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了岸,倚着船窗,已能隐约望见长安的轮廓。季长烟下了船,稳稳地朝城里走去,虽是刚镇压了一场叛乱,又是好几个晚上不眠挑灯读朝中信件的人,步子却丝毫不乱。沈安棠与他一前一后混在布衣百姓里,没有人知道一个是沈家家谱上隐去多年的小女儿,一个是权倾朝野的少年丞相。
残阳如血里,沈安棠望着这座别了十多年的故里,黄昏的城郊上凌乱着归家的脚步,孤鸦飞过炊烟,夕阳在楼阁间无声漫过。她早已记不清十六年前,母亲是怎样将襁褓中的自己秘密送往北凉。关于沈家的记忆,只不过是数日前一封书信:朝中安宁,速送吾女归长安,盼团圆。从北凉宫女天南地北地闲谈中,她隐约了解,十多年前,沈家扶持的太子自刎。四皇子登基后,明里暗里杀了不少当年太子的人,奈何沈氏与北凉皇族世代交好,四皇子自然是一时动不了沈家。到底沈家存了戒心,秘密送走了刚出生的小女儿,免受牵连,为沈家留一条命。十六年弹指,风雨太平,沈肆下决心接爱女归来。
“皇上那日下的旨,我倒是有点忘了。”季长烟懒洋洋地眯着细长好看的眼睛,残阳笼在他身后的长剑上一片血色。
不远处跑来一个随从,小心翼翼地说:“皇上说,活捉叛军头目归京。”
他依然是没睡醒似的慵懒模样,精致的眉眼间尽是黄昏的光线,越发迷人:“那把他的妻子和四个孩子,都在这解决了吧。”
“你们季家个个都是畜生不如。”那头目突然挣脱了押兵,手上的绑绳忽然落地,竟被他发力争脱。他瞪红了眼,径直朝季长烟扑去。到底是姑苏万人叛军的头目,双拳似铁生风,四个孩子哪经得起父亲这般恶鬼似的模样,全部高声大哭起来。一时间场面混乱无比,众人竟一下子呆住。可季长烟的笑,越来越深,越来越冷,衣襟轻飘,不动声色地绕到头目背后,快得都未看清是什么步子。那头目扑了个空,将地撞了一个大印,跌撞着正欲转身再击。
西风吹碎了一地的血红,黄昏日落下的光线越发殷红得绚烂。
“皇上说带几个回去,就带几个。我季家做事的风格,素不行喜欢拖泥带水。”他抿嘴笑着,仿佛脚下那不是五具尸体,而是一丛野草,“你不应该担心担心自己吗,是不是马上要活得畜生不如了。”
进长安,如此浩浩荡荡一支队伍,势必引起民众猜测,无论是叛乱的事传出去了,还是他们妄自瞎猜,都不利朝廷。季长烟此举用意沈安棠自然清楚,到底是以狡诈心狠扬名天下的季家二公子。沈安棠不由自主看了他几眼。
只见他不慌不忙拭去剑上的鲜血,抬眸间,眉眼如画。
“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女孩子,为何不放他们走。”一声低沉如水的男声踏风而来,若月坠清水,落得四下一片寂静。
一干人往城门内望去,马蹄声不紧不慢的由远及近。马上是一黑袍少年,风里飞起的衣角上烫着暗金色两条游龙。看不清面貌,只望见他面色淡若皎月,墨发干净不乱。他只在城门口缓缓骑马而来,便若一幅被渐渐打开的寂寥画卷。
“六皇子,你这不是晚了一步吗。”季长烟收剑入鞘,笑容越发深邃,语气轻快无辜。倒是他冷冷地扫了一眼对马上的少年跪拜的侍从们;“入城人多眼杂,你们若有任何举止暴露身份,黄泉路上,你们啊或许还追得上那个女人和四个孩子。”
“死狐狸。”沈安棠轻声恨恨骂了一句,心想你那一张玩世不恭的脸进了城不招摇才怪。无风的日暮城郊,连离城沈安棠最近的侍卫都不曾听见她发出声音。可是季长烟与马背上的黑袍少年却一齐看向她,借着尚未浓重的夜色,沈安棠终于看清了他的眉目。薄唇紧抿,神色清冷,似是不屑满城人间烟火,眸中若隐了一片大雪过境后的荒野或是天山的冰池,清澈到漫天漫地都是冷意。长风撩起他黑夜的束带,他真的不像是属于这人间的,而是静静看着她的一位神仙,熠熠生辉。
幽月笼冰河,大雪落荒山。这似乎,就像极了那年夜色中的男子。
“何人。”他好像极不想多说话,开口只二字,低沉若冰坠地。
