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认?不认?
沙海因一场血雨而消弭,二层楼里,只余空空荡荡的四根柱子。
“礼辰,你没事吧?”张礼辰的手腕上,鲜血还在不停的往下流,年轻的张家子弟似乎是傻了,完全不顾及血流不止的手腕。
惜年用力弹了一下他的额头:“张礼辰,你是不要命了吗?你不知道割腕是会死人的吗?”
“云师姑。”张礼辰憨憨一笑,“让你和君师叔担心了。”
面对这么一个傻孩子,惜年实在无力多说什么。
“行了,坐下吧,我帮你上个药,止个血。”
惜年在帮张礼辰处理伤口的时候,君莫违从储物空间中取出一株灵药,递给张礼辰。
“这是血机子。”君莫违对惜年说,他知道惜年应该不识草药。“血机子,算不得灵药,只能算是药用价值不错的草药,但用来快速补血,最是不错。”
“多谢君师叔。”张礼辰当然识得血机子,他还知道,血机子虽不是灵药,却是一味很难得的草药,至少张家的后山,从来没有出现过血机子。
“不要客气,这一次若非礼辰,我和棠舟恐怕过不了这一层。”
“云师姑太谦虚了,三人中,我修为最差,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礼辰,这里的每一关,都不是力所能及的事情,如果只是这样,就不会存有驻守者了,你说呢?”
惜年的话令张礼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他想起名为待的少年,一个刻骨努力却最终无所得的少年。
“云师姑,人真的可以修成大圆满吗?”张礼辰问。
“礼辰,我不知道修行的终点是什么,更不知道让整个修行界心心念念的大圆满是什么,但是,我们既然走上了一条路,有时候,不问结果,才能更好的享受旅途的乐趣。如果做什么,都直奔一个结果,那么,你真实拥有过的人生,不就没有意义了吗?”
“是礼辰魔怔了,谢云师姑赐教。”
惜年笑了笑:“伤口已经包扎好了,我们先休息一会儿,然后再去第三层。”
张礼辰到底是失了一些血,脸色有些发白,他喝了一些水,用了一点药,然后静坐冥想。
惜年和君莫违走到另一根柱子下面,惜年摸着柱子上的兽纹,一时有些思绪涌上。
“阿年,似乎心情不错?”君莫违问。
“嗯,还行,我本对张家的福泽地印象不好,毕竟要用祭祀才能开启的地方,怎么都不觉得是个好地方,可通过十八冥楼的一层和二层后,我对这位张家先祖改观了。”
“哦?”
“都说修道修的是道心,可道心要怎么修,最难说。我觉得,张家先祖通过一座十八冥楼,试图在告诉张家的子子孙孙们,什么是道心。”
“阿年,你真的和阿岚一般年纪吗?”君莫违问。
“什么?”
“你懂的事情,远深于你的年纪,我常常有种错觉,你其实活了很久。”这话,在君莫违心里藏了很久,他一直不说,是觉得不是时候,可今天,在张家的福泽地,他忽然就这么说出口了。
普通人的人生,虽然只有短短的六七十年,但毕竟是一段完整的人生,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该经历的惜年早已经经历过,所以,她确实活了很久。可就算加上上辈子的时间,她今年也就是一百来岁,对于修行界而言,远不是一个老人。
“棠舟,我有一些秘密,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我相信,有一天,我可以告诉你。所以,你愿意等一等吗?”
这是一个问题,也是一种承诺,惜年知道,君莫违亦知道。他们彼此相视一笑。
张礼辰冥想醒来后,他们继续往下,去到三层。这一次,他们在推开门以前,仔细看了门上的字,生怕错过一个字。
这一次,门上只有一个字,疾。
疾者,病也。所以,这一层,讲的莫不是病痛?三人怀着猜疑,君莫违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们已经做好,不是看到大水,就是大山,或者大草原的准备,可三层楼,就是三层楼,不同于一层的汪洋大海,不同于二层的赤地千里,这一层,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层楼。
楼里靠近门口的