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苏秦没想到,周显王也面黄肌瘦。
这个江湖已是如此的弱肉强食,周显王同志很显然没抢到什么肉。
所以面黄肌瘦。
所以郁郁不得志。
他当然也想奋发图强,把失去的荣耀夺回来,只是他对苏秦实在是不看好。
苏秦出身贫农,这辈子估计也没吃过几次肉,他凭什么可以帮助周显王从面黄肌瘦走向红光满面?
不错,苏秦有两个名满天下的同学——孙膑和庞涓。但是拜托,这个时代不是靠同学关系就可以混出来的。出来混,没有两把刷子,迟早是要躺着回去的。
后来的事实雄辩地证明,苏秦果真是躺着回去了——他在洛阳市政府寒酸的招待所里躺了一年多,始终没见上周显王一面,最后弄得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只好灰溜溜地回了不远处的老家。
母亲再一次对苏秦苦口婆心。因为她的人生经验再一次得到了证实:卖嘴皮子不是一个很好的职业。苏母希望苏秦回头是岸。
苏秦没有回头是岸,而是破釜沉舟。他把家产全都卖了,又东拼西凑搞了些钱,然后就轰轰烈烈地周游列国去了。这一次,苏秦把派头玩得很大。他穿上了貂皮大衣,又买了车马仆人,仪态万方地出发了。不了解他的人绝对想不到,这小子会是贫农出身。
不过很遗憾,苏秦依旧一无所获。
知名度不够。
人脉关系不够。
虽然自称是一块美玉,可由于上述原因,苏秦没有机会把自己呈现到列国国君面前。
事实上,列国国君也很忙,每天要接待很多自称美玉的人前来毛遂自荐,他们已经产生审“玉”疲劳了。
苏秦最后把宝押到了惠文王那里。惠文王刚刚称王,在苏秦想来应该求贤若渴。苏秦站在惠文王面前滔滔不绝:秦国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胡貉,那叫一个沃野千里啊。而大王您又是如此的有贤德,人民又是如此的拥护您,正是并诸侯、吞周室,称帝而一统天下的大好时机啊!大王您如果有这个雄心,请允许我给您出谋划策吧!
但是惠文王没有说话。
他心情不好。
一来是楚威王熊商侮辱了秦国的国格,二来他很讨厌眼前这个夸夸其谈的人。
因为这个人让他想起了那个人。
商鞅。
这些秦漂误国误民误天下啊,惠文王不再相信他们了。
可他又不好直截了当地说。草根知识分子没别的本事,就喜欢带着一张嘴四处叽叽歪歪,所以,还不能粗暴地驱赶他们,免得自己在江湖上留下恶名。
惠文王再次笑里藏刀。他对苏秦说,不是他没有这个雄心,而是因为现在秦国的国力太弱,心有余而力不足。过两年,再过两年,等秦国国力稍强,一定聆听先生教诲。
也许惠文王的表情太过真诚了,苏秦没看出此人的笑里藏刀。
他还以为惠文王对他真的有所期待呢。
所以,他没有选择离去。
而是留下来苦苦等待。
他甚至还著书立说,把平生所学的得天下之术写成十万字的书,进献给惠文王,希望他能更加重视自己——千万别看走眼了,我苏秦可是不折不扣一块美玉呢。
但是惠文王没吭气儿。
他甚至没有翻一翻苏秦的巨著——这个人,实在让他缺乏兴趣了。
苏秦见继续等下去仍无动静,只得起身了。
他起身不是要离开,而是去找一个人。
相国公孙衍。
他希望公孙衍能够为他引荐。
这是最后的引荐。
因为苏秦手头的钱实在是不多了。他穿着脏兮兮的貂皮大衣,住在五块钱一夜的招待所里,吃了上顿没下顿,脸上的面黄肌瘦连瞎子也看得出来。
他原以为惠文王会让他免费吃住在秦国,但很显然,惠文王没有这个想法。
所以,他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相国公孙衍身上。
但是公孙衍没有为他引荐。
公孙衍之所以没有为他引荐是因为他不想看到又一个商鞅在秦国兴风作浪。
那是对他的威胁啊。
公孙衍的相位是怎么来的,不就是从商鞅手里接过来的吗?
所以他根本不可能亲手去培植一个人替自己掘墓。
不错,苏秦今天不是商鞅,可谁又能保证他明天不是商鞅呢?!他们都是靠一张嘴皮子扬名立万的。嘴皮子底下压死人啊!公孙衍可不想做这样冤死鬼。
苏秦只得黯然离开秦国。
他是走回去的,自己挑着行李走回去的。
因为曾经的车马仆人都已经被他给抵押了——不这么做他无法从秦国脱身,欠下的房钱、饭钱实在是太多了,秦国政府也不帮他报销一点,他只能是变卖手头可以变卖的东西了。
当苏秦再一次穷困潦倒地回到洛阳老家时,他辛酸地发现,自己成了人见人嫌的多余者。老爸老妈对他破口大骂,说他是个败家子,是个职业混混;老婆则在织布机前旁若无人地织布,装作压根不知道老公回来了;苏秦肚子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求嫂子给他做点米饭,嫂子屁股一扭说家里没柴就扬长而去了。
什么叫世态炎凉?这就叫世态炎凉。苏秦当时就眼泪哗哗的,不知道人生的路该怎么走。
不过,他还是选择了一条道走到黑。
他也想过是不是不要志存高远,安安心心地做个农民或小商人算了,可人生的路已然已走到这一步,再重新开始几无可能了。
人生经常就是这样,没得选择。
人生拐点
苏秦再次出走时终于遭遇了他的人生拐点。
他见到了燕文公。
苏秦是有意要去见燕文公的——他想说服燕文公,使天下中小国家联合起来,一起反对秦国霸权主义。
这样的一种博弈之策,苏秦将它称之为合纵。
战国江湖,弱肉强食。但是弱弱联合,也是可以扳倒强者的。
苏秦要报复秦国。
他要依靠各国的力量让秦国死得很惨,以雪他当年游秦之辱。
不过,燕文公看上去却有些犹豫。因为燕国只是小国,国家实力和中原一些国家比,还不到一半。反对秦国霸权主义?是不是有些以卵击石的味道?