“路上捡的。”
“沈肆之女沈安棠拜见六皇子。”
季长烟与沈安棠的声音几乎同时响起。
“沈家送去北凉的人……”他忽而与沈安棠对视了一眼,冷寂得神色里难得掠过一丝笑意,却也只是如烟花般一闪而逝,英气逼人的容颜上依然冷冷清清。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士兵们将暂时昏迷的头目塞进马车,往长安内城走去。季长烟指示手下埋了尸首,满面笑容似是随口问了一句:“方才,是谁负责捆叛军的?”一片死寂中,一名侍从忽然跌在地上,颤抖得不成样子。季长烟弯月般迷人的眉轻挑,淡淡地俯瞰地上跪着的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的人:“你挡住我的路了。”
随即踩过他身边,独留下面若死灰的侍卫,悠然进了城。
沈安棠被变故吓得定在原地许久,见季长烟悠悠然踱步进了城门,想追上他们一行人,便迈开步子往前踏去。却因为在原地站久了脚不听使唤,左脚绊右脚踉跄了一下,狼狈地稳过来。
“上马。”
那个六皇子不紧不慢地经过沈安棠身边,翻飞的衣带上落下淡淡的草木清香。沈安棠一怔,抬头望他,越发清晰地看见他黑袍下瘦削的轮廓,和他揉满月色的眼几乎近在咫尺。
他便这样一直沉默着,静静等待地上那个盯着自己入了迷的女子看够。
沈安棠良久才从这份莫大的荣幸中平静下来,一边激动沈家如今的势力多么风云,一边鬼使神差准备上马。
“七年,别来无恙。”
马上的人幽幽地说着话。风吹开他的黑袍衣襟,露出里头月白色的衫子和半隐的锁骨。
沈安棠心下一乱,做梦似的脚下一滑,绰约的身影摇晃着直接从马上摔下来,苏瑟不慌不忙地伸出修长的手,轻轻一拽女子的云袖,她的发丝绕过他的颈肩,人稳稳的躺在自己怀里。沈安棠回过神来,呼吸里都是他身上的草木味,月色飞若流霜,他怀里温热如河。
“以前说长大要跟我一比高下的人,怎么到现在连马都不会骑了。”他低眸对怀里的人说话,语气里的清冷,像是万里月色,温凉着沉沉的安静。随即,他便迅速放开了怀中人,似是极不愿意与人接触。
沈安棠迷茫仰脸,满眼都是他与这烟火人间完全不搭的绝世容颜,长长的睫毛附上,漠如冰湖的眼眸,眉如荒山的轮廓,孤独又遗世。
记忆就像旷野的风,穿堂而过,玩弄着兜兜转转。
她发愣良久,猛然跳到地上,又是一个踉跄。
回忆像一场大雪落满心头。
“你……”她心里早已有了答案,嘴上却不知如何表达出来。她哪里会忘记那个七年前在北凉把自己打趴下的冷漠的神仙哥哥,她只是一时间有点不能接受,流年几度把人抛,原来终究有一天,他们都会这样长大。七年,七年,就像是一条河流横亘在现在与过往之间,无舟可渡,就连对岸的景色,也有点看不真切了。
可他还记得。
沈安棠真的不知道要开口叫他什么才好,时隔多年,以这样的方式,算是重逢吗。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笑了笑,什么一比高下,在别人的地盘打架,她敢吗。四下安静,偶有虫鸣絮语不息,沈安棠继续尴尬的笑容一边飞快走进城中,城中灯火映照着她热闹的笑颜,繁华无比。她偷偷回头望城外的人,那个六皇子还是站在夜色荒凉里,眉眼越发幽暗。她忽然记得很多年前比武输了的那天晚上,她和北凉公主们一起在楼台上看月亮,她看到他也是这样子一个人站在一处幽暗的树影下独立,小小的背影那么冷漠,看得她越发气恼戳眼。
有些人,天生就不喜欢光吧。
“神仙哥哥。”沈安棠被自己莫名其妙出口的话吓了一跳,想要收回却已经来不及。
听不到听不到听不到……
“何事。”他站在黑寂里,看着三千灯明中那个装作在赏夜景的女子。
沈安棠确实不知道有什么事,倒是难得他还记得神仙哥哥这个称呼。她思索一番,忽然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不知六皇子姓名?”
