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你看过的文字,听你听过的歌,走你走过的路,吃你吃过的馄饨,我想,这样我们会靠近一点。
……
寻鹿小巷要拆迁了。吉祥馄饨店理所应当的要搬走。
那天,覃州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洋洋洒洒的,漂白了一整座城。一位身穿墨绿色长款毛呢大衣的男人踏雪而来,那傲岸的墨绿色身姿,也算的上是这单调世界的一抹亮色了。
吉祥馄饨店藏匿在寻鹿小巷子口里,店铺不大,门匾是木头匾,大概不是什么好木材,怕被镌刻刀刻坏了木面就直接用红漆方方正正的刷下吉祥馄饨这四个大字。不过,红漆斑斑驳驳掉的也差不多了,显然上了年头。
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旧的。旧的墙面贴满了小广告,旧的柏油路坑坑洼洼,旧的树木瘦骨嶙峋被雪压弯了腰,还有旧的店铺冷冷清清无人问津。与市中心不过三个小时的车程,却是两个世界。
一个娱乐城繁华梦,一个荒凉地无人听。
周边的店铺大多都关门了,一阵空寂。只有吉祥馄饨店尚还氤氲着渺渺热气。
走进混沌店,沫燃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把黑色皮手套褪下放在桌上,清寒的嗓音缓缓启口:“吉师傅,我……”
“一份三鲜馅馄饨,汤要多放点葱花。再来一份海带排骨煨汤。沫医生,还是老样子啊!”吉师傅是这店的老板,五十多岁的年纪,膘肥体壮的身材,还偏留着一脸络腮胡。不笑,像面阔耳大的鲁智深;笑,就是戴着胡子的弥勒佛。
沫燃拿着餐巾纸擦拭这筷子勺子,倒不是这店的卫生环境有多差,只是习惯了,做医生的有轻微洁癖很正常。沫燃自然听出了吉师傅话里的调侃,放下纸巾,简而言之:“果然,还是吉师傅最懂我”。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更何况那位如玉的公子正与你脉脉相望且极为认真的吐出‘认真’二字。咳咳,吉师傅不禁老脸一红,下馄饨去了。
寒冬腊月,是个连呼吸都能吐出白烟的季节,哈气遇冷慢慢凝结成玻璃窗上的冰晶,像是一层薄薄的白色浣沙遮住了人的眼睛。
手指慢慢回温,至少可以在窗上灵活的创作了。他画了一双爱笑的眼睛,透过那双眼睛看向窗外,雪还在肆意妄为的下着,像是为这寻鹿小巷的百家店铺献舞一曲做最后的告别。
馄饨很快就熟了。吉师傅把馄饨端到沫燃面前,又顺手给他拿了一个空碟子,沫燃在是他店里的老顾客,他待他自然是亲切的。“今天这汤里的葱花撒的格外多,你就把它拣进这个空碟子里”吉师傅的语气像是对待自家孩子般。
沫燃:“谢谢”。
吉师傅笑了。沫燃人长的好看,知礼知节,谁能不喜欢?
他的一双瑞凤眼英气十足,鼻翼与嘴唇相辅相成,自然俊美非凡;他手也生的漂亮,纤长,骨节分明,像是女子的手却又比女子的手多了十足的力道,唯一美中不足之处便是掌心生了一层淡淡的薄茧。当然,做医生的手掌生茧也很正常。
拿手术刀的手,敢于阎王爷抢人的手,必须要快要准要狠,干脆利落,切中要害。
看他拣葱花的动作也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沫医生是个挑食的医生!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花,穿陈旧木窗的缝隙灌入温室,木窗被吹的哐当哐当响。
“国家要改造旧城区,寻鹿巷这地是住不了人了。前几年有聿覃中学这批学生流量,我们还能赚点钱,现在聿覃中学一迁校址人也跟着没了,生意不景气啊!”吉师傅倚着桌角,盯着窗外看来许久,眼中满是茫然和留恋。他叹息“要搬走了,本来不打算营业但我老伴说你今天可能会来吃馄饨……今天是最后一次了”。
那只正在拣葱花的漂亮的手轻轻一颤,夹着的葱花掉在了桌上。
那么快啊!
