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萌动,常在不经意时。
正如君莫违猜测的,第二日大早,天未亮时,惜年已经起身。她一晚未眠,满脑子全是张氏和饶玉丰,她急于知道,张氏身上所发生的过往,而张家,或许是这段过往的起点。
“惜年。”推开院门的惜年,听见有人喊她。
“棠舟?你怎么在这里?”
“怕错过,我昨晚在院中待了一夜。”
“等我?”
“你昨日遇到了饶玉丰,我猜你会着急走,所以就在院子里等你。”
“棠舟,你无需如此的,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我说过的,这也是我的事情。”
“我知道,你想跟着我,无非是觉得跟着我,能遇到生死大劫难,可棠舟,我此去是张家,我母亲的母家,此去未必有你期待的生死大劫难。”
君莫违没有回答,他只是沉默的望着惜年。
“君岚还没有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作为他的哥哥,不在林海庄守着她,却和我一起走,你心里一定不安,为什么不留下来,等她醒来呢?”
“有萧飒和风醉在,我很放心。”
惜年叹了一口气,想着,也许该把话说重一点:“棠舟,张家的那些事情,我无意让你知晓。”
君莫违亦叹了一口气,他说:“惜年,你总是习惯一个人背起所有的事情吗?”
简单的一句话,惜年忽然就泪目了,可她没有哭,只是望着院门。她真的很习惯一个人去背所有的事情,因为能够陪她一起背负的人,早早的离开了她的生命。她当然想要再去找一个可以和她一起背负将来的人,可她不够幸运,没有找到那一个人。她养过一个孩子,她的儿子,她以为亲手养大的儿子,可以背起她的衰老,可最终,也没有。既然没有,那便只能自己去背,不是吗?
“阿岚从云雾山回来后,一直和我念叨着你,你大概不知道,你对君岚来说,有多特别和重要。惜年,你一个人去张家,阿岚不会放心的,可如果有我陪你一起去,阿岚一定觉得很好。”
惜年笑了笑,是的,君岚就是这么一个好孩子,她都不知道,这样好的君岚,为什么对她那么好。
“好吧,如果你坚持——”
“我坚持。”
惜年和君莫违离开林海庄的时候,整个林海庄静悄悄的,大街上的店铺前,点着许多盏微光,一排排的微光,照亮了一整条街。
他们走在安静的街道上,惜年问君莫违,就这样走了,真的不担心吗?君莫违笑着说,没关系,他们之间可以保持联系,等君岚好了,等惜年找到张氏,他们五人可以立刻汇合。一路上,惜年问询君莫违,相隔这么远,怎么保持联络?君莫违神秘一笑,却是不做解释。惜年无奈,她其实知道,有一些特殊的通讯法器,但这些法器,各大家族用的不一样,所以书里面很少谈及,偏偏君莫违怎么都不肯告诉她。
要去中原国的惜年和君莫违这一次没有从迷雾山林走,而是沿着西海岸一直往东,坐马车到了北荒的一处小镇上,找了一家船坞,坐船。船由经水起,转至汧水,然后一路往上去。大船走了半月有余,路上遇到三次水兽袭击,皆是有惊无险。北荒是个野蛮部族,所以族里的好战份子很多,这些好战份子很受船坞的欢迎,被许多船家雇来当打手,为的是保证航行安全。托君莫违的福,惜年知道,这艘大船上,有个修为很不错的打手。
北荒的这艘大船的终点,是中原国的王城,光明城。光明城里,有中原国最大的码头,是渭水和汧水的交汇点。这样的水路地理,自古是商人最爱的地方,但同时,也是都城很不安定的一个隐患。但中原国不怕,两河交汇不远,是张家的底盘,有张家坐镇的地方,从来是没有人敢打主意的。六月底,惜年和君莫违抵达光明城。
中原国最大的码头,被称作海码,意思是这个码头和海一样的大。中原国的强大,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得益于地理位置的得天独厚,海码的存在,使得光明城的经济强盛。惜年和君莫违下船,出码头的时候,经历了一番例行的盘查。
盘查这种制度,对修行者的意义不大,因为大部分的修行者,手中总有一两件储物法器,而负责盘查的人,是中原国的普通守卫,怎么可能查出什么。所以盘查的目的,本就是针对普通人。听说,中原国这么多年坚持盘查,是因为开国皇帝的坚持,这位传奇皇帝认为,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所以任何时候,尤其是对泱泱大国而言,最不该松懈的,是对普通人的管控。这些事情,当然都是君莫违说给惜年听的,这一路上,君莫违说了很多的事情,难怪当初在云雾山上,君岚什么都知道一点,家里有这么一个堪称婆娑百科全书的哥哥在,当然什么都知道一点。
君莫违和惜年很顺利的过了码头的盘查,惜年感觉守卫也就看了他们一眼,就放他们过去了。
“这就完了?”
