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佑一股脑冲出祁连居,冲出祁连殿,一抬头,青衣城夜色深深,长街寂寂。
步下裙楼大门的台阶,云佑突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只能沿着长街往西去,看碰碰运气能不能再找到一所住处。
这段时间虽被拘禁在祁连殿中,但好歹衣食无忧,饿了有吃的,困了有自己的床,想到这里云佑不禁叹气。
“云佑。”
走出长街两里路,忽然听得有人换她名字,云佑本能反应的抬起头,发现四周空无一人。看来,突然之间又独自一人是有些不习惯,都出现幻听了。
“云佑。”
这一回,云佑听清楚了,一个男人低沉厚重的声音。如果说第一声缥缈如幻,不知从哪里传来,那这一声便是真切清晰,人就在离她不远处。
云佑停下来,四处张望,依然没有见到唤她的人。
“你是谁?你出来!”
“云佑,跟我回家。”低沉的声音再次传来,在身后!
云佑转身,便见长街的尽头一道模糊的高大身影,穿过长街薄薄的雾,缓缓走来。那人身着月白色长衫,头发用银冠高高竖起,腰间坠着一枚小巧的玉雕,手里握着一把星月长剑,腰窄肩阔,身姿挺拔,他轻轻抬起脚掌,缓缓放下,没有一点声音。
云佑感知这是一个极度危险之人,但他说出来的话又十分温柔,家?是指三垣宫吗?
没有抽出匕首,云佑知道此时此刻任何动作都是多余的,自小在山上她自认为除了师父其他人都不是对手,待从三垣宫出来,遇到的所有人,屠三娘、祁枭然、宣伯、祁连殿里的每一个,还有眼前这个人,都比她厉害得多。
云佑紧咬着嘴唇不说话,那人越走越近,待走得十分近了,云佑才看清他的脸,这一看,云佑脑中雷霆炸响,再也动弹不得,除了那斜飞入鬓的剑眉与英气十足的眼不似她女孩子柔软以外,这人长着一张和她几乎别无二致的脸!
一屁股跌坐在地,云佑声音控制不住的颤抖:“你……你,你是谁!”
那人在云佑面前蹲下来,伸手轻轻抚摸云佑的脸颊:“阿佑,我带你回家。”
云佑猛地挥开那人的手,不住的后退:“家!什么家?我没有家!你把你的面具撕下来,你不许带着我的脸!”
那人看着云佑,似是懊恼,又像是疼惜,他的眼睛里有太多太复杂的情绪,云佑看不懂,也不想懂。
男人默了默,似是做了什么决定,将手伸进衣襟里拿出一样东西,云佑立马感觉身体开始发软,意识开始涣散,那人上前将云佑小小的身体抱在怀里,轻声道:“祖爷爷说,你不会乖乖跟我走,所以我只能强行带你回去。”
云佑强撑着意识,伸手抓住那人衣领,还想张口再问什么,但身体感官已完全不受她的控制,眼皮太重,云佑感觉自己即将完全丧失意识,突然一双玄色长靴出现在她面前,随后有利剑出鞘之音。
最后传入云佑耳朵的,是那玄色长靴的主人冷漠的声音:“请问,苏大公子,是想在我的地盘,想带走我的人?”
云佑进入深沉的睡眠,陷在冗长破碎的梦境里。
锦缎绫罗,温暖芬芳,有女子说话,又因哭泣而不能说出完整的句子,有男人叹息,似乎在抚慰着女子,女子更加泣不成声,居室的门被猛地推开,一位白衣飘飘的仙人降临,屋里突然光芒大盛……
镜头一转,黑云压城,云层电流窜动,周围是拥挤的人群,簇拥着朝一处高台而去。那处高台上跪坐着一个女子,双手被绳索捆住负在身后,她躬身将侧脸放在暗红的石凳上,用决绝的眼神看着皇城,露出凄婉的笑。人群里有人大喊杀了她!杀了妖女!话音一落,人们便发出一声惊呼,鲜血喷涌,女子美丽的头颅从高台滚落……
天幕陡然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待光芒再现,是一片阳光洒落的树林,林间有人走过,是一位白衣公子和稚嫩幼童,幼童坐在白衣公子的肩上,抓着他的发冠,白衣公子在幼童屁股上打了一下,幼童不满的从他身上爬下来,恶狠狠的踩了一脚,在白衣公子白净的靴子上留下一个小小的脚印,然后嬉笑着跑远……
场景突然破碎,还是这片树林,但夜色深深,远处亮着火光,火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远处似是有人喊叫着什么,声音越来越近,突然迎面伸出一只大手遮挡了所有的视线,封闭了呼吸,迷蒙中有声音在说,快跑。
黑暗中,云佑不断挣扎,双手不停的挥舞,突然她抓住了一只手,便用力紧紧攥住,直到视线渐渐变得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薄纱帷帐,往边上看,是端着碗的屠三娘和面色深沉的宣伯,再顺着被自己攥着的手看过去,是祁枭然坐在她的床边。云佑表情惊恐又森然的挣扎着坐起来,让自己靠在枕头上,深呼吸带来胸口剧烈的起伏,她松开祁枭然的手,看着一屋子的人,一言不发。
屠三娘将碗端上来,递给云佑:“喝了它,中了软骨散,不及时化解,可能很长时间都不能行动。”
云佑乖乖接过碗,将汤药一饮而尽,抬起手背擦了擦嘴唇,继续沉默着看着眼前的三个人。
“你们先出去。”祁枭然略微回头对身后两人道。两人听令,躬身退出去,将门带上。
就在房门关上的一瞬间,云佑猛的起身,抽出被子里的匕首抵在祁枭然的脖子上:“我到底是谁?”
