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道携小白云翻墙回到秦府,此时天光已大亮,原本漂浮在空气中无所不在的各类灵体尽数消失弥散得无影无踪,秦子砚周身的气云也越来越淡薄。做了一整天“梁上君子”的老道人故技重施,倒挂在飞檐上张开了掌心。果然,那白云一经回归,秦子砚的脸色明显红润起来。
当她再次睁眼的同时,秦府上方的天空炸亮了几秒紫色天光,地上的常人无知无觉,错过了这道在道家密宗史上画下浓重一笔色彩的“浮紫霞”。
不得了,谢老道的脸色在紫霞照映下褪去血色,颤抖着嘴唇却说不出话来。髓种出世紫霞升,既是大吉之兆也是大凶之预啊!拖不得拖不得,得赶快去和师叔汇合商量,要是这被他招魂回的髓种真是乱世魔星,那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将这不安的因子扑杀在摇篮里……
看着屋内又一次围绕着秦子砚一拥而上的人群,谢老道第一次感叹这最能藏污纳垢的贵族做派居然还是有点优点的,起码能拖住这小子让他无法脱身,不必担忧回过头来再寻人的时候找不到人影。毕竟这些“贵人”们平日无所事事,整天只顾着把精力放在把本来简单的人际关系胡搅成一锅乱账罢了。
秦子砚醒来时虽第一时间察觉到了窗外谢老道的身影,但无奈手被婶母拽得抽身不得,又不能大喊大叫,这得目睹著老家伙的身影翻过一重又一重飞檐,渐行渐远。她并不知道,这看起来不太靠谱的云游道人在她陷入昏迷时又机缘巧合救了她一命,并且虽然走的匆忙,但没有忘记在秦府布下可掩藏她身上特殊气蕴的阵法,让她在后续不断的时间里能安稳地只“专注”于她突变了的身份和随之而来的俗世中的各类难关。
比如,放在她眼前这躲也躲不过的这泼辣歹毒的妇人。若是昨夜她推测的不错,这妇人估摸着真是这家里二房的大娘子,鲍夫人。
她试探着开口:“……婶婶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是二郎不好,让婶婶忧心了这许久……”还未到变声期,这男孩儿的声音并没有让她感觉到多么违和,毕竟她也很久没听过自己讲话了。
“诶呦你这傻,傻孩子,哪里是你的错,要不是…要不是那没能耐照顾好主子的老婆子,我们金贵的二郎怎么会伤成这样?”
秦子砚眼皮一跳,胖妇人这句话与她记忆中的曾话语迅速重合,除了叫她的称呼(性别)改变了,这句话和当年鲍夫人对她过的一模一样,而且这妇人一点都没对她的称谓有半点排斥——她果然不是简单的重生在一个陌生人身上,这一切情况真是熟悉而又陌生得诡异了。
她顺着记忆里的语句大胆试探到:“可是我明明记得不是苏婆婆的问题!明明是那何家的……”
“二郎你睡了太久,脑子都睡糊涂了不是,”胖妇人果然直接截断了她指认让自己昏迷的罪魁祸首的话语,“别多想了啊,婶母都会为你料理好的。你还小,大人们之间的这些事儿啊,你还看不懂呢。婶婶知道,你因为你父亲要给你带个新母亲回来的事受到的打击不小,连着好几天都休息不好。照顾你的苏婆子年纪又大了,才会让你在分神的时候不小心被石子儿绊倒了,这才摔到了脑袋。”她轻柔地抚摸秦子砚头顶,嘴上说着安抚的语句,但眼底的冷光与欲念却让秦子砚背脊发凉。
“父亲给我找的新、‘母、亲’是叫个什么名来着?我记得听别人说,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姓云来着?”最关键的一句试探,要是这个问题的答案与她料想的一样,那她所有的推理就都能被得到印证。
“呸呸呸,什么奇奇怪怪乱七八糟,人家也是有名有姓的大家闺秀的,”胖妇人见秦子砚对她尚未谋面新嫡母的厌恶如此不加修饰,不加以宽慰调解反而脸上露出得意的笑意,“是姓云,怪不得夫子总夸你记性好。”冰凉肥硕的手指刮过她的鼻梁,却并不在乎那里为何会冒出了冷汗,“虽说这女子的闺名不方便叫外人晓得,但毕竟日后要成为你嫡母,告诉你小子也无妨。你父亲修书回来让你二叔准备给那云氏备下聘礼的时候,我便派人前去打探了底细,也瞧了庚帖——你这新母亲虽不知以什么方式勾搭,不,攀识了你父亲,不知长得是何等绝色,但名字从名字来看倒真是佳人——叫‘彤岫’呢。”
彤岫,彤云出岫,是真佳名也是真嘉人。秦子砚长吸一口气深深闭眼,果然,她并不是占有了别人的人生,而是回到自己昔日的故事里了。眼前的鲍夫人、即将参与到这个故事里的云彤岫,和不知还是不是记忆里那般的父亲与兄长,他们在这个改写了她性别的故事里,是不是还是一如当年记忆里的模样。
上一世的她是走过了怎样的人生呢?仔细想来,竟没有多少真的能够回味的美好时光。她曾是秦家最受宠的女儿,有护短的阿耶、帅气的兄长;也是与家人日渐疏离、固执奔与昌王做妾的不孝女。她曾风光替昌王迎西北七镇降服、举城高呼“雁夫人贵安”,却也曾一人惨死旧宫、化作一具无人收敛、怨气冲天的尸骨。她曾处处与继母云氏为难,却也万万没想到最后正是她这继母,孤身在昌王府门口长跪三日,最后求得她的尸身带回安葬。当日只能作为无泪孤魂的秦子砚指天立誓,若魂魄有灵,一定要这天下负她的人永世不得安宁;若还能在九泉之下与父兄重逢,一定泣血叩头拜谢,来世做牛做马还这养育之恩;若再世还能与云彤岫再逢,一定衔草结环报安葬故里的大恩。
谁能想到,游荡在三界之外的孤魂秦子砚,没有等来轮回洗净她的怨念,也没在寒山寺的金光下干干脆脆的魂飞魄散,反而是不知如何改换了阴阳、颠倒了乾坤,回到了自己的幼时,回到了自己还是纯洁无瑕、一切厄运还只是萌芽的过去,回到了自己无数次午夜梦回都自责不已的曾经。
该如何走下去?他(她)在心中问自己。
这一次,要怎样去书写自己的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