“海码的守卫,是皇城的精英,这些人,多是皇城的王公贵族的子弟,这样的人,自小见的都是贵人,所以,修行者这种存在,他们一眼就认出了。”
“你是说,他们一看我们是修行者,就不查了?”
“怎么查呢?要查,也不是他们的事情。”
“你是说,有别人会查?”
“中原国的强大,可不是没有理由的。我想,我们一进光明城,就该在有心人的眼皮底下了。”
惜年点头,看来,就算是修行者,在光明城,也不是可以肆意妄为的。
光明城作为中原国的皇城,当然是整个中原国最大最繁华的城池,据说自建立起至今已有近六千年的历史,和神无同岁。之所以叫光明城,取的是光大明亮的意思,意寓光明城如天空中高悬的太阳,永不坠落。
惜年自出云雾山,也算是见过几座风格各异的城池。比如云雾山,勉强算一算吧,主山的明堂和诸多楼,是石头和木材相结合的成果,而林海庄和涒滩的建筑多是木材结构,而光明城的用材几乎全是石料。前生,惜年去过一次欧洲,见过欧洲的城堡,城堡用的就是很大的石头累建而成的。光明城用料同欧洲城堡,但建筑风格走的还是中国古典风,这是惜年从未见过的一种风格,用一个词来形容,就是恢弘。相比较木材的灵活,石料很难被运输,精雕细琢也很费力,但石料更经的住风吹雨打,就算历经千年,巍峨仍不失色。惜年想,光明城唯有用石材去建,才能对得起它的寓意。
惜年走在大街的青石板上,不得不赞叹光明城的伟岸。
“棠舟来过光明城吗?”
君莫违摇头:“未曾,这是第一次。”
“觉得如何?”
“很恢弘。”
“是啊,身处这般恢弘之中,只觉得人很渺小。”惜年感叹道。
“我曾见过更恢弘之处,所以还好。”
“哦?婆娑大陆还有更恢弘的城池,棠舟不防同我说一说?”
君莫违笑了笑,略微摇了摇头:“如今只是一座断壁残垣的废城罢了。”
“如果断壁残垣仍然让人觉得恢弘,那真是不能想象未破败时的壮丽了。”惜年忍不住说道。
“嗯,我初见时也是这么想的。中原国帝王建造光明城,意图其可存千秋万代,他们若是曾见了那样的断壁残垣,多半生不起这样的心思来。”
惜年摇头:“就算见到了,又如何?人若想建一座光明城,就算此前倒塌过数万座的光明城,他仍然会去建。”
“倒是我狭隘了,惜年说的对,人的劣根性,本就如此。”
两人于热闹繁华之处大谈中原国缔造者的人性恶劣,实在是恶趣味十足。
“惜年可有想好,接下来怎么做?”
“倒是没想好,光明城我是第一次来,在这样的政治中心里,行事怕是不太容易。”
“嗯,中原国之所以历经六千年还是中原国,必然是有道理在的。光明城的历任城主,对于光明城的管理非常的严格,尤其是针对修行者。你该留意到了吧?自我们下船起,身后悄悄跟着的人。”
惜年是个粗心大意的人,就算刚才在码头君莫违已经说过,她还是没有特意去留意。许多时候,她觉得人只要管好自己的事情,不惹事,便可独善其身。所以她不太习惯去留意身边擦肩而过的人,君莫违提醒后,她才注意去看街道上形形色色的路人,果然是有些奇怪的地方。城池的巡逻者们穿着明显的制服,游巡在各大街道,另外有一些违和的人,比如卖包子的商贩,并没有招呼客人买,反倒是时不时的看一眼街道上穿梭而过的旅人。惜年看过去的的时候,包子铺的老板不自在的移开视线。还有一些逛街的闲散人,眼神一点没有落在商品上。惜年还隐隐感觉到,他们身后好像有一人,一直不远不近的跟着。
“嗯。”惜年点点头。
“不用紧张,越是有人关注,越是要做寻常模样。咱们不如先定个身份?”
