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过去几天后,我和路鸣夏开始着手准备下一天回紫荆市的事了,路仰冬仍然是一天下来都见不到半个影子,不过据大伯母说,大概后天他就回北埼了。
我回紫荆的车票已经订好了,就在明早一大早。
我想,我大概不会再回到蒲叶镇了。
我走出家门,看到对面的贺家大门开了,门口歪歪扭扭地靠着一个人,他半睁着眼,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没睡着,胡子拉碴的,寸头,面生得很——是那个刚出狱不久的贺家二叔。
贺二叔猛一然睁开眼睛,对上了我的视线,我心中一诧,关上家门快步往街道外走出去。
一路上我还惊魂未定,贺家的人都生了副锋利的眉眼,总给人一种不是好相与的感觉。
我翻了翻手机里的信息想让自己冷静下来,找到我昨天看到的招聘资料,上面清晰地写着招聘截止日是今天。
这也是我外出的原因,在今天之内我就要把简历投出去了,昨晚做完简历之后发现没有近期的照片,现在要出去临时抱佛脚补拍一张。
只是……
我伫立在从我家过去三个街口就到了的照相馆门口,犹豫不决地看着那块不起眼的招牌。
贺记相馆。
这是我唯一知道的,也可能是我们镇上唯一的照相馆。
因为家里人不爱照相,就算要照,也都是带着我们去隔壁镇照的相。
我曾经以为,我们镇是没有照相馆的。
直到我开始去我们家的店铺,经过贺记相馆时才知道,原来镇上唯一的照相馆是贺家在经营。
透过面前的玻璃门,能看到里面来来回回走动的人影。
我暗自做着心理暗示,终于还是推开门走了进去。
前面柜台坐着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上下,她用手机入神地看着电视剧,时不时还发出笑声。
我推门后她瞥了我一眼,随后放下手机,用带有外地口音的声音询问:“你是要照相吗?”
看来不是贺家的人。
我放下心,点点头说:“要一寸照。”
“行,你直接进去里面吧,拍完给你直接打出来。”她指了指柜台后面那条走廊,示意我进去照相。
我顺着走廊走了几步就到了照相室,里面的灯没开,只有天窗透进去几缕阳光落在地上。
忽然我听到了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去看,此时灯亮了起来——我看见了拿着相机的贺遥表情淡漠地用手绕过我身后按着灯的开关。
“贺遥。”我有些不知所措地喊出他的名字。
贺遥松开手,从我身边穿过,走到前面轻声说:“到这里来。”
我走到他指定的位置,有些不太自然地看着他,贺遥直接举起相机开始了。
证件照拍得很快,几下就结束了,贺遥将相机拿给我看,我侧头看了几眼,觉得没什么问题便道谢就想走了。
“路静秋。”他终是出声喊住了我。
我回过头,与他四目相对,周围静悄悄的,却能听见心脏砰砰跳的声音。
“你过得还好吗?”良久,他才说出了一句话。
“还可以,你呢,现在是摄影师?”我真诚地问。
他点点头:“算是。”
又是一阵冷场。
他自嘲地扬起嘴角笑了一下,摸了摸后颈说:“不想说废话来着,可是有点紧张。”
我能理解他的感受,见他把话说开,也没有再拘着,而是友好地看着他回答:“这是难免的,我们以前也没说过话。”
“你恨我们贺家吗?”他顿了一下,问。
“……我不知道该怪谁,我们家很少提起你们的事,我知道得不多。”我回答说,“恨是说不上的。”
“幸好。”他低声说。
贺遥凝视着我,眼神如同那个毕业典礼的午后站在我面前的那样,他说:“如果能和你做朋友的话,别忘了我。”
从贺记相馆出来后的我一直都是恍惚的。
我不明白。
我和贺遥从小学到初中九年同班,因为家里的教导和对贺家兄弟的恐惧,我们并没有什么交集,更没有说过一句话,为什么他会关注到毫不起眼、散漫迟钝的我,甚至于就算五年没见,他也没忘记我。
从街口穿过马路时,我看到边上有人在卖冰糖葫芦,再次勾起了我的记忆。
那是我还在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因为周末空闲,就被带到了烟酒茶行去帮忙看店。说是看店,其实我只是坐在里面用纸涂涂画画玩着。路鸣夏和同学在外面疯玩完之后经过了店里,跑来和我闹,在我画得好好的纸上乱涂乱画,我追打着他跑出了店里,来来回回在街上跑了好几圈才停下。后来跑到了街口时,我被马路边的冰糖葫芦吸引住了,就站在那边不肯走。
