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碍禅师年少时,曾奉诏入皇宫修经讲法,但遭遇一桩大惨事,多蒙一位前辈高僧搭救,方能带着十位弟子逃离长安,远赴极北。禅师在大昭寺内,一心忘却尘缘,改修八苦相,参尽一切人间苦楚,数十年中,曾经风流倜傥的风姿一概不见,皮肤枯朽,老眼昏花,须髯尽苍,甚至皮相难辨生死。
熙宁六年,无碍禅师心知自己大限不远,苦于十名弟子不得真传,纷纷凋零。新进和尚禅心不定,不能承接衣钵,于是下山访查,哪知未至中原,便在长白山老林之中见到了一孩童。那孩童多不过三岁,裹着一件女真式样的破皮袄,蜷缩在树洞中,口唇发紫,已是奄奄一息。无碍自己身修八苦,于天下至苦不以为苦,生死皆是缘法。这小儿必是家中养不下去,有父母送至荒郊等死,无碍禅师本欲一任自然,却被那孩子精巧的面容所引,不自觉的将他抱入怀中,度玄功入体,救了那孩子一条性命。长白山有得是人参,无碍寻得数只千年老参,打了些锦鸡彪虎喂养孩儿,关外女真人身体本来健壮,那孩童受了无碍禅功护住心脉,又日日参汤、虎骨汤、熊胆这般进补,不出十日,已是生龙活虎,爬起身抱着无碍脖子叫了声“恩公”竟然是华语,只是语调生涩,想是他父母常与中原人通商,是以懂得一些中土语言。无碍因修八苦相得脱凡尘,但本非无情之人,被这孩子勾着脖子一叫,自然大生怜爱,动了收徒心思。只是观这孩子面相,眉长如柳叶,眼波如春水,桃唇贝齿,英鼻粉面,小小年纪,已是绝世风姿不可遮掩,但桃花障太重,与自己少年时相差仿佛,生恐他来误入歧途,不知该如何发落。
一日,无碍出山打猎而回,见自己所搭茅屋内放出团团光明,连忙入内,见那孩童脑后金轮隐约成型,散发宝光。原来那孩子日息随无碍生活,无碍一怕他恢复不彻,二又怜他身世可怜,月余中,不仅吃喝拉撒都是无碍一手操持,连每日行功,都把孩子放在自己怀中,为他培气铸基。那孩子心思颖悟,日常也学着无碍盘膝的样子,将经脉内无碍所留的一股真气,随无碍日常行功路线操使,竟然有了小成。这天趁无碍出门,他正在修习,忽觉世间一切,都变得无比清晰,本来想不透的事情,都变得无比透彻。连无碍禅师总说得那些听不大懂的话,都在脑海中豁然贯通,但觉周身真气齐躁,脑后隐隐有一团热气蒸腾如同烈日当空,随后躁动的真气一齐平复,在体内随自己所想而无所不至,每当真气衰退,脑后那如骄阳的烈日,就会分出一道热气,化为真气补入奇经八脉所亏之处,令自己全身如同泡在一大缸热水中,无比舒适爽快,喜乐无尽。
无碍见他无人教导,便能将佛门内功习练至小成,讶异之余,心中之喜,只怕更胜于当时的孩童,也不打扰,只在一旁看孩童继续运功。要知无碍传法之心未能决断,所运神功,也绝非入门内功,这孩子虽然内心澄澈,不染杂质,但丝毫动念,便有走火入魔的风险。达摩祖师所传易筋经,乃是佛门无上功法,周身百骸大**道一齐修习,自来修炼者,皆需有师长在身旁护法。若是走火,尚不免龙虎不能交会,闹得四肢瘫痪,更何况这孩子靠自己一心敏悟修习,能到小成境界,已是旷世之资,无碍在一旁观察,浑身精力皆灌注于小孩身上,笃定信念,便是拼却性命,也不能让自己这内定的弟子有分毫差池。又过一盏茶时分,孩童感到脑后热气渐若,于是缓缓收功,睁眼见无碍正站在自己身前,枯老的面容上尽是温暖笑意,当即跪倒叩头道:“师尊救我皮囊,又传我无上方便之法。我今得见此法,愿入空门,随师尊修习,供应奉养师尊。求师尊为我剃度,传我无上正觉。”所说语音绝无丝毫生硬之处,思维之清晰,意愿之诚恳,已经是入道的迹象。无碍闻言又是一惊,忙问那孩子行功时所感,竟是他自己妙悟,天生灵气修行出了佛祖世间解相,当真是无上佛缘。
无碍禅师缓缓将手放在孩童顶门,开言问道。
“今汝自得正觉,愿入我门?”
