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仙仍到黄秀才馆中住宿,却不敢声告诉,至晓回家。其舟人记了这四句诗,回复刘二员外。员外将一锭银子,赏了舟人去了,便差人邀请月仙家中侑酒。酒到半酣,又去调戏月仙,月仙仍旧推阻。刘二员外取出一把扇子来,扇上有诗四句,教月仙诵之。月仙大惊,原来却是舟中所吟四句,当下顿口无言。刘二员外道:“此处牙床锦被,强似芦花明月,小娘子勿再推托。”月仙满面羞渐,安身无地,只得从了刘二员外之命。以后刘二员外日逐在他家占住,不容黄秀才相处。
自古道:“小娘爱俏,鸨儿爱钞。”黄秀才虽然儒雅,怎比得刘二员外有钱有钞?虽然中了鸨儿之意,月仙心下只想着黄秀才,以此闷闷不乐。今番被县宰盘问不过,只得将情诉与。柳耆卿是风流首领,听得此语,好生怜悯。当日就唤老鸨过来,将钱八十千付作身价,替月仙除了乐籍。一面请黄秀才相见,亲领月仙回去,成其夫妇。黄秀才与周月仙拜谢不尽。
柳耆卿在馀杭三年,任满还京。想起谢玉英之约,便道再到江州。原来谢玉英初别耆卿,果然杜门绝客。过了一年之后,不见耆卿通问,未免风愁月恨;更兼日用之需,无从进益。日逐车马填门,回他不脱。想着五夜夫妻,未知所言真假,又有闲汉从中撺掇,不免又随风倒舵,依前接客。有个新安大贾孙员外,颇有文雅,与他相处年馀,费过千金。耆卿到玉英家询问,正值孙员外邀玉英同往湖口看船去了。耆卿到不遇,知玉英负约,怏怏不乐,乃取花笺一幅,制词名《击梧桐》,词云:
香靥深深,姿姿媚媚,雅格奇容天与。自识伊来便好看承,会得妖娆心素。临岐再约同欢,定是都把平生相许。又恐恩情易破难成,未免千般思虑。近日重来,空房而已,苦杀叨叨言语。便认得听人教当,拟把前言轻负。见说兰台宋玉,多才多艺善词赋。试与问,朝朝暮暮,行云何处去?
后写:“东京柳永访玉卿不遇漫题。”耆卿写毕,念了一遍,将词笺粘于壁下,拂袖而出。
回到东京,屡有人举荐,升为屯田员外郎之职。东京这班名姬,依旧来往。耆卿所支俸钱,及一应求诗求词馈送下来的东西,都在妓家销化。
一日,正在徐冬冬家积翠楼戏耍,宰相吕夷简差堂吏传命,直寻将来,说道:“吕相公六十诞辰,家妓无新歌上寿,特求员外一阕,幸即挥毫,以便演习。蜀锦二端,吴绫四端,聊充润笔之敬,伏乞俯纳。”耆卿允了,留堂吏在楼下酒饭,问徐冬冬:“有好纸否?”徐冬冬在箧中,取出两幅芙蓉笺纸,放于案上。耆卿磨得墨浓,蘸得笔饱,拂开一幅笺纸,不打草儿,写下《千秋岁》一阕云:
泰阶平了,又见三台耀。烽火静,欃枪归。朝堂耆硕辅,樽俎英雄表。福无艾,山河带砺人难老。渭水当年钓,晚应飞熊兆;同一吕,今偏早。乌纱头未白,笑把金樽倒。人争羡,二十四遍中书考。
耆卿一笔写完,还剩下芙蓉笺一纸,馀兴未尽,后写《西江月》一调云:
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
耆卿写毕,放在桌上。恰好陈师师家差个侍儿来请,说道:“有下路新到一个美人,不言姓名,自述特慕员外,不远千里而来,今在寒家奉候,乞即降临。”耆卿忙把诗词装入封套,打发堂吏动身去了,自己随后往陈师师家来。一见了那美人,吃了一惊。那美人是谁?正是着意寻不见,有时还自来。那美人正是江州谢玉英。他从湖口看舡回来,见了壁上这只《击梧桐》词,再三讽咏,想着:“耆卿果是有情之人,不负前约。”自觉惭愧。瞒了孙员外,收拾家私,雇了船只,一径到东京问柳七官人。闻知他在陈师师家往来极厚,特拜望师师,求其引见耆卿。当时分明是断花再接,缺月重圆,不胜之喜。陈师师问其详细,便留谢玉英同住。玉英怕不稳便,商量割东边院子另住。自到东京,从不见客,只与耆卿相处,如夫妇一般。耆卿若往别妓家去,也不阻挡,甚有贤达之称。
