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的雪原上,一行灰色路径仿若苍龙般蔓延,逐渐接近那天堑般庞大的褐色树木群落。
天上遥遥的飘过一片卷集云,恰巧挡住散落于狼群背上的阳光。灰蒙低沉的气氛使得本就压低声音前行的狼群更加阴森可怖,宛若徘徊于茫茫雪原之上的摄命幽灵。
细碎密集的脚步仿佛是从地狱大门处漏出来的死者哀号,让血腥屠戮的气氛顺着它们的前进路线一路蔓延、飘散。没有任何动物敢于在这种时候去招惹这群煞神,哪怕来一头巨熊正面撞上它们也只有面临被撕裂的后果。
当然,这里的“任何动物”,并不包括敢于自然相斗的“人”。
全身上下披满烧得焦黄且散发臭味的植物碎屑,这样的感受很难让一个人开心起来,如果再加上身处冰冷的树冠中,且必须报仇沉默安静的话,那将是一种堪比酷刑的滋味。
不过从萝汉脸上的表情来看,她似乎乐在其中。
萝汉现在处于战斗组中可以算得上是二把手,谁能想到她婴儿时期是个连爬都学不会废物呢?
她好像天生就适合在树上行动,复杂的攀爬环境能够让她数倍提升自己的战斗力,这或许能追寻至她幼年时,第一次离开母亲的经历。
作为一个拥有天生强大肉体基因的种族,野人们的孩子一向都是出生后一周会走一月会跑一年能原地空翻的。
可是,在老白还是族长的时候,出过一个意外:一个女婴儿,仿佛脑子有毛病般的畏惧着地面,畏惧走路。
老白并没能够教导他什么叫做“神经性疾病”,什么叫做“病理性神经病”。虽然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但这种无比符合祖父描述中被“恶魔”光临过的表现仍然让他对这个女婴有些排斥。
当时寒冬刚过,族群留存人数下降至冰点。这导致老白无法做出放弃任何一个族人的决定,哪怕是一个被“恶魔”诅咒过的女婴。
“恶魔是祖父世界的恶魔,管不到我们这里。”老白如是对自己解释,以此抵抗女婴一天天长大却只能在其母亲背上活动所带来的恐怖。
转折点在女婴三岁那天到来。
那又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寒冬,虽然从日子上来算冰雪要不了两周就会消退,但族群里边的存粮已经不足以支撑他们所有人活到冬天结束。
族里年纪大一些、“经验”稍微丰富些的老人都在劝说老白放弃一部分人,比如那些老到只能浪费粮食的妇女,比如狩猎过程中手上的战士,比如...萝汉。
有关最后一个的建议是最强烈也最多的,光吃不做,没有显露出一星半点战斗天分的女婴对于族群来说除了当作生育工具没有任何作用。可笑的是:他们害怕这所谓“恶魔的诅咒”会延顺至下一代,也就是说萝汉连当作生育工具的资格都被他们所否定。
老白很愤怒。
他是从大族群里出来的,他深知随意抛却族人最终只会带来毁灭。从祖父带着他躲避天灾来到这里后用了多少年才聚集起这么一群野人,组建起族群,怎么可能随便放弃。
这里每一个人,不是他从野兽口中救下,就是他看着长大,除去这群老奸巨猾的老不死外,每一个都可以说是他呕心沥血所带出来的。如果非得放弃一部分的话...不,绝对不存在放弃族人的可能。
在一群不算长辈的长辈的逼宫之下,老白最终选择了自己的处理方式:亲自带着所有能够狩猎的族人外出觅食,洞里只留无法行动的人。
如果不幸遭到袭击...那只能说是“天命”了。
老白走时眼睛总感觉雾蒙蒙的,因而没能看见后边再没母亲背着的萝汉一路爬到洞口朝着他傻乐。
此番狩猎因为过于仓促,收获并不理想。即便是加上路上捡拾的一些接近腐烂的坚果,也只能勉强撑到下次狩猎。
望着洞里安然无恙却嗷嗷待哺的众人,老白头都大了。
烦躁之下他也没多清点人数,直到太阳偏西他才从萝汉母亲口中得知:孩子丢了。
得,这样一来像是正巧符合了各位长辈的意愿,且不违背老白那不放弃任何一个族人的理念。
但看着萝汉母亲空洞无神的眼眶,和她手臂上还未凝固的献血,他怎么也说不出“放弃”二字。
太阳已经偏斜,这时候外出远行的话风险过大,各位长辈怎么也不愿意让族里主要战斗人员跟着他去找一个“没有作用的废物”,一气之下老白独自带着武器出门,誓要找到女婴再回。
当时还有几个半拉崽子想跟着他一起去,被他挨个打了回去。其中以幼年兄贵哥最厉害,硬生生抗了老白两脚,还差点跑出山洞。
那时候的雪原和现在的没什么二致,落日那昏暗的夕阳光根本不足以让他看清楚细节,更别说找一只毛色本就和环境相似的女婴。
其实在他心中,他已经相信了女婴要不是掉下悬崖摔死,要不是埋在雪里被冻死,要不就是被路过的野兽咬死的“事实”。他此番外出除去和长辈们赌气之外,主要是想借此机会看看能不能遇上点猎物。
