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过后，这座南方城市的黄昏时光开始日渐缩短。六点一过，天空就张开黑色帷幕，慢慢倾覆下来，如同将军不容置疑的命令，催促人们加快回家的步伐——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了。
事实上，“寒冷”二字对于这座城市而言，就像是临时造访的亲戚，逗留最多不过十几天，便又会背起行囊离开。冬天气温超过零度以下是很少见的，下雪的日子就成了这座城市的寒冬狂欢日。
纷纷扬扬的小雪花是灰蒙蒙的天空送给这座城市的兴奋剂。即便是小雪，大人孩子也会兴高采烈地堆出漂亮的雪人。孩子们围着小雪人尖叫欢呼，在薄雪地上来来回回快乐地奔跑，打雪仗。如此这般，兴奋的人们在各自的朋友圈里开启了晒雪景的霸屏模式。物以稀为贵，从来如是。
今天，冬至已过，除了早晚的寒风喜欢在平地和高楼间扯着嗓子尖利地呼啸来呼啸去之外，其余时间里都有暖洋洋的日光照耀着这座生机勃勃的城市。这个季节在这座城市还能听鸟语闻花香已不足为怪。居住在这里的人，享受着温暖气候的庇护，心里像揣了个宝，竟然变得挑剔起来，走到哪里都浑身不自在，对外地的气候挑三拣四，嗤之以鼻，最后竟再也不想离开这片天阔云高的福地。
童杹看着窗外渐渐被墨汁染黑的天空，加快了敲击键盘的速度。分针转了半圈后，她靠在椅子上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加班两天，终于赶在周末前把下周一开庭需要的资料准备齐全了。墙上的时针早已把下班时间甩在了身后。肚子也已抗议了一百遍，赶紧收拾东西走人。
“童杹，等我五分钟！”夏小溪朝站起来的童杹大声喊道。
“我等你，不用着急。”正在收拾桌子的童杹慢悠悠地说。
童杹的办公室和夏小溪的办公室中间隔着一条走廊，办公桌所在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彼此。
办公室加班是夏小溪的常态，她查资料，写材料，业务学习，不敢懈怠。童杹只是需要赶材料才会临时留下来。
夏小溪比童杹小三岁，来到律所已两年，今年才拿到律师资格A证。想要成为律所的优秀律师，她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这个世界，比你优秀的人往往比你更努力，自己再懒惰，且不是连一点机会都没有？这一点，夏小溪还是清楚的。
她和童杹虽然相差几岁，但两人很合拍，向来都是直呼其名。
在律所，她们两个的加班状态，偶尔会成为茶水间同事们闲聊的话题。
有一次组长彭博也参与到闲聊中，当着她们的面戏谑道：“你们两个是名副其实的剩女呀，工作剩，爱情也剩，能不能有点速度与激情？”
“什么时候‘剩女’这样的世俗念头也跑到你脑子里了，彭大律师？”童杹面色平静，目光却像寒冰。她把彭博的话放在皮筋上狠狠地弹了回去，那力道堪比江湖世界里武林高手的拈花指，了无踪影却一击即中。
彭博的脸倏地红了。
童杹平时对同事间的玩笑话并不会太在意，可她一向反感“剩女”这词，好像在爱情里不愿意将就的人如同垃圾，就该被人遗弃，遭人嫌恶。可明明她们才是活得最明白的一群人。彭博此话一出口，她就没有太客气。
没了下文的彭博悻悻地端起咖啡喝起来。白色的陶瓷马克杯遮住了他略显尴尬的表情，只见水汽朦胧了镜片又袅袅向上升腾。这次之后他索性只开夏小溪的玩笑，还经常摆出一副好男也会和女斗的架势，非要辩个你输我赢，是非黑白不可。不过最后还是彭博缴械投降，退避三舍。
并不是非要和女人理论，彭博只是把这种“理论”当作消遣，当作严肃工作的调剂品。处于同理心，开朗的夏小溪也就抖擞抖擞精神和他唇枪舌战“理论”到底。最后，他们之间的“理论”变成空气里的多巴胺，让严肃的律所欢快起来。
彭博这种截然不同的态度是不打自招了。对，彭博喜欢童杹，曾经。
童杹是六年前应聘到杰晟律师事务所的。在几次的工作接触中，彭博就对这个内外皆秀的女孩产生了好感，无奈当时名花有主，他只能暗藏情思。
后来童杹和相恋三年的男朋友分手了，彭博暗自高兴许久。终于在某天向童杹吐露心声，大胆告白，不料却被童杹迎面泼了一盆冷水——他被拒绝了。
