要你们在三日后的赏荷宴上,作为对圣上幼子大捷的赏赐,让那江余鹄挑选一位进入他府中。剩下的则赏赐给他的部下,负责搜集他们的计划。记住,不论多么细微的事情,都要报给我、全部!”
赵眉叹了口气,折了株花往婢女们的院子赶。三日之后,她和姐妹们会怎么样,或许只有上天才会知道了。
赏荷宴如约而至。
这赏荷宴有些来头。开国皇帝的陈皇后酷爱荷花,这前朝后宫,但凡合适的地方都种上了荷花,夏天花开,袅袅婷婷一片生机,这赏荷宴也因此开始。原先是那陈皇后为了炫耀手中的珍贵品种而设,到后来慢慢演变成官家命妇为子女相看配偶的场合。百年时光、五朝更迭,今日的赏荷宴,却是为一场阴谋而摆。
“山茶,你说这日后被选走了,当如何自处?”芍药与赵眉走得最近,趁着筵席还未开始,悄悄挪到她身边咬着耳朵,一双小鹿似的眼四处地瞄,颇为紧张。
“咱们既然是皇后娘娘赏的人,自然是不会受虐待的,大抵是去做个女官日日待在身边吧。皇后娘娘那么宅心仁厚,总不会把咱们送去做妾的,莫担心啦。”赵眉伸手,指尖轻点芍药小巧鼻尖,惹得小姑娘一声轻呼,随后乱打做一团。
这上位者的心思,谁又猜得透?不过四条人命、四个心腹,皇后身边还真不缺。她们四个能做的,不过走好每一步步步为营罢了。
筵席上觥筹交错,皇上与皇后身居最高位,笑得端庄正统叫人挑不出毛病,赵眉跪在一旁,细心地替皇后去剔那鱼刺,牡丹与芍药则一人执一柄大团扇为皇后送着微风,红梅则站立一旁帮忙布菜。四人分工明确且合作顺畅,倒是当了平时的筵席一般,到底心里多害怕恐惧,只有她们四人知晓了。
赵眉余光瞧见撤盘子的红梅咬了咬下唇,再听着一旁帝后间胜券在握的相视一笑,便明白接下来是她们四人的刑了。
她们深居宫中,对那睿王的了解最多停留在皇上幼子、身份尊崇,赵眉进宫晚些,却也只知道五年前那睿王领兵受命去收复失地。她们受得皇后信赖,出宫采买的事宜自然是轮不到她们去做,这消息便闭塞了许多,这五年间到底发生什么,她们确实一概不知。不过既然自己要换个新的环境讨生活,知道得多些便是好的,姐妹四人便留了心,但凡关于睿王的事都要问上一句,这越问心也就越凉。
睿王五年前奉命收复失地,出城时意气风发少年郎,阳光开朗的模样惹得少女芳心动。不过到底年轻,起初打的那几仗只能用惨不忍睹形容。带出的十万大军折了三成,顿时军心涣散,朝臣弹劾的折子更是如雪花一般飞到帝王的桌案上。按理说帝王应该下令换将去稳军心,没成想却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对那些折子视而不见,还又加派了兵马,硬生生又凑成十万铁骑。说来也奇怪,这睿王许是感激兄长信任,接下来的仗打得那叫一个精彩,单是一出夜里偷袭、百人灭万骑的战场佳话时逾五载仍被人称颂,可是这睿王的脾气也是从那时起变得古怪。围城十余天,遇敌投降,不优待俘虏反而下令封城放火,城中大火烧了五日五夜,火光伴随着百姓哭号照亮漆黑深夜,而那睿王却伴着城中百姓的哭号与诅咒与他的心腹谈天喝酒好不痛快。大家都以为那座城不过是睿王的报复,可接下来但凡遇城,不论投降还是战败,皆为此下场。一座两座是报仇,三座四座是报复,可接连十几座都如此,叫人听了胆寒。不过总归是自家的将军,再加上这玉面阎罗将前朝输走的失地收回大半,这大周的子民再是惧怕,心里都是有些放松的,甚至有些官家夫人大了胆,动了想将女儿送去做睿王妃的心思。这无可厚非,当今圣上最宠的除了太子便是睿王,太子是因为身后有以宋皇后为首的宋老将军一家撑腰,而这睿王生母贤妃却没有这么尊崇的母家,睿王得宠全凭一身的才华与胆识。赵眉似乎有些明白为何圣上在睿王几次落败后仍拨兵给他,不过是想宠儿子宠得明目张胆些。只不过这睿王得了宠,气焰却嚣张过了头。
每年元旦的宫宴,在外办事的皇子都会回京,一家人和和睦睦地叙叙旧聊聊天。在睿王离京的五年间,前三年俱是用军务繁忙惹了圣上不快,后两年虽回了京,却让圣上生出不如不让他回的心思。
原因无他,睿王妃位一直空悬,这睿王一回京便领着心腹们往那烟花地钻,这喜欢女人,皇帝气归气却也能理解,只是这睿王手段太过残暴,但凡被他要了的姑娘皆丧了命,有胆大者去瞧,那姑娘身上布满深浅不一的鞭痕,手腕处不自然地折叠,竟是被掰断的模样,头发也大片大片被扯下,头皮上滴着红红的鲜血,再往下,却是更不忍看的了。
官家夫人们这才歇了嫁女儿的念头,先前心急递过帖子的夫人倒是放下面子将那帖子收了回来,对着睿王府里派去问的小厮闭口不提说亲的事。
赵眉与姐妹们分享信息的时候深深地叹了口气。她们姐妹四个不过区区皇后婢女,被睿王玩死也没人敢说一个不字,皇后这次好狠的心。其余姐妹似乎也不满皇后所为,却也别无他法,一时间四位如花似玉的姑娘竟是相互抱着哭作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