苏秦冷笑,你以为割地就能求得平安吗?错!我试问一下,燕国这样的小国能被秦国割几次地呢?割不了几次吧?所谓慢刀子割肉不疼,前提条件是要肉多啊!燕国肉很多吗?别以为你们割了地秦国就不会打你们,错!那是有赵国在旁边替你们挨刀子呢!你们现在不和赵国结盟,却去讨好远在西方的秦国,这样下去很危险啊!
燕文公却还在犹豫。
犹豫是小国国君的重要特点。
因为他们胆略不够,总是患得患失。
这样一来,国家也在患得患失间越变越小。
苏秦扼杀了燕文公的犹豫。他向后者拍胸脯,表示要做好燕赵两国的结盟工作。
苏秦拍胸脯的时候表情刚毅,眼神里充满了自信,令燕文公倾倒:这样的男人,能成大事,能成大事啊!
苏秦是乘着高车驷马公费来到赵国的。
这就是嘴皮子的力量。
赵国国君赵肃侯隆重地接待了他。因为此时苏秦的身份不是草根知识分子,而是燕文公的特使。
身份变了,待遇也就随之改变。
不变的是苏秦的表情。他的表情依然刚毅,眼神里充满了自信。当然,更厉害的还是他的嘴皮子。
赵肃侯是见过世面的人,赵国也算得上是有影响力的国家了,不是三两句重话就可以吓唬的。苏秦耐心地跟赵肃侯摆事实讲道理:在秦以外的六国当中,秦其实最想吃掉赵,因为赵富有啊,肉多啊。之所以到今天还没有开吃,完全是因为两个国家的存在——韩国和魏国。秦国害怕他一旦攻打赵国,韩魏就会从后面抄他的老窝。所以从表面上看,这是个动态的平衡,四方相安无事。但危险也恰恰在这里面。因为韩魏两国地理形势不好,没有名山大川之险,易攻不易守。一旦秦国重兵出击的话,很快就会完蛋。那么接下来,赵国也就很危险了,因为韩魏两国的屏障已经失去,动态平衡不复存在,我请问赵王,到那时,赵国该怎么办呢?
赵肃侯不说话,看不出有什么慌张的表情。甚至——他给苏秦的感觉是自信满满。
但其实,赵肃侯一筹莫展。
这是一个有实力的国君和没实力国君的差别。赵肃侯比燕文公强多了。
苏秦适时地停了一下,继续往下说。他知道,赵肃侯在等他给出答案呢。苏秦说:我曾经周游列国,察看过天下的地理和军事情况,得出的结论是这样的——列国之地,过秦万里,诸侯之兵,多秦十倍。我就搞不明白了,这么多的土地和士兵,为什么还要向秦国割地呢?答案只有一个:不团结。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战斗力。假使六国团结起来,共同对付秦国,那么我再请问赵王,到那时,是你们向秦国割地呢还是秦国向你们割地?
赵肃侯还是不说话,不过他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苏秦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有这一丝笑意,他人生的春天也就确信无疑地到来了。
苏秦人生春天到来的一个重要标志是他当官了。他被赵肃侯拜相,并封为“从约长”,负责去各国做好合纵工作,争取尽快达成合约,以便共同对付强秦。
但是还没等他出发,最糟糕的局面就猝然而至。
秦国进攻了。
秦国终于迫不及待了。
公孙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带兵迅速攻击魏国,把魏国大将龙贾给杀了,同时消灭了四万五千魏兵。魏王大骇之下,忙割河北十城求和。
当然对赵国来说,这还都是邻居家的事,表示一下同情就可以了,可要命的是,公孙衍又带领大部队直奔赵国而来了……
一切都像苏秦所分析的那样,动态平衡即将打破,赵国即将面临一场兵祸。
赵肃侯看苏秦的眼神简直是肃然起敬了——鬼谷里出来的都是鬼才啊,真是料事如神。只可惜来得有些晚了,如果早一点时间就开展各国合纵工作,赵国也就安然无恙了。
只是现在,该怎么办?
赵肃侯由衷地急了。
苏秦也由衷地急了。
因为他人生的春天转眼间就要消失——除了用嘴皮子玩玩“合纵”外,苏秦还真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只是这一层意思,他不能对赵肃侯说。
苏秦装出肚里很有货的样子,对赵肃侯说:我认为秦兵劳师远伐,未必能立刻攻到赵国。即便他们真来了,我也有办法对付他们。苏秦说到这里,还大声地干笑起来。
但很快,他就不笑了。因为这笑声里充满了很多颤音,令人毛骨悚然。
苏秦最后没能离开赵国。
赵肃侯不让他离开的。
赵肃侯需要苏秦来给赵国解套。
这样的时候,“解套”是苏秦在战国江湖上存在的唯一价值。解套成功他将重返其人生的春天;解套失败他也就玩完了。
苏秦不吃饭了。
他现在的首要任务不是吃饭而是想招。
招终于想出来了。
只是他不会对任何人说。
这是一个苏秦式解决问题的办法,也只有苏秦才能想得出来。
自此之后,张仪的命运发生了彻底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