“什么?”
“惜年可曾玩过过家家?”
“当然。”
“不如我是夫,你是妻?”
“才不要,为什么不是你是哥哥,我是妹妹?”惜年问。
“我们长得像兄妹?”
君莫违的话令惜年难得升起了打人的欲望,他们自然是不像的,一个长得特别好看,一个长的特别普通。
她想了想说道:“别人只会觉得你眼瞎。”
君莫违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正所谓美人一笑百媚生,光明城大街上的年轻姑娘被君莫违的笑容迷的晕头转向,多少人的眼睛追着他。
惜年觉得人群的目光火热的难受,准备离远点,谁知君莫违一个伸手,竟牵住她的手。
简直是岂有此理!女人们的目光若是能造成实际伤害,惜年觉得自己多半活不过半里路。更气愤的是,君莫违做出一副受了惊吓的小媳妇模样,一个劲的往惜年身边凑,气的惜年拿脚踩他。只听见周边一群女子心碎的声音。
“多俏的公子,偏偏找了一只母夜叉。”惜年听见路过的一个姑娘家这般说她。向来好脾气的惜年,已被气的不轻。
正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世人眼中,光明城大街上的惜年和君莫违,端是一番郎情妾意的好风光。
惜年心中着急,面上端着清淡,因为君莫违说的在理,光明城不是一个小城,而是一个有严格法制管理的中央城镇,在这种地方,无论要做什么事情,必须要谨慎小心。加之张家在光明城中的地位,堪比天神,他们更不能随意显露想要窥探张家的意思。
君莫违提议假扮夫妻,虽然听起来不舒服,但未尝不是一种好的掩饰。
“不如寻个客栈,假意游玩几日?”君莫违提议。
“嗯,说不定能碰上熟人。”
“熟人?”君莫违想起手中的那颗朱砂玉,“说来我倒是没问过你,那颗珠子的由来?”
惜年瞪了一眼君莫违:“你是不是应该还给我了?”
“不着急,反正我们是一道的,还不还没所谓。”
“你——”
眼瞧着一家不错的客栈,名曰月下客栈。
君莫违刚提脚往里走,惜年说了一句“换一家。”
“为何?”
“名字不好。”
“名字?”君莫违才抬头看了一眼客栈的名字,“月下”,是个好名字。
若不是这个名字,惜年想换一家,君莫违绝不会硬着来。君莫违甚至没搭话,直接扯了惜年就进了客栈大门。
“二位客人,住店还是用餐?”
“都要。”
“好嘞,里面请。”
不知怎么的,惜年忽然想起上辈子的丈夫。她的丈夫,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从初遇起,家中大小事情几乎都是惜年说了算,他从来没有提过什么要求。唯一一次显露主见的事情,就是提出离婚。直到那时她才知道,寡言的丈夫,并非真是一个寡言的人,不过是因为她不是他想要多言的那个人。
君莫违和他大大的不相同,惜年以为自己是很讨厌那种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原来真的相处时,才发现还好,不仅还好,甚至心中还存有一点小小的隐秘的快感。
所以,惜年明知“月下”这个名字,对现在的她和君莫违,可能并不妥当,可她仍然没有拒绝。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坚持换一家客栈,她只知道,她不想坚持。
他们被小二领到柜台处,君莫违让她坐下等一等,他一个人去柜台办理入住。惜年坐在靠近柜台的木凳上,随意的观望客栈的装饰。
是个雅致的地方。外间是冷硬的石块,一进来,穿过一小截廊道,里面倒是宽敞舒适的很,角落里摆了不少绿植,墙上缀了鲜花,堂前点了熏香,石壁上有几盏微光,用作灯芯的灵石,并非普通的发出黄色光芒的灵石,此间的微光,发出的光,是一种微红的光。餐桌与餐桌之间做了简单的分隔,有些像酒肆,可和喧嚣的酒肆又很是不同。
“好了,我们上楼去。”
“哦。”
跑堂的小二领着他们往楼上去。光明城的石材建筑多数较高,月下客栈也是如此。相比较之前去过的一些客栈,几乎都在二层高,月下客栈有四层高,他们的房间在三层。路过二层时,脚下铺的还是较薄的毯子,到了三层楼上,明显脚底的褥毡厚了不少。看来,这月下客栈,越往上越是金贵。
小二只打开一间屋门,门都是木质结构。也是,若连门都做成石料,怕是一般人推不动。那是惜年没有上去四层看,四层的门便是石料制成,因为四层招待的客人,几乎都是修行者。即便不是修行者,也是雇得起修行者的贵客。所以,石门这种稳固的存在,更得修行者喜欢。
“两位客人请先休息,饭食稍后送上来。”小二恭敬的退了出去。
“你不会是只开了一间房吧?”