话分两头。再说耆卿匆忙中,将所作寿词封付堂吏,谁知忙中多有错,一时失于点检,两幅词笺都封了去。吕丞相拆开封套,先读了《千秋岁》调,到也欢喜。又见《西江月》调,少不得也念一遍。念到“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笑道:“当初裴晋公修福光寺,求文于皇甫湜,湜每字索绢三匹。此子嫌吾酬仪太薄耳!”又念到:“我不求人富贵,人须求我文章”,大怒道:“小子轻薄,我何求汝耶?”从此衔恨在心。柳耆卿却是疏散的人,写过词,丢在一边了,那里还放在心上。
又过了数日,正值翰林员缺,吏部开荐柳永名字。仁宗曾见他增定大晟乐府,亦慕其才,问宰相吕夷简道:“朕欲用柳永为翰林,卿可识此人否?”吕夷简奏道:“此人虽有词华,然恃才高傲,全不以功名为念。见任屯田员外,日夜留连妓馆,大失官箴。若重用之,恐士习由此而变。”遂把耆卿所作《西江月》词诵了一遍。仁宗皇帝点头。早有知谏院官打听得吕丞相衔恨柳永,欲得逢迎其意,连章参劾。仁宗御笔批着四句道:
柳永不求富贵,谁将富贵求之?
任作白衣卿相,风前月下填词。
柳耆卿见罢了官职,大笑道:“当今做官的,都是不识字之辈,怎容得我才子出头?”因改名柳三变。人都不会其意,柳七官人自解说道:“我少年读书,无所不窥,本求一举成名,与朝家出力;因屡次不第,牢骚失意,变为词人。以文采自见,使保留后世足矣;何期被荐,顶冠束带,变为官人。然浮沉下僚,终非所好;今奉旨放落,行且逍遥自在,变为仙人。”从此益放旷不检,以妓为家,将一个手板上写道:“奉圣旨填词柳三变。”欲到某妓家,先将此手板送去,这一家便整备酒肴,伺候过宿。次日,再要到某家,亦复如此。凡所作小词,落款书名处,亦写“奉圣旨填词”五字,人无有不笑之者,如此数年。
一日,在赵香香家偶然昼寝,梦见一黄衣吏从天而下,道说:“奉玉帝敕旨,《霓裳羽衣曲》已旧,欲易新声,特借重仙笔,即刻便往。”柳七官人醒来,便讨香汤沐浴,对赵香香道:“适蒙上帝见召,我将去矣。各家姊妹可寄一信,不能候之相见也。”言毕,瞑目而坐。香香视之,已死矣。慌忙报知谢玉英,玉英一步一跌的哭将来。陈师师、徐冬冬两个行首,一时都到。又有几家曾往来的,闻知此信,也都来赵家。
原来柳七官人虽做两任官职,毫无家计。谢玉英虽说跟随他终身,到带着一家一火前来,并不费他分毫之事。今日送终时节,谢玉英便是他亲妻一般;这几个行首,便是他亲人一般。当时陈师师为首,敛取众妓家财帛,制买衣衾棺椁,就在赵家殡殓。谢玉英衰绖做个主丧,其他三个的行首,都聚在一处,带孝守幕。一面在乐游原上,买一块隙地起坟,择日安葬。坟上竖个小碑,照依他手板上写的增添两字,刻云:“奉圣旨填词柳三变之墓。”出殡之日,官僚中也有相识的,前来送葬。只见一片缟素,满城妓家,无一人不到,哀声震地。那送葬的官僚,自觉惭愧,掩面而返。
不逾两月,谢玉英过哀,得病亦死,附葬于柳墓之傍。亦见玉英贞节,妓家难得,不在话下。
自葬后,每年清明左右,春风骀荡,诸名姬不约而同,各备祭礼,往柳七官人坟上,挂纸钱拜扫,唤做“吊柳七”,又唤做“上风流冢”。未曾“吊柳七”、“上风流冢”者,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后来成了个风俗,直到高宗南渡之后,此风方止。后人有诗题柳墓云:
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
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喻世明言》卷十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