“哥们，这有什么呀，天涯何处无芳草，无需独恋一枝花。”彭博的朋友拍拍他的肩说。
彭博摇头，无奈，一声叹息，“可她偏偏是我最想要的那朵花。”
这份爱情，只长在彭博心里，童杹连一个念头都不曾闪过。正所谓，任我思念成狂，她自微澜不起。茫茫人海中能两情相悦，心心相印的爱情概率终归不会像星星那样多。
彭博被这种已经长得枝繁叶茂却不得不挥剑断根的情感折磨了很长时间。后来他也想明白了，有些人注定是自己爱情的绝缘体。庆幸的是，说破之后的童杹并未刻意回避他，就像风从未来过，雨从未下过，他们之间干干净净，童杹对彭博的态度依然大大方方，和从前并无二致，彭博对她更加赞赏。他们之间没有开出爱情之花，却长出了友谊之树。
很多事情，你的态度和做法其实就已经决定了整件事的走向和结局。
凡事皆有因果。
再后来，彭博有了女朋友，一个美丽娴静的护士。童杹听夏小溪八卦，说他们是在朋友聚会上认识的，两个人郎情妾意，情谊缱绻，很是甜蜜。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彭博的情感有了归宿，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也是一件令童杹高兴的事。当时得知消息的她还第一时间送上了祝福，彭博欣然接受。当然，对自己曾经爱慕过的人他在心里还保留了一份纯粹的情谊。
“明天我又要去相亲，真是烦死了。”夏小溪一脸不情愿。语毕，她关了电脑，拿起手提包，起身。
“我还在这儿悬着呢，”站在一旁的童杹抬眉望她，“你妈也太着急了！”
“是啊！可是我妈总说，趁着还没有到三十岁——选择多，机会多——现在的好男人是稀缺品，要赶紧行动，不然连好男人的影子都找不到。还说女人一过三十就掉价——我多希望能有你那么一个不逼女儿相亲的妈，真羡慕呀！”
“那是。我妈最开明。恋爱结婚这种事，是不能将就的。‘低质量的婚姻不如高质量的单身’这句网上很火的话我妈就经常用来敲打我。再说了，我是很赞同‘只有该结婚的感情，没有该结婚的年龄’这个说法的。所以，爱情在我这里，是顺其自然：来了欣然接受，没有绝不强求，走了潇洒挥手。”童杹神情愉悦，眼眸闪亮。
“你真的能做到那样？”
“还在学习中。”童杹莞尔。
“那我还是要像你学习，至少在思想上要做好这样的准备。”
“好啊，我可是要收学费的。”她俩说笑着离开律所，走进电梯。
童杹伸手按了一楼，悠然道：“虽然我妈不干涉，但我的男朋友她会考察考察，提出的建议我不可以忽视。”
“你们有分歧怎么办？”夏小溪侧脸睨了她一眼。
“有道理的我当然会慎重考虑呀！”
“幸福的人哪！”夏小溪拖长尾音，伸手搭上童杹的肩，“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我妈改变想法。哎！”她叹口气，摇头。
“这个嘛，我认为不太可能。一个人的思想和他成长的经历、生活的时代紧密相关，如果不是自己愿意改变，别人是很难去动摇这种思想的。你呀，只能和你妈妈多交流多沟通，让她慢慢理解你。”
“是啊！”夏小溪说着，抬眸注视电梯下行的数字变化，似略有所悟。
她们说着话不一会儿就到了依然灯火通明的一楼大厅。
这幢南市区著名的写字楼里，各种公司机构不下一百家，工作状态通常要持续到晚上十点多。她们俩今天离开的时间还不算晚，大楼里依然有不断进出的人。
童杹今天没有开车。她和夏小溪一同站在路边，分别招呼到出租车后各自回家。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童杹就很喜欢坐在行驶的车里看车外的喧嚣世界，仿佛置身红尘又远离红尘，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此刻，她倚靠车窗，眼眸里尽是不断闪过高楼、霓虹，川流的车辆。夜色已浓，她并不感到疲倦。相反，一颗律动的心像放在了摇篮里，安适舒心。
周遭所有的热闹气氛没有因为天气渐冷而减弱。夏有喧嚣，冬有热闹，大都市从来不缺乏追随者，它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许许多多怀抱梦想的人。他们聚在一起，在机会与挑战、成功与失败并存的空间里奋斗、生活。
大都市是一个从来不会寂寞的不夜城。
