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竹林吗？
子休睁开了眼睛，看到自己竟站在一片无尽的竹林中。
竹叶细长而翠绿，晶莹剔透的水珠趴在叶片上，安安静静的，映着子休年轻的身影。
竹子是有香味儿的，虽然大多数人并不知道，只有喜爱竹子到了一定程度的人才能闻到。这一缕香味儿，极其轻微，极其深幽，有点像是幽谷中的美人儿，你寻她，寻不到，只有捉摸不透的冷香宣告着她的遗世独立。
子休深深的吸了一口熟悉的冷香，这是师父小竹屋外竹林的香味儿。
“子休。”
“！”子休一惊，马上转身。
只见身后，一袭深绿长衫，如夏夜高山，如春日冷泉。
“师父……”子休身后站着的，正是在烈火中焚身而终的应竹桑。
子休整个人愣在了原地，半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视野里，应竹桑的身影都模糊了，子休感觉自己鼻子一酸，被堵住了一般。
“傻孩子，哭什么……”应竹桑嗓音低沉而温柔，他抬起手，向前摸索着，想要摸到这个让自己心疼让自己不舍的小屁孩子。
子休一下子扑倒了师父怀里。
应竹桑的眼上，没有了那缕覆眼的白绫。他闭着眼睛，模样安静而温柔，只不过本应是眼球的地方凹陷了下去。
子休在应竹桑怀里哭的很凶，都快喘不上气了。
应竹桑抱着怀里抽搐的一团，很心疼。
“师、师父不要子休了吗……为什么不带子休……我、我、我不想离开师父，我不想以后再也看不到师父了啊……”
子休抬起头，仰视着这位极其强大又极其温柔的男人，任由他的手一次又一次擦抚去自己脸上的眼泪。
“师父怎么会不要子休呢？师父，一直和子休在一起啊。”
应竹桑温柔的笑道。
“子休不要再离开您了……我要永远和师父在一起，要永远照顾师父……”子休低下头，使劲擦了擦眼泪，说道。
应竹桑微微笑着，不语。
“子休，你还记得你姓什么吗？”应竹桑问道。
“师父，我，我姓应啊……”子休眼中带着疑惑的看向应竹桑。
“不，你姓谢，你忘了吗？”
子休愣住了。
忘？他怎么会忘呢？只不过回忆太过残忍，他真的不敢再记起来了。
“师父……您，您提起这个干什么……”子休声音微微颤抖，像是带着回忆深处渗出的恐惧一般，问道。
应竹桑叹了口气。
“为师，要告诉你一件事，以后，怕再也没机会告诉你。”
“我，我不听，子休不会再离开师父了！！”
子休使劲摇着头，哭喊道。
温柔的双臂将子休揽入了怀里。
“好孩子……”应竹桑亲吻着子休的黑发，他感觉到怀里的抽搐更厉害了。
“子休，你一定要认真记住为师之后说的话。”应竹桑一狠心，紧紧抱住了子休，低下头在子休耳边一字一句的说道。
“孩子，你的父亲，谢晟宇，还有你的家人，是被人害死的。那场大火，是有人故意点起来的，纵火之人，就在皇子的势力之中……”
子休瞪大了眼睛，倒抽了一口气。
“皇子的势力，这些年一直在威胁着这个帝国。大皇子殷夙冷酷残忍，二皇子并非纯正凉月帝国皇室血脉，三皇子懦弱没有主见，他们断不能成为凉月帝国的国君。为师愚蠢，没有早日体察先皇苦心……子休，我的孩子，你一定要替为师，好好辅助女帝陛下……”
子休颤抖的越来越厉害，不舍和恐惧，像深渊一般，吞噬了他。
“可是……可是师父……子休不想离开你啊……”
子休惊恐的眼中像是干涸的泉，泪水，流干了。
“傻孩子，为师一直在你身边啊……”
“可、可是，师父您刚刚说，以后没有机会……”
应竹桑的手指轻轻放在了子休的唇上，虽然子休还没说完。
应竹桑笑了，笑得那么好看。他脸色苍白如雪，笑容却像是一缕阳光，破开了冬日的阴沉，照亮了皑皑白雪上的芸芸众生。
“为师要走了，但子休也不是再也见不到为师……”
他低下了头，在子休眉上吻了一下，继续柔声说道：“因为子休的眼睛，曾经也是为师的眼睛。所以，子休要相信，不管是生是死，寂灭还是轮回，为师，都在子休身边。”
什么？我的眼睛……是师父的？
子休震惊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天边，红月升起。
应竹桑心里，竟忽然产生了一种平和而安心的归宿感。
“应郎。”
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应竹桑背后响了起来。
应竹桑整个人一颤！
他回头，子休也寻着声音，看向了应竹桑的身后。
只见，一个年轻好看的青衣女子，站在了不远的竹林之中。年轻的女子拉着一个七岁左右的男孩儿，怀中，还抱着一个正在吃手手的，看上去不过三四岁的小女孩儿。
他们是师父的家人吗？子休恍惚的想道。
“若若……”应竹桑声音颤抖，轻声叫出了自己生命里尘封了十三年的名字。
那是他十三年前，被害死的夫人和孩子啊……
血泪，从他眼里流了出来。
“若若，你在哪……我看不见你……”
“没有关系的，应郎，我和孩子，一直都在这里等你。”女子声音，温柔而好听。
应竹桑整个人都在颤抖，甚至有些站不稳了……
“子休，我的孩子……”应竹桑轻轻的说道：“最后一次，扶师父回家吧。”
子休愣了。
这哪里是死亡，这分明是自己师父活在人间这么多年来，一直祈求的归宿啊……
似乎有什么一直堵在子休心里，放不下却也留不住的东西，有点释然了……
“好……子休，扶师父回家。”
子休含泪点了点头，说道。
应竹桑笑了，这是他十三年来第一次笑得这么的轻松，这么的洒脱。
子休和曾经一样，站在了师父的右侧，手臂沉稳，扶着应竹桑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这多么像自己第一次扶着师父回家的模样……
终于，应竹桑走到了女子面前，他颤颤巍巍的伸出双手，抚摸着女子熟悉的脸庞。
“阿爹，我们回家吗？”女子怀里的小女孩奶声奶气的问道。
“回家……我们，回家……”
“回家是好事，应郎应该高兴才是。”女子温柔的擦去了应竹桑脸庞的血泪。
女子看向一旁的子休，温和的笑了，笑得很好看，像夏日里盛开的白荷花。
“谢谢你，好孩子。”
子休点了点头，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说出口。
“子休，剩下的人间，为师就交给你了。”应竹桑轻声说道。
“师父……放心。”
子休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
应竹桑听罢，欣慰的笑了。那个被自己捡回家的小孩子，终究会慢慢长大吧。
女子温柔的拉起应竹桑的手，小男孩儿跑到自己父亲另一边，也拉住了应竹桑的手。
“应郎，我们走吧。”
“嗯。”
女子拉着应竹桑，转身向子休面向的方向走去。
“应子休，恭送恩师。”
子休跪地叩拜，然后，目送着几个人的渐行渐远。
这不是永别，是各自寻找新的归宿。
终于，应竹桑和女子还有孩子，消失在了竹林尽头。
子休一个人跪坐在空荡荡的竹林里，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的孤独，再次和儿时那场大火之后一样，失去了所有的依靠。
他使劲擦了擦眼泪。
或许，自己也该回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