路鸣夏想拉我店里,我说给我买冰糖葫芦就走。他不想给我买,因为他也没钱,但是拗不过我,只好暴躁地让我在那里等他,自己跑回店铺去问爸妈拿钱。
我一直等,没等来路鸣夏,却等来了从附近照相馆走出来的贺家两兄弟贺遥和贺知。
我从他们一出门就注意到了,一边盯着他们一边希望他们不要走到这里。小时候的我蠢得不行,太过强烈的目光反而引起了贺家兄弟的注意,他们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我,朝糖葫芦的方向走来。
当他们走到糖葫芦小贩面前,我连动也不敢动,只是愣愣地看着他们。
好在他们并没有冲过来打我,而是买了糖葫芦。
那时的贺遥一边吃着糖葫芦,一边瞥着我略带羡慕的表情。贺知没吃完就想抢他的糖葫芦,被他揍了过去,目睹这一幕的我心里留下了阴影,僵硬地站在原地不敢动。
这也是为什么我对贺家兄弟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凶恶那里的原因。
后来路鸣夏回来了,他没有带钱回来买冰糖葫芦,而是气呼呼地想把我拽走,因为爸妈把他训了一顿。我既没吃到糖葫芦,还因为贺遥间接地形成了心理阴影,那个日子对我来说真的太心酸了。
我上前去买了用草莓做成的冰糖葫芦,在路上吃着,尝到了童年时念想的那个味道。
回家时想了想,还是决定从后街穿回去,避免又遇到在门口喝醉了的贺二叔。
后街的商业气息比较重,小镇为数不多的年轻人都喜欢聚集在那边。
我吃着冰糖葫芦路过,便远远地瞧见穿着白色长裙的雅春挽着贺泯的手,她笑得开怀,贺泯扶着她神色温柔地注视着。
看着她幸福的样子,我也由衷地感到高兴。
本来不想打扰她,所以没去和她打招呼,不料她瞧见了我,便松开贺泯向我走来。
贺泯朝我点头致意,我也礼貌地点点头,乐呵地拉着过来的雅春说:“你们约会呐?”
“是啊,他这几天已经把和我的事都和他父母说清了,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他爸妈最后决定不管了,由着他。”雅春笑得眉眼弯弯的。
“那咱们家怎么办……”我问出了我的担忧。
“其实我试探过我妈了,她觉得我高兴就好。”雅春说,“就是我爸……怎么说也说不通,一提起来就要发火。但我看他现在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没那么顾虑了!”
“是吗,那就好。”我笑了起来,“那你一会儿回家吗?”
毕竟一会儿就到晚饭时间了。
“我在外面吃。”她回答我,不时回头看看不远处的贺泯。
“好了好了,那你快去吧,别让人等急了!”我笑嘻嘻地推了推她,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微笑着走了。
午后和傍晚交际的余辉是温暖的,洒在她背影那长长的乌发上,格外美好。
我往行李箱收拾完最后一叠衣物时,我妈敲了敲我房间的门。
“秋秋,收拾完了吗?”她探询地伸着头。
我把行李箱一拉,放了起来,回答她说:“好了!”
“来奶奶房间帮我一下。”她说完就走了出去。
再次进入到奶奶房间,里面因为少了一些装饰空旷了很多,只见没放床单的床上摆着好几大叠的纸簿。
我妈见我来了,坐在床边朝我招招手。
我把门关上后,过去在她旁边坐下,看清那些纸簿原来就是奶奶的医疗文件。
“我们把这个撕掉。”我妈柔声对我说。
我惊诧地看着她,感到不解:“为什么要撕掉,直接扔了不就好了吗?”
“不能扔,万一被人看到就不好了……”我妈低声对我说,“你不要告诉其他人。”
“我不会和其他人说的。”我愣愣地回答。
我跟着我妈沉默地撕着医疗诊断,一边听她说着这几日做梦梦见了奶奶,一边怀念奶奶还在,家里热热闹闹的样子。
我想象着她描绘的梦中场景,脑海里是奶奶和蔼的微笑,我的嘴角上扬了起来。
撕着撕着,我妈还不放心地和我补充道:“这件事,尤其是不要对二姑和你哥说,他们还不知道奶奶是因为心悸引发血管阻塞过世的。”
“奶奶不是得了心脏肿瘤吗?”
“好像是因为之前吃过一段时间的血压药,这段时间血压升上来了,就没和医生说继续吃,结果那个药和心脏相冲……也没人注意到……”我妈叹了口气,眼眶湿润地说。
我既震惊又急躁地说:“怎么能这么草率呢——”
“你小声点!”我妈按住我,看了看门口。
她推了推我:“要是被你二姑和你哥知道,指不定怎么闹呢!”