童杹喜欢大都市里这种努力向上的气息。生活在其中，被它改变也改变着它。就像爬山虎，再陡峭的崖壁都能生长得肆意葱茏。它依附着崖壁也改变着崖壁。
这些年在这里读书、工作、生活，童杹早已习惯了这种争分夺秒的生活，何况现在有了自己的家——虽是蜗居，和母亲一起居住已是足够。每个月的房贷，是压力，也是心底的开心和满足，真心实意。
童杹偶尔会加班，却算不上一个工作狂。在她心里，工作首先是为了解决活着的问题，其次是自我价值实现的途径。工作自是不能马虎。在律所，认真和高效几乎成了她工作状态的标签。但她却不喜欢把工作带回家，宁可加班也要把工作终结在办公室里。
工作和生活，不可能泾渭分明。你的工作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你的社交圈，主导了你生活的主方向，甚至影响了你的命运。选择一种职业，就等于选择一种生活方式。这和选择爱人是一个道理。正因如此，童杹才尽量不让工作过多地侵占生活日常，尤其是和家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
在大楼前分别时，童杹还在犹豫要不要把明天下午彭博请吃饭的事告诉夏小溪。转念一想，有些事少说或是不说，可以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干脆闭口不提。哪怕是对好朋友而言，也应该是亲密有间最合适。
阳光灿烂的冬日周末，人们都会不约而同选择外出休闲娱乐。湛蓝莹润的天空会把阴霾的心情驱散干净。商场、影院、公园······哪哪儿都人头攒动，人声鼎沸。
这个周六童杹本想和母亲去逛逛公园，吃吃饭。可彭博已邀约了多次，说是为了感谢上次她相助的那个案子。其实童杹不过是给了几点建议而已，只是再拒绝也找不到更好的借口，只好答应下来。下午接近饭点时，童杹开始打扮。毕竟是去赴约，整洁漂亮方能尊重邀约人的心意。
一条黑色背带短裤，纯黑色修身打底衣，一双过膝黑色平底长靴，一件黑白条纹呢子大衣，外加一条闪亮的水钻海星毛衣链。简单，时尚。
童杹的身材符合刚刚好的标准，加上齐肩的栗色梨花烫卷发，让人羡慕不已的细腻白净皮肤，足够吸引旁人的目光。端详之下，这张面孔有六分的漂亮，两分的娴静气质，两分的娇俏妩媚，深褐色眼眸仿佛能看到四月芳菲的柔美。整个面孔最让人疑心是鼻子——挺拔、立体，像是整形医生最得意的杰作，不免成为初见之人嘴里的八卦。后来童杹被问烦了，干脆回答说：我妈亲自做的，换来旁人无数的赞美和羡慕。大学时有男同学这样评价她的长相：看见她，尤其是她的笑容就像是看见西藏最纯净的天空和最湛蓝的湖水，让人荡漾迷醉。她却从不以为然，也不过多在意。红颜与春花从来都是一个道理，有什么值得欣喜和得意？
彭博选的餐厅，离童杹家不远，只有四站公交车的距离，是一家生意颇为火爆的粤菜馆。无论步行还是打车于童杹都很相宜。
童杹喜欢吃粤菜，彭博是知道的。他贴心的选址让童杹心里泛起点点暖意。
这样的饭局自然免不了喝酒，童杹只好打车前往。
刚踏进约定的餐厅包间，童杹一眼看到了彭博和他女朋友莫雅然，还有一个陌生男人。他们三个人坐在餐桌旁说着话。童杹打了个招呼，径直走过去坐在唯一空着的座位上。这个位置，刚好就在莫雅然和陌生男人中间。
看童杹坐定，彭博拍着他身旁陌生男人的肩膀说：“来，童杹，给你介绍一个朋友。这是魏立苇。”彭博目光落在陌生男人身上。
“这位美女是我们所的律师童杹。”彭博的目光移向童杹，“我呢和交警队打了几次交道，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好哥们魏立苇。这人真心不错，重情重义。童杹，以后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他的为人了。”
童杹朝魏立苇点头，微笑。
魏立苇一脸和煦，连声问好，主动站起来为童杹倒上茶水。
彭博抬眼看着他，嘴角挂着莫测难辨的笑。
一番介绍，童杹和魏立苇算是彼此认识了。等待上菜间隙，四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菜肴陆续摆上桌，彭博招呼大家动筷子。丰盛的菜肴伴着魏立苇不时讲的笑话，气氛立时活跃起来。桌上菜肴冒出的热气，也欢快地袅袅升腾着。看得出来，魏立苇很健谈，也很幽默，是一个讨人喜欢的人。