那孩童挺身合十,看着无碍禅师双眼答道。
“徒儿所愿,乃无上正等正觉。恩师若愿,能入我门。”
答言不假思索,语音清澈,如从四面八方而来。
无碍禅师闻此惊世之言,面色分毫不变,问道。
“汝门我愿进,只是门在何方?”
说着抬右手分点四方,随后右手指天左手指地,洪声道。
“我门所在,南北西东,天上地下,大道空空。”
孩童闻言,面色一正,言道。
“恩师之门,六合八荒无所不在,我之门只在我一身。”
“何解?”
“身之所停,视之所宁,娑婆世界,大道独行。”
无碍大师愕然,随即抬手合十而立,随着他手掌抬起,孩童头上毛发纷纷脱落,已是由无碍大师神功为其剃度。无碍大师道。
“大和尚如何称呼?”
“完颜部,苏活里。”
“咄!小了!”
“怎能大法?”
“汝行世间解,前不见古人。自宣无量号,是今古如来。”
孩童大笑道。
“我生无双相,世间美玉人。得习无量法,是名玉佛尊。”
无碍大师闻言朗声笑道。
“好和尚,这便与我去吧。一路上,倒叫你知道为师辩机的生平。”
风雪于长白山骤然而起,两道身影踏上向北方的路。
八苦难,八苦崎,八苦最苦爱别离。常说相思是至苦。恨,也别离。爱,也别离。
大昭寺地处极北苦寒之地,一座名叫妙高山的所在。山高百丈,由大昭寺初代住持无碍禅师,于近八百年前,携同十位弟子发大愿力修建,十一位高僧,以百年之功,成就了大昭寺两层佛院,一座佛塔,以及山腹中一座宝宫。北地本就寒冷,山顶之上,更是冷绝,一碗滚烫的开水,离了火炉,瞬息之间便能结冰。这样严酷之地,无论是蒙古人、女真人、钦察人的军队都难以企及。
在大昭寺内修行,却也是任何人都梦寐以求的无量福报。大昭寺自无碍禅师以降,皆是武术通玄,是以根本没留过登山的路径。访客若是能顶着如同刀割的冽风,攀爬近乎垂直的山壁,拜上寺院大门,大昭寺容留天下出家、在家。出家人若来此,或是挂单,或是求法,寺内前后两层院落,贯穿整个山腹的藏经宝宫,绝无禁地。宝宫中,单只初祖西来时所携原本经书,便不输少林所藏。历代方丈所求,古至天竺贝叶,大唐绸绢经本,玄奘也好,鸠摩罗什也罢,历代高僧无数手稿分门别类,逾十万卷。在地宫的最深处,还有佛龛两座,分别是大昭寺初代方丈金身,以及存放世尊释迦牟尼佛骨舍利的黄金浮屠。一应修行所需,如同容纳了古今一切释家智慧的大宝藏。
至于凡人所能想见的福报,武林中也不乏人见识过。大昭寺不禁酒肉,茹素戒律皆是僧侣自持。但厨下珍奇禽、兽、酒、腊、米、面、菜、油囤积甚丰,香积厨的火工,若是放到皇家大内,都是能统领御膳的人间妙手,寺内房舍,用熟铜立柱架梁,内为中空,于地下,有总管连接,通至寺后佛塔,塔内总有两名僧侣,以大铜瓮烹煮雪水,蒸汽通出,温暖佛堂。琉璃瓦下,俱是羊毡封顶,地上铺厚毡垫,盖熊皮虎皮等。窗格以水晶代纸,照亮皆为八宝明灯。屋内设取暖熏鼎,终年熏烹花果,以果香替代檀香。
无碍大师曾言,色声香味触,知而触法。
倚剑秋和赋兵销,均是在二百余年前登山造访大昭寺,为的是斗一斗玉佛尊这位不世出的神僧。倚剑秋早到半年,半年后赋兵销来访,二人在大昭寺这神仙之地,当真流连忘返,一住三年,方才恋恋不舍别过玉佛尊,三年间,印证武学多不过谈诗论画,谈诗论画多不过饕食酣饮。至于要找玉佛尊比武的初衷,早不知抛到了哪里。
下山时,倚剑秋问赋兵销道:“秀才,你整日缠着贼秃胡闹,可见他终日何为?”