“怎么会这样,你们不是有轮流照看奶奶吗?”我坐定住,皱着眉询问。
“店里忙,我和你爸两个人都忙不过来,有时只好让你四叔去看着。”
“四叔平常没照看奶奶吗?”我不禁问。
“他又跑去赌了!”我妈一提起这个就生气,“平时也就算了,奶奶生病他也没放在心上,总是跑到外面去,还老是和我们说不会有什么事情的!”
得知这一事实的我心里又气又怨,如若不是四叔这么不负责任,或许奶奶还不会这么快……不对,不可能啊。
我冷静下来后转念一想,就算是吃降压药,只要剂量不变,也不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副作用啊。
我用手机查了查资料,确认了只有服用过量的血管平滑肌舒张药物才会加剧对心脏的危害。
我入了神又翻起了身后的医疗报告,引起了我妈的注意,她疑问道:“秋秋,你在干嘛?”
我顾不上回答她,翻了好几本才透过字里行间将完整信息拼凑了起来:因时大量服用肼屈嗪引起冠状动脉痉挛,加剧心肌缺血……
也就是说,奶奶是在某一个时段加剧用量,才会造成病情加重的。
“妈妈,奶奶是什么时候开始吃降压药的?她去世前一天发生了什么事情,怎么会加大了用量?”我凝重地问道。
我妈思索了一下:“前一段时间吧,冬冬从北埼回来后不久……她血压升高了,自己吃起了降压药,过段时间后才和我们说。”
“你别胡思乱想了,奶奶去世前就和平常一样,偶尔有人来帮忙看看她……医生说那天她血压升得很高,应该是吃得比较多药,所以才会有意外……”她摇了摇头安慰我说。
即便如此,总不可能忽然之间就这么多吃这么多药吧?而且我妈刚刚说,路仰冬是在奶奶去世前就回到蒲叶镇上的,那他这段时间都在干什么?还有其他人去看了奶奶?
我追问道:“阿冬回来之后在忙什么?还有谁去照看了奶奶?”
“阿冬和别人在谈生意,我也不太清楚,他跟贺家那几个人走得挺近的……不要管太多他的事情。照看奶奶的就是认识的人啊,其他亲戚朋友啊,还有庄家的人都会去看看她的……”
我越想越奇怪,这么多人,难道他们每个人都没有一点意识去询问关于奶奶的病情和医生的用药嘱托,而且种种证据说明,奶奶很可能不是自然死亡的。
四叔的疏忽不是直接原因,真正的原因……可能远比我想象得要可怕。
我压着惊异,拿出手机给雅春发了微信,告诉她奶奶去世的原因并不正常。
我的喉咙又开始像被扼住一样,涌上来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头脑像是一瞬间被挑动了一根神经一样,我忽然意识到,这是我悲伤和惊恸的表现。
我回到房间后,思索了片刻,还是给路仰冬发了微信问他:你回来之后到底在忙什么?
等了半天没有反应,我也没能等到雅春给我回复消息。
我在被窝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明天就要离开小镇,还是因为知道了奶奶充满疑点的死因。
我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已经是夜晚十一点半了。我抱着试探的心理给雅春拨了电话,铃声响了许久,她都没接,我泄了气——看来她已经睡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路鸣夏吃完了早饭,从楼上搬了行李下来,准备出门了。
路鸣夏站在门口,撑在行李箱前,拨弄着手机,一边张望着嘀咕着:“阿冬怎么还没来,我和他说好六点半的……”
我爸妈在旁边陪着我们,我妈也跟着抱怨说:“是啊,冬冬怎么还不来……等下耽误上车了!”
“开车是要慢一点的。”我安抚他们,同时也有些想不通地环顾四周。
过了好一会儿,路鸣夏的手机响起来了,他接听起来,对我们说:“是阿冬。”
“你说什么……”
路鸣夏因为过于惊诧大声喊了出来,清晨本就空寂寥寥的街道充斥着他的回声。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我爸妈追问着他。
我看见路鸣夏紧紧地蹙着眉,表情好像要哭不哭的,他对着我们,唇齿间僵硬地挤出一句话,我在听到的那一刻就觉得世界变得遥远起来了。
眼前是模糊的,耳朵什么也听不见了,那种喉咙被扼住的感觉上涌着,急剧地冲破了脑部神经,我仿佛和周围的一切斩断了联系,直到身旁撕心裂肺的哭声再次清晰,才发现整个街道都已经轰动了起来。
我的眼神再次聚焦时,看见对面贺家也开了一半门,贺家的人正讶异地看着我们,我与一脸茫然的贺遥对上了视线。
雅春死了。
死在了我们过去上学都会经过的那条河里。
我想,什么都已经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