“苏瑟。”对方沉默好久。
“啊,哪个瑟啊。”
“琴瑟和鸣。”
月光打散墨砚般夜色,灯花如昼,她归于人山人海而去。
“呦,这么久,跑哪玩去了。”季长烟老远看到她,挥挥手停住了队伍,闲散的笑着等她。灯花落在他眉眼间,愈发热闹。
沈安棠本想说去看了一会儿长安夜景,后来不知怎么又想到那个夜晚,笑得漫不经心的少年把玩着匕首说,我不喜欢别人骗我。
也不喜欢给别人很多次机会。
“见了一个故人。”沈安棠跟着一行人往前走,脚步声依然有些心虚得慌乱。
“小棠会有什么故人,在这长安?”狐狸踩在流光碎影里,旁若无人伸了一个懒腰,长若流水的发丝被风微微吹起,好奇的表情使他看起来只是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郎,丝毫不能把那些刀光血影与他相连在一起。
“哦,无关紧要。”这句话倒不是为了遮掩什么,她是真心如此觉得。
“那我这个人呢,也是不是无关紧要。”季长烟像来了兴趣,挑眉笑着侧身望向发愣在一旁的沈安棠。
“季大人真是太紧要了。”她没好气地紧走几步,“所以麻烦季大人下次见我,别再用匕首抵着我跟我说话了。”
她对狐狸有感激之意。姑苏至长安,多少往来船,谁知船上又是什么东西等着自己,且陆路叛军猖狂,稍不留神便是死于非命。只是她终究耿耿于怀他那阴残在外的名声,总觉他一副好看而玩世不恭皮囊下没好事。
远远便看到了一扇正红朱漆大门,一方金丝楠木匾额端端正正题了沈府二字,映照得让人不自主放轻脚步。前有二树参天,枝叶浓密的层层叠叠挡住夜色,泛滥起陈年旧事的味道。
她看着那个高高在上的沈字,心里反复翻涌起一个声音:到家了。春风又绿原上草,明月终于照君还。
季长烟本来已经带了兵走远,看见沈安棠在树下发呆的无言模样,又慢慢折回来,敲了敲紧闭的朱红大门,十分嫌弃地扭头说:“自己家的大门,还要我帮你开?”
沈安棠回过神,条件反射性正想反驳,话却在嘴边滞留坠落成一片寂静。
门内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大院,有许多家仆模样的人垂手站在路旁,肃静无声。前来开门的人约莫四十上下,两弯眉浑如刷漆。胸脯横阔,有难诉之威严,半生沧桑遗落满身。他和沈安棠目光怔怔然对视上,良久无声,像是时间静止了一般。
“季大人,这是……”
“我在姑苏碰见沈小姐孑然一人在乱军出没附近,想来过于危险,就顺路接回来了。”季长烟微微抬起下巴,带着官场式的笑扶起沈肆百感交集的径直一拜。
心知道那个中年男子正是自己的父亲,沈安棠心里也并未有多少激动,一片淡然沉静之中是尘埃落定的心安。回家了,这座等了她十六年的府邸,为她开了十六年的大门。趁着沈肆和季长烟两个人谈话间隙,门内急匆匆走出一个妇人,身旁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搀着她,那妇人虽已青春不再,却依旧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一头黑发只是简简单单挽成高高的髻,刻意干净整洁却掩盖不了她的花容月貌,让人移不开目光。那男子身上一股浓重墨香,样子清清瘦瘦,五官长得只算是端正。
“安棠?”那妇人率先开了口,随即便只是盯着她目不转睛的看,眼里澎湃的喜悦像海潮般一点点涨成滔天浪花,有悄无声息褪去成零落的苍凉。她只是不愿意移开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故人。
沈安棠那天穿了一件北凉的束袖短衣,因为长途跋涉青丝散了许多垂下窄肩,半是飒爽半是柔美,不经意间就是这样倾倒一城风月。
“小妹先进来吧。”那个男子打断了那个妇人好像怎么也看不够的目光,平平静静示意她进门。
阵阵清风拂过,引的枝叶沙沙作响,呜咽出箫音一般不绝于缕。她慢慢一步步靠近那扇朱红大门,院内月光如积水空明,风吹动竹柏的样子,像水中藻、荇交横。从前的哪个夜晚没有月亮?从前哪里没有遇见过风?只是没有像故里一样的安宁罢了。
沈安棠抬脚,轻轻跨过门槛。不管是月色明亮,还是夜黑风高,她都会义无反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