“嗯。”
“啊?”
“咱们可是新婚夫妻,正在各处游历中,怎么能开两间房?”
“……”惜年以为假扮夫妻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的搪塞之词,怎么要扮的这样认真?
“放心吧,晚上姑娘睡床,我睡椅子。”
“……”
惜年实在有些不想搭理君莫违的自说自话。再说,她也不相信某人生的这般貌美,真能眼瞎看上她。
“好啊,反正论相貌,我不吃亏。”惜年说。
君莫违本来正得意能将淡定的姑娘逗的一脸慌,没想到,却被姑娘反制,倒是他最后说不上话来。
月下客栈的饭食主要是肉,制作方式类似于西方的烤肉,不过切片很细致,每片肉上扫了少许的香料和盐,吃起来还算美味,惜年吃的津津有味,倒是君莫违尝了两块,不再动筷子。
“怎么,不习惯?”
“有一点。”
惜年得意一笑,吃的更香了。
君莫违自储物空间中取出一些新鲜的瓜果。
“你哪里来的瓜果?”难怪惜年一脸诧异,储物空间中当然可以放置瓜果,可决不能保鲜,不足数日就会腐化。可君莫违掏出的水果新鲜的很,甚至能闻到树叶之间才有的水汽味。除非,君莫违的储物法器,是传说中的活器!
“我刚刚街上买的。”
“你骗谁呢?这明明是红果,我根本没瞧见其他地方有过。”
“呵呵呵……”房间中传来一阵低沉沧桑的笑意,惜年一瞬间就听了出来。
“苍梧?”
“好久不见,小丫头。”
“咳咳咳——”君莫违一阵假咳,“说了不能露脸。”
“吾露脸了吗?”
“……”
“吾再不露头,只怕得被憋死,吾可不想被憋死。”
“……”
“再说,吾见不得你欺负小姑娘。”
“……”
显然,能言善辩的君莫违对于苍梧,似乎力有不逮。惜年嗤嗤一阵笑,心中的郁闷情绪得以缓解。
“你知道,不让你露脸是为你好。”君莫违正色道。
“吾知道,若非知道,汝以为凭吾的脾性,能这般安分?”
“……”
“放心吧,光明城多有禁制,吾的气息在石房中不易溢散。”
“还是小心为上。”
“汝真是个——”苍梧虽未说完,但惜年猜的出剩下的字眼,无非是“胆小鬼”之类的词。君莫违的眼神微暗,想来他一点不喜欢苍梧话中的意思。
“行了行了,吾回去了,小丫头,回见。”
“好。”
“你——?”惜年想问君莫违是不是没事,君莫违却先答一步。
“没事。”君莫违笑笑,指了指桌上的红果,“吃一点?”
惜年点头,她很喜欢红果的味道,吃完一颗又吃了几颗。
“呃……”本想多问一句苍梧的事情,可看君莫违的样子,似乎不愿意多谈。
“怎么?”君莫违问。
惜年叹了一口气,看来真的不打算多说,算了,不说就不说吧,她也不是那种会窥探人隐私的人。
“时候不早了,今日早些休息,明日我们讨论一下接下来的行动,如何?”
“好。”惜年应道。
大概是因为君莫违和掌柜提了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妻的缘故,这月下客栈给他们开的房间,怎么看怎么有些说不清楚的意味。她躺在床上许久,却是睡不着。这样如同度蜜月才会去住的地方,惜年从来没有住过,这第一回住,住的还挺奇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