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四十五分。
距离接听到妈妈那通电话已经过了十三个小时。
手指摁住关机键，手机屏幕熄灭后，我把它收进了口袋，然后凝视起了车窗外一晃而过却又络绎不绝的风景。
车厢里吵吵嚷嚷，对面的母亲在制止孩子乱蹦乱跳，一路上小孩又是哭又是笑，仿佛有着用之不竭的活力。
周围的声音此起彼伏，人们时不时说说话，时不时吃着些什么，像开了一场热闹的宴会，而我像是误入热闹中的一个尴尬路人。
暮色渐渐四合，天色早夜，那些我叫不出名字的树一丛又一丛地掠过，恍惚间发觉冬天已经到来了。
迷茫、困顿、悲伤、倦意交织着，脑子混沌不已，因为电话里的消息，也因为自己浑浑噩噩的人生。
意识越飘越远，最终落到了童年的一个夏日。
小镇的夏天总是充斥着闷热的暑气，坑坑洼洼的水泥地被烈日照得热乎，小孩子却爱光脚踩在上面，毫无目的地跳着走。
犹记得那时眼前的两个身影在一前一后蹦跶着穿过大街小巷，我总是紧跟在那两个身影后，嘴里还含着酸酸甜甜的梅子糖，伴随着四周吆喝声、汽笛声、摩托车的呼啸声，双脚不知疲惫地向前小跑着。
但时不时会馋眼起右边的摊上鲜艳又被糖包裹着的红色糖葫芦或者左边叫卖着的新奇玩具，凝神一看便是好久。
年幼的时候没有什么意识，只是莫名会有一种恐惧，生怕万一被人落下，自己就会消失不见。
待到再向前望去，眼前已经没有人影了，只会慌不择路地四处张望，确认见不着人了才鼻尖一酸，急得哭出声来。
脚还是没有停的，只是小跑变成了奔跑，嘴里呼喊着什么。
我害怕极了，觉得我已经开始消失了，整个世界似乎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唤。
那是个午后，暖黄色的阳光在我的印象里变成了黑色的，只记得我不停在哭喊，不停地喊着两个名字。
一个是路鸣夏，一个是路雅春。
可是我记不清自己叫什么名字。
我胡乱跑着，急切地期望着他们像我一样呼唤着我的名字，只要喊一声，我就能想起来，我就不会消失。
昏昏沉沉间一只手扯住了我的胳膊。
我的耳朵好像隐约飘过一个稚嫩焦急的声音在不断呼喊着什么，就像我呼喊着路鸣夏和路雅春那样。
“路静秋——”
“路静秋！”
如梦初醒一般，我的意识回到了火车内，不知不觉中天已经黑了。
我将视线转到身旁的路鸣夏脸上。
他正扬着下巴，晲着眼瞅我，懒洋洋地问：“你出窍呢？叫你都不应一声。”
这人从坐到车上起就一直在睡觉，现在倒知道来搭理我了。
“叫我干嘛？”
“快到了。”他说。
“哦。”我应了一声。回头看向窗外，茫茫一片，只剩偶尔路过几盏稀疏的灯火，其余景致皆被夜色吞没。
车厢内的画面因为夜晚倒是尽收眼底，对面的母子都睡着了，小孩靠在妈妈身上，睡得很踏实。
同时我看见车窗上倒映着路鸣夏看向我欲言又止的表情。
“你也别太难过。”
好一会儿，他才挤出这么一句。
像是能安慰到人一般，他又补充了一句：“奶奶也到了一定的岁数。”
“嗯。”
然后又归于沉默。
说来也是，我们虽然是兄妹，但从小到大我们都没有什么共同话题，关系倒也不僵，只是习惯了各过各的。因此现在在同一座城市生活，也常常因为各自工作的关系见不上几面，只有在节假日的时候路鸣夏会主动联系我，捎带问上一句要不要一起回家。
这次回家也是路鸣夏先联系的我，我接到妈妈电话之后不久就收到他的信息。其实我料到了，毕竟妈妈打电话总是会先打给他，时不时会问他放假要不要回家。
妈妈也问过我许多次，我总是说：很忙，看情况吧。久而久之，她不再多过问，偶尔提一句春节回不回家便不再多提。
我大概已经有五年没回过家了。
不仅是因为生活上的诸多不如意，还因为家里无休止的争端，以及那个狭小城镇所带来的一切氛围都令我喘不过气，只想尽可能地逃离。
“雅春有没有给你发过消息？”
车到站了，我们取下行李站起身，路鸣夏忽然问了我这么一句话。
我有些奇怪地看向他：“没有，她有一阵子没和我发微信了。发生什么事了吗？”
“你居然不知道吗？她都没和你说过，大伯他们逼她和庄明棠结婚的事？”他一边说着，一边拉着行李箱向前走。