“你打算搬到哪里?新店铺找好了吗?如果没有我可以帮你……”
“我打算回老家了”吉师傅打断沫燃的慰言,伸手拉了把椅子坐在了沫燃的对面。他看着沫燃,神情和语气都夹杂着心酸与无奈。他说“沫医生,你已经帮我很多了。你看我家对面还有旁边的店铺都被措手不及的赶走了,要不是你帮忙拖着我可能也要流落街头哪能想现在这样铺好后路一身轻松啊!但该走的人迟早还是要走,留不住。人生要往前看,再不走啊可真成了政府工作的绊脚石了”。
该走的迟早要走,留不住……
人生要往前看……
沫燃眉头一皱,神情黯然。吉师傅这话里的千回百转他岂会不懂。可如今,他能做的只有自欺欺人的笑笑不说话。以往的馄饨沫燃总能吃出记忆里的味道,可是今天这碗馄饨却变了味。
像是苦瓜馅的,实在难以下咽,最后哽在喉咙,呼吸困难。
“我老家河南郑州,去郑州游玩想吃馄饨了还去吉祥馄饨店,百年老字号,不换名”。
明明是同一家店,明明都是三鲜馅,明明都撒了很多葱花,陪你吃的人不一样,吃的时节不一样,吃的心态不一样,味道就会不一样,真他妈的神奇啊!沫燃压下心中的苦涩,淡然一笑:“中啊”。
话音一落,沫燃就记起了他说的这句河南腔还是缓缓教的。
“沫燃,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啊”。
“不听。秘密之所以为秘密便是不可说不能说,懂吗?是秘密就应该保护好不让别人知道,任何人都不行”。
“可你不是外人,你是我的情哥哥,嘻嘻…唉,好吧好吧我不笑了,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秘密,就是我们聿覃中学附近的小吃街大多都是外地人开的,你先摸清店主是哪里的人然后用他们的方言点单,店主一高兴肯定会给你加量的,真的我聪明吧”。
那时,沫燃真的被她的吃货属性惊到了。为了能花同样的价钱吃更多的饭,她竟然真的学了好几中方言。河南话便是其中一种。
今时今日,她那俏皮的语气还有得意的神情依旧会不定时的闪现在沫燃的脑海,像一枝藤蔓缠绕着他的身他的心,越反抗越紧张,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刻意淹埋的记忆想不得碰不得,想了碰了,便是十八层地狱,痛不欲生。
悔不当初!
沫燃脸上没了以往的云淡风轻,那黯然神伤的神情是吉师傅从未见过的。他拍拍沫燃的肩膀,微微叹息着说“沫医生,下次去别家吃馄饨不喜欢吃葱花就不要再点了,捡来捡去的也麻烦”他笑笑又说“你知道你给我的第一感觉是什么吗?此人很闲”。
让他多放点葱花,再一一捡出来。从汤到碟,一遍一遍,乐此不疲,真的很闲。
将筷子放在碗沿,沫燃笑着反驳“那是因为我颜值高啊!”
“……”得,还开他玩笑了。
沫燃转头看向窗外,慢慢收回了笑容。窗外正好有一枝光秃的树枝承受不了雪的重量,连枝带雪,一起落在了地上。他淡淡的开口“这四年来,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她当初走的那样干脆利落,连一点念想都不曾给我,我能怎么办?每次想到她的时候就只能来你这里回忆有她的曾经”。
吉师傅面上是不动生色,心中却百般酸涩。
男人低沉沙哑的嗓音犹如夜里的提琴般醇厚与哀伤,幽幽的透过冷空气涌入吉师傅的耳膜,他说“其实,我喜欢吃的是三鲜馅的饺子不是馄饨,馄饨皮多馅少哪有饺子好吃呢?我不喜欢吃的是蒜,葱我还可以接受;我不喜欢雪,我说不好河南腔……”说到这时,男人清冽的眸色闪现一抹柔情。他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窗外,那双爱笑的眼睛已经模糊了,他便又画了一个。
玻璃窗上那双眼睛像极了她的,又大又深,里面装满了星星。他看着,竟不由自主的笑了,语气也变的温软,像是情人间的呢喃,他说“但是,她说饺子皮厚不好吃她喜欢吃馄饨;她喜欢汤里有葱的味道却不喜欢吃葱,每次吃馄饨时都要把葱花挑出来放到一旁等吃完馄饨再放回碗里;我不喜欢雪因为下雪天就会很冷路也会很滑,她很笨经常摔跤;但她还是喜欢雪,她喜欢堆雪人,打雪仗,她还喜欢把雪球砸在我身上所以我更讨厌下雪了……但耐不住她喜欢啊!我会说英语法语西班牙语但就是说不好河南方言,她英语考试经常不及格,但她会说天津话,四川话还有河南话;她说寻鹿小巷的店铺大多都是外地人开的,吃外地人的饭用外地人的方言,店主一高兴就会多给你加点量……你说,她是不是很聪明啊?”