“你是云佑。”祁枭然冷静回答。
“不,我不是云佑,云佑是孤儿,我不是孤儿!”云佑咬着牙。
祁枭然任由云佑将匕首抵在他颈间的动脉上,沉思半晌道:“你既已见过苏裴仪,迟早也会知道。我便告诉你,你是云佑,自小被云渺带在身边,在三垣宫长大。如果没有云渺的出现,你应该姓苏,不过若是如此,你出生时便已经死了。”
“所以,今天那个人……”
“苏裴仪,你的大哥。”
哐当一声,匕首掉落在地上,自小她的身边只有云渺,她从不知道自己还有家人、还有兄长,苏裴仪……云佑猛地抬起眼,震惊的看向祁枭然。
仿佛看懂了云佑的神情,祁枭然捡起匕首,抵还到云佑手中:“是,三朝元老,当今丞相苏秉的嫡长曾孙,苏裴仪。所以,你是四大家族苏家的人。”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云佑低着头,不再问任何问题。直到祁枭然担心是不是软骨散的药效又发作了,云佑才喃喃出声,但声音太小,祁枭然无法听清,只能凑过去。
却听云佑低声喃喃道:“你出去,你出去吧。”
见云佑毫无生气的样子,祁枭然忽然握紧了拳头,他闭上眼,似乎在压抑控制不应该有的情绪。只一小会儿,再睁开眼,眼中是一贯的冷清,他不再答云佑的话,起身向外走去。
现在,云佑需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祁枭然带门的声音响起,云佑抬眼看了看手里的匕首,随后将自己紧紧的蜷起来。一开始,她只是将脸埋在枕头里,渐渐的,锦被里传来如小兽般闷闷的呜咽声。
不像孩子的行事作风,让人忘记,她如今不过十岁,是别家孩子还在父母的羽翼下,为教学先生的鞭子和邻里小伙伴打架而烦恼的年纪。
她自小没有父母,云渺告诉她是他将她捡回太冲山。
山里农户家的孩子到三垣宫听道时,常常有父母到山上来送衣物吃食,她便总远远的看着,偷听那些父母对那些孩童说着云渺永远不会对她说的嘘寒问暖的话语。
一开始,山里的孩子都因为她没有父母而疏远她,她委屈的告诉云渺,云渺却说这都是她自己的事情,要学会自己处理,于是她想着法子和那些孩子交好,带他们尝试那些对小孩子来说新奇又刺激的游戏,因此她聪明、伶俐、狡黠、大胆,这些也让人忘记她是一个姑娘,不是一个小子。
后来因为她特殊的体制,小伙伴疏远她,她渐渐学会了自娱自乐,把日子过得欢天喜地,开始接受自己和别的孩子的不同,开始接受她的人生里只有师傅,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她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呆着,至少有一个人教她、训她、不动声色的关心她。
可原来,一切都不是如此。
她突然知道,原来她还有一个家族,就在太冲山下几十里的建沧城里,他们知道她的存在,但从未来看过她,甚至她从未听师傅提起过他们。
直到她出逃,师傅也没有让她去找苏家人,她都不知道,除了遥远的祁连天山,她或许还有一个归处可去。
既然放弃了她十年,为什么现在寻她回去,不要让她知道这些不好吗?这样,她就可以听师傅的,离开建沧、离开沧澜,简单的冲着一个目的地而去。
云佑窝在被子里,不知哭了多久,终于累了,渐渐睡去。
祁枭然站在祁连居的院子里,听着云佑渐弱的哭声,面色冷清。
北方迟来的第一场冬雪终于飘洒而下,祁枭然抬起手接住,冷冷的看着它们从手里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