我推着行李箱跟在他身后走，心里一咯噔，好奇心瞬间被点燃：“怎么回事，雅春不是有对象了吗？那人不是庄明棠啊？”
下了车，路鸣夏走了几步后停了下来，转过身看着我的眼睛，冷笑着说：“雅春的对象是姓贺的。”
因为过于震惊，我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家乡的小镇不大，约有两百多户人家。但幼时的我能真切感受到的世界是从家出发后，向左沿街一直走过一条马路就能看到的小卖部、邻居右边的庄家以及街道对面的贺家。
庄家人和我们路家一直是友好的亲邻关系，童年记忆里一直有着和庄家的小孩们一起争先恐后跑着去小卖部买零食的画面。
至于贺家的小孩，我的脑海里一晃而过那几个站在街对面用恶狠狠的目光盯着我们的小孩。
其实关于贺家的一切，在我们家一直是个禁忌话题。就算偶尔有人提起，也是伴随着恶毒的咒骂和深切的仇恨蔓延开来。
从小时候起，不管是我们家还是贺家的人都耳濡目染，知道对面与自家的关系是老死不相往来。令人困惑的是，无论是哪家的人也没人去深究前因，大抵是问了之后也会被大人搪塞几声，然后被斥上一句说不许靠近他们家就是不许。
我记得我也曾经问过，依稀听见妈妈说是祖辈有深仇，反正让我们别和贺家的小孩往来，要是被家里人知道了会被打断腿。
以前贺家的孩子都是独来独往的，就算和我们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我们也会达成一种不理会对方的默契。而且他们总是凶神恶煞的，所以没什么人靠近他们。
其实我们这一辈对贺家和我们祖辈的仇恨并没有那么强烈的共情，不过是从小感知了家人的憎恨，也有样学样罢了。实际上我们都是懵懵懂懂的，只当贺家人是八竿子不能打着一块去的人，不去搭理便是了。
现在，我的堂姐路雅春，竟然和一个贺家的人在谈恋爱？
不是没有从她和我的聊天中在字里行间听她透露过自己的感情，只是这结果还真是令人始料不及。
“雅春的对象是谁啊？”我又问了一次，尽管我也不认识贺家的人，可是好奇心作祟挡也挡不住。
“不太清楚，妈没说。”路鸣夏不甚关心地撇了撇嘴，“反正他们不会让她和那姓贺的继续谈下去的，听说大伯和大伯母都去庄家说亲去了。”
“那雅春愿意么？”
“不愿意有用吗，反正最后都得听大伯和大伯母的。”
我愣了愣，正想反驳，一旁火车站的工作人员过来提醒我们出站，路鸣夏说了声快走吧，然后转身推着行李箱走了。
而我站在原地，就那么看着他的背影走出车站，周围的人也在向着那个方向前进，仿佛他们都急不可待地想要从隧道的一边穿向另一边，从一个世界走向另一个世界——像是从一个牢笼离开到另一个牢笼。我不知不觉紧握的手微微张开，掌心早已汗湿。
深呼一口气，我迈开步子向前走去，跟上路鸣夏。
“对了，阿冬来接我们。”
出了车站门口那一刻，路鸣夏忽然回头说了一句话，我还没反应过来，喊了声：“什么？等一下……”
话语止于目光扫到的不远处靠着车身那抹高挺的人影。
我对上了一双漆黑得看不出任何神色的眼睛，不知道是夜晚的关系，还是那对锋利到有些厉色的眉，从那周身散发出来的那种阴郁给我带来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脑海里那个名字欲脱口而出，反倒是前面的路鸣夏语气高兴地喊道：“阿冬！”
我闭上嘴，看着那个身影支起，面朝我们走来。
没想到时隔五年了，再见到路仰冬，他整个人又不一样了。
他在我们面前停下，带笑着看着路鸣夏，说了声：“哥。”
“你怎么又高了啊，真行。”路鸣夏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现在路仰冬比他还要高出一点。
“还行，你们吃过晚饭了吗？”路仰冬一边问着，一边极其自然地把我的行李箱从我手上拉走，我张大了眼睛，迷惑地顺着他走的方向看着，他甚至没有看我一眼。
“还没呢，我妈给我们留了饭菜，让我们回家再吃。”路鸣夏接了嘴，走到他身旁。