吉师傅吸了一下鼻涕。妈的,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为一个男人流眼泪。
“可是,那么聪明的她……为什么听不出我的气话呢?”
那个傻瓜啊,不是一向自诩自己聪明吗?
“吉师傅,我留不住她的人;现在,连她最爱吃的馄饨也留不住了……”。他的嗓音像断了弦的提琴在弹奏在不知名的悲伤。
“哥,如果我死在了某一天里,你会如何处置我们的感情”。
“我会忘了你,然后爱上另一个女人”。
“哥,我会恨你”。
“那你就不要离开我,求你”。
……
吉师傅拍拍沫燃的肩膀,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可话到嘴边愣是一个字都蹦不出来,他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能愤愤的加重呼吸:“沫医生,人要往前看,再大的雪都会化,再冷的天也会暖。”
“一生那么长,别把自己锁在过去,因为已经失去的而错过可以拥有的,人这一辈子啊跟谁过不去都行就是别跟自己过不去,多傻啊?”。
话已至此,吉师傅看男人的脸色如窗外的雪般苍白黯然,他也唏嘘不已,不知沫医生把他的肺腑之言听进去了多少。
吉师傅从兜里掏出一只小猫挂链放到桌上,沫燃讳莫如深的看着他,吉师傅问:“我似乎看见你带过这个,是你的吗?”
沫燃曾经确实有个一模一样的小猫挂链,那是他在被烧光的沫家老宅的残骸中捡到的,他知道沫缓缓从来没有佩戴过这个挂链,所以在那个特殊的时间点里,沫家失火沫和缓缓的死似乎与这个挂链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往事历历在目,一帧帧的如电影般浮现在眼前。漫天大火,烟雾弥漫,呛的人睁不开眼,哭喊声救援声乱成一片,警察拉警戒线疏散人群,三台消防车有条不紊喷水救火,烟灰和着冷水变成一地泥泞,他瘫倒在其中白衣早已脏的不像样子,头发也被烧焦了一大片,有救援人员要拉他出去,他却死命的推拒,那状态似颠似狂,发疯了般往里火里冲,他什么都不想了,什么都不要了,缓缓还被困在里面,他要去救她,她在等着他去救她呢。
沫燃紧紧攥着手里的筷子,喉结上下浮动着,失神的望着那个破旧的挂链好久,直到吉师傅敲敲桌面,他才会过神来。他没回答吉师傅的问题反而问:“吉师傅,这个挂链你在哪找到的?”
“那天晚上我的门匾砸到了喻小姐,你当时不是很着急的把她抱起来送进了医院吗?我以为是你身上掉下来的就放了起来,可那几天事多我就给忘了,今天见你才想起来”。
沫燃问:“是……喻颜丢下的?”
“我不知道啊,这几天她都没来吃馄饨,我又快离开覃州了,你见到她的时候就帮我问问吧”。
沫燃收下挂链攥在手里,冰凉的触感让他的手温跟着降了几度,但心里的那团乱麻越解越乱,如果这个挂链是喻颜的他当如何?
吉师傅不知沫燃在斟酌什么,只看他眉眼黯然,不免也跟着叹息。别人的事他人也不好多说,只能尽力宽慰:“我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也讲不出来什么大道理,可我知道这人啊要拿的起放的下,还是那句老话,人跟谁过不去也不能给自己过不去,你还有十年二十年三五六七十年要过呢,别让自己活的那么累,年轻人看开点也许会再次遇见你想要珍藏的风景也不一定”。
沫燃想这一生短短几十载,不就一眨眼的功夫,活太久身边又没有一个知心的伴,那多寂寞啊!
吉师傅又是拍拍他的肩膀,千言万语都藏在这一声珍重里了。
第二天没有雪,沫燃一大早的去南山墓园看沫缓缓,大冷天的隔着墓碑陪她说了一上午的话,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昨晚缓缓在梦里冲他发小脾气,问他最近为什么都不来看她了,沫燃最受不了的就是沫缓缓的半娇半嗔,哪怕是在梦里。
在无数个睡不着的晚上,他习惯性的开始闭上眼睛,安静的想念一个人,想念一张脸。
以前人在的时候他压抑自己,现在人走了,谁都不会再去深究他们的对错,他也能大大方方的来看她了。
沫燃想,他和缓缓之间终究错过了在一起一辈子的契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