赋兵销醉态可掬,笑道:“那秃驴成日里便是跏趺打坐,眼也不曾睁开过。”
“你每日寅时找他饮酒,他便是打坐?”
“昭啊,那是他总在大殿。”
“午时呢?你也会缠着他饮酒吧。”
“正是...那时他总坐在佛塔顶,说什么阳光最好,适于入定。嗝...他寺中的参化露当真天下极品,这些年总被我饮了三五百坛...”
“入夜呢?你总通宵酗饮,他也在打坐?”
“那贼秃时常被我拉着清谈,整夜不睡,只是他也不饮不食,盘腿闭眼和我斗口...”
“你这些年可有一次看过那秃驴吃喝拉撒睡,只要不是打坐干什么都行?”
赋兵销闻言奇道:“你又不是没见过,丑时三刻他会去厨房吃饭啊。咦?牛鼻子,你怎的对贼秃这么感兴趣?难不成你有什么不成体统的癖...”
话未说完,倚剑秋面色凝重,拂袖而去。赋兵销望着倚剑秋离去的背影,面上全无笑意或醉态。凛冽寒风中,他负手而立,缓缓回身,望着已有些模糊的大昭寺皱眉不语。
玉佛尊内心也很动摇,当倚剑秋上山访大昭寺之时,玉佛尊觉得倚剑秋就像一把利剑,那剑气轻飘飘的,似乎与人无害,但玉佛尊灵觉入神坐照,倚剑秋身上散发出的条条剑气,如秋水时至,沛不可挡,而他本人,根本就是一团剑意凝成的汪洋巨浸。玉佛尊从不妄自菲薄,他的枯荣生死禅,禅关如铁,参悟的乃是释迦牟尼涅槃时,在菩提树下悟到四谛时的心境,那是何等超脱。不然岂能未及弱冠,便能凭一己之力而服天下比丘比丘尼。只是玉佛尊见到倚剑秋时的确动摇了。他不知道若当真动手,以自己的修行倾力施为,能否招架倚剑秋的一剑。而后三年间,倚剑秋每日除了享受寺内奢华的生活,每日子午两个时辰,总会吐纳剑意,以朔风为剑,以飞雪为剑,似乎天下万物,只要入他身周三尺,都会化作他的剑意。玉佛尊方知,世间尚有自己所不及的武学,有自己所不能领悟的真藏。
而之后上山的赋兵销,更是让玉佛尊大开眼界。这儒生,非珍馐不入口,非锦绣不加身,茶要名种,酒需至醇。整日价除了在寺内闲逛,暴饮暴食,便是对自己勾肩搭背胡言乱语,根本不知修行为何物。偏生他又智超常人,经书随意一翻便能朗朗上口。微言大义虽不明了,但辩才无碍,一顿胡搅蛮缠之下,连玉佛尊都需竭尽智能方可应对。而一身修为,不论玉佛尊如何探辨,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三年间,三人明处如同逍遥散仙,但玉佛尊暗中较量,与倚剑秋以修为相斗,与赋兵销以禅机相斗,神功日进千里,若说分别时,倒反而是他最为依依不舍。
实则三人各自都在其他二人身上感受到了前所未见的压迫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