其余战斗人员要不是身上带伤,要不就是饿的面黄肌瘦累的皮疱眼肿,只有他作为族长,分到多一些食物,这时候也还算能够发挥出二两力气。
可能是因为他出来的时机正好,没走多远他就遇见一只神似雪兔的生物从一根巨木的树根处窜出来,朝着森林深处跑去。
老白眼睛一亮:虽然是种没捕过的动物,但看那肥硕的肉质,呲溜。
他提着石斧就冲,这片区域因为巨木的原因地面还算能够行走,年纪轻轻的他也没考虑什么坑不坑的,干就完事。
可惜,雪兔这种生物的极限奔跑速度还真就比他快上一点点。在意识到自己正在被追捕后,这只雪兔显著提升了自己的奔跑速度,短时间内直接是化作一道雪白色闪电在树根间腾挪。
作为当时的最强战斗人员,老白也不是吃素的。见到速度比不过后当机立断,前冲两步借助侧面的树木立地拔高四五米,凌空投掷斧子。
传统艺能:飞斧。
可惜这一次老白属实丢人:斧子连兔子的毛都没擦到,径直飞过老远,没入雪中不再显露一丝踪影。
毕竟没吃饱饭,没太多力气。
将近懊恼之际,他的耳中突然传入一阵婴儿的嗤笑声。
昏暗的森林中,原本除去自己和野兔外再无其他动静的时候,突然响起这种声音,换做唐吉坷德也得吓个哆嗦。
但老白不会,他是难得的脑子极其好的野人,在这个知识稀少的时代,空余的大脑记忆空间却没被他丢弃——他将自己族群里边每个人的声音,面貌;附近森林的地形、食物分布;日子气候变换,每种天象所代表的情况全都牢牢记在脑子里。
一个不忘,一个不少。
理所当然的,他听出婴儿笑声来自他出门的根本目的之一:那个“被恶魔诅咒”的女婴。
他有些惊喜,但此时此刻一种权衡出现在他脑子里:野兔也被突如其来的诡异声音所惊,愣在了原地。如果现在不出声悄悄过去的话能够有机会逮到它。
但是那样的话,女婴就会多一分危险。
从声音上听,她似乎情绪非常激动,哭喊的“哇”都几乎要变成刺耳的尖叫,遇到危险的可能性不小。
老白没有多做犹豫:兔子不会呆愣太久。
于是,他选择了...救人。
女婴声音传来的方位和兔子所在方向大致相同,如果快速接近的话必然会惊醒兔子,但他顾不得那么多。
全盛时期的老白极限速度非常可怕,之前限于环境没能完全发挥,现在他护犊子心切,顾不得减少足部损伤。当他采取身体前倾至接近45度,双脚只有足尖乃至脚底沾地的跑步方式时,甚至能够拉出残影。
女婴的尖叫越来越凄烈,仿佛擂台上急促的鼓点般响彻老白的内心。他不断提醒自己快点,再快点,别管要救的是什么人,反正是自己的族人那就得去救。
野兔受到二次惊吓,早已溜得不见踪影,虽然老白此刻也管不得那么多。
声音传来的位置在一个范围内不断变化,听起来像是被什么大型动物叼着在四处跑动,也许对方是想借女婴的哭声再引来点猎物,仅仅这点肉还不够它塞牙缝得。
想象到女婴被不知名的怪物一口咬断,鲜血四溢,生命消逝的景象,老白眼睛都有些发红。
越来越接近了...越来越...到了!
声音就从他头顶传来,原本埋头贴地飞行的老白立马翻转身子,用背部接触雪面摩擦缓冲,自己两手握拳与胸口备战。
可眼前的景象仿佛根本不需要他去救谁:
女婴笑呵呵的被缠在一截干枯的藤蔓上,先前忽远忽近的声音正符合她此刻荡来荡去的姿态。她脸上压根不见半点慌乱,反倒是捡到新玩具的欣喜居多。
老白很生气:我这么担心你,你却自个玩得那么开心!
气着气着他也憋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人没事,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再加上这孩子貌似终于是学会走路了,那可不就是天大的喜讯。
老白在萝汉下方位置张开双手,做出接她的姿势。萝汉也很懂事的从藤蔓上自己滑下来爬到他肩膀上。
然而,在下地的时候,萝汉却反复表现出抗拒的神情,弄得老白最后只能背着她往回走。
刚准备动身时,萝汉扯着他头发让他往后边走,可那边是深入森林的方向啊!几番执拗下来,老白终于是败给了女孩的哭闹,打算赶在太阳完全昏暗下去之前顺着她的意愿走两步,就当是哄孩子。
然而,这一次他完全错了。
那只雪兔,突兀的死在道路中间,脑袋被一把石斧硬生生劈裂。虽然从力道上来看欠缺得很多,但这精准度,老白自问是很难达到。
他也懒得去问是不是女婴干的:那斧子长得和萝汉母亲送她的礼物一模一样,还能是谁扔的?
出于某种心理,再回到山洞后老白将猎杀兔子的功劳说成自己所为,对于女婴表现出的异常他只说了个“会爬树,但还是不会走路”了结。这也让那些坚持“恶魔诅咒说”的长辈们安分了很长一段时间。
多年以后,蒲通仁在做族人录时问道萝汉她为什么小时候不愿意下地这个问题,得到的回答是:
“天上那么空旷,树上那么自由,我不想在地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