他坐在童杹旁边，不时倒酒，夹菜，低声询问童杹的喜好。
“也没什么特别的喜好，就看书，运动。”童杹随口挑了两个。
魏立苇眼眸一亮，说：“是嘛，我也喜欢运动。”
于是他立即把话题转移到运动上，侃侃而谈时下在年轻人中流行的各种时尚运动，似乎对它们熟悉又了解。
“我一周七天至少要花两天时间待在健身房，我们的工作不重视锻炼不行啊！”魏立苇说。
“也是。我就是工作忙，也没什么时间锻炼。”彭博说。
莫雅然看了看彭博开始发福的身材，笑说：“你其实就是懒。人家童杹就不像你，她也爱运动呢！”
“雅然，这不一样，我比彭博确实更清闲些。”童杹接话，“不过，”她又看向彭博，“你确实应该锻炼了，你看魏立苇身材多好。”说着她抬抬下巴示意彭博注意魏立苇健硕的身材。
一旁的魏立苇笑了，“彭博，那下次我到健身房的时候叫你？”
彭博摇头，“等我忙过这阵再说吧！”
莫雅然闻言，嘁了一声轻笑，“彭博，锻炼这个事，你最好放在心上。”
“好，我会的，放心。”彭博望着莫雅然，保证似的扬扬嘴角。“对了，童杹，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了，和立苇加个微信吧？”他看着童杹说。
童杹抬眸微楞，顿时了然。思忖两秒后她还是侧身从包里拿出手机。
魏立苇也把躺在右手边的手机拿在手里。
两人互相加了微信，留了电话。
七点多饭局结束，他们一起走出了餐厅。
餐厅门口，魏立苇对童杹说：“我送你回家吧，顺便一起走走。”他的眼神里是藏不住的期待。
童杹抱歉似的笑笑，“有个朋友要找我说点事，下次吧！”她临时瞎编了一个借口。
“好吧，以后常联系，我会给你打电话。”魏立苇语毕，和彭博说了再见，便先行打车离开。
童杹也和彭博莫雅然告了别，不紧不慢朝公交车站台走去。
一个人的漫步，童杹很享受。可以畅快呼吸，自由思考。只要是在安全的时间里，哪怕寒气已重。
大都市的夜晚，是灯光的世界，欲望的世界。在灯光里，你会看到城市的另一副面孔，也会看到某些人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
很多人喜欢着夜晚，也有很多人恐惧着夜晚。
此时，人行道上行人来来往往，童杹自然不会心生恐惧。
她边走边想着这顿让彭博费了些心思的晚饭，不禁哑然一笑。看样子，彭博是要给我介绍男朋友呀，真是比我妈还着急。之前他竟然一点风声也不透。不过这倒是符合他一贯的做事风格，喜欢出人意料。
还好，今天的安排不算严格意义上的相亲，自己勉强可以接受。若是以结婚为目的相亲简直就是在侮辱自己的爱情观，自然万难接受。
童杹至始至终都坚持爱情是婚姻的基础和核心。有爱情的婚姻尚且不能保证白头偕老，何况其他？爱情也绝不是一见钟情或头脑发热，而是性情相投，三观一致的两个人的灵魂相依。否则，一旦进入柴米油盐的平淡生活，日子会变得寡趣。寡趣的生活，易变的人心再遇上坎坷磨难，爱情婚姻就将面临极大的考验。
爱情和婚姻，美好，却也残酷。更重要的，爱情和婚姻本不是生活的必需品，没有它们，自己依然能活得风生水起，爱得热火朝天。这个大千世界，万物皆可以去爱，皆能去爱，不是非得爱男人或是女人。
而今，朋友介绍也不好说什么。从外表看魏立苇还可以。谈不上帅气，长脸，小眼睛，皮肤粗糙偏黑，许是工作的缘故。但整个人看上去挺拔、精神，言谈举止给人的感觉既不浮夸也不拘谨，像一杯适口的温水，刚刚好。如果他穿上警服，或许会更有男人的魅力。童杹知道自己有点制服控，却不至于把这看作是问题关键。总之，自己并不反感他，至于与他之间有没有戏，还是要多了解多相处才有结论。
一直以来，童杹的母亲唐卿仪就给她灌输了一个观念：一见钟情不靠谱。那钟情的是脸，不是人。是对方刚好长了一张符合自己审美的脸，而性格人品是不会长在脸上的。事实证明母亲的话是至理名言，和前男友不就是一见钟情吗，快速相恋后诸多三观不一致的问题就暴露无遗，爱情当然半路夭折。现在的她在情感面前不再头脑发热，更相信建立在彼此深刻了解基础之上的爱情会更牢固，更长久。
没错，魏立苇留给自己的印象并不坏，但自己并不想这么快就和他去走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