而我的手上一下子空了也怪不自在的，看着他们两个人已经走在前面开始说说笑笑，我发觉自己又一次变成了一个尴尬路人。
还好这尴尬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我们上车了，路仰冬开车。
路上倒是安静得很，也许是路鸣夏和我都坐了一天的车，多少有些疲倦，而路仰冬似乎也察觉了，只专心地开着车，没有开口说话。
望着仿佛已经褪去少年感的路仰冬，我的心里才有了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年的实感。
过去的时光好像还是昨天一样，我们四个人还是形影不离地走着，一起说好去小卖部、学校、河边……如今的我们多了些许生分和难以言说的尴尬感。但看着路仰冬和路鸣夏两人相处的样子，又想或许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吧。
我和路鸣夏在同一个城市，偶尔还是能见上面的；雅春留在了蒲叶镇，我们会时常用微信聊天联系；至于路仰冬，微信甚至都没加我。
只记得五年前我离开蒲叶镇的时候，他撕了省内最好的北岭大学录取通知书。
但后来听说，他还是去了北岭，只是中途又退学了，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他从小就是那样，喜怒不定，没人猜得透他到底在想什么。
可是他小时候挺让人心疼的，在整个路家年纪最小，但是最懂事。他一直介怀自己是养子，以前因为他是养子的事没少被那些左邻右舍那些没心没肺的小孩拿出来奚落过，所以尽管大伯和大伯母一直把他当亲生的孩子疼，他内心还是存着很深的芥蒂。
许是夜晚容易让人心生感伤，抑或是已有许久没回到故乡，夏天的凉风一吹，混合着泥土和柏油地的味道令我开始怀念起了过去——雅春和鸣夏走在前面，我跟在他们后面，仰冬跟着我磕磕绊绊地喊着等等我。
“不知道雅春姐现在怎么样了……”我看着窗外，自言自语地嘀咕着。
“她很惨。”路仰冬低低的声音忽然出现。
我心内一惊，甚至有点措手不及。
他不是在开车吗，耳力怎么这么好？
“怎么这样说……”我讪讪地回道。
“跟贺家的人扯上关系，你说惨不惨？”路鸣夏在副驾驶扭头对我大声地说。
“不是，我觉得也没有怎么的吧……那毕竟也是以前的事情了。”我没有什么底气地说。
实际上，我虽然不太清楚我们家到底和贺家有什么深仇大恨，就算曾经有过，那也是过去祖辈的事情了，与我们这辈人无关，其实并没有必要世世代代都波及吧。
但是路鸣夏只要一提到贺家情绪明显激动了不少，感觉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我试探着问：“你和贺家的人有仇啊？”
“呵。”我的问题仿佛把他气笑了，“路静秋，但凡你回家多一点，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无知！”
我疑惑地看向路仰冬，他又好像在专注地开着车，脸上既没有表情也不打算开口说话。
我只得转向路鸣夏：“所以你想说，你什么都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
“你不知道咱们家有个五姑吧？”
路鸣夏的话宛如平地一声惊雷，炸得我头脑模糊，瞳孔瞬间缩小：“什么？”
奶奶的孩子，我从小见过的只有我父亲、大伯、二姑、四叔，可是我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五姑。
“到了。”车缓缓停下了，路仰冬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却打断了我的胡思乱想。
我还沉浸在震惊中没有反应过来，恍神过后想要追问路鸣夏，但他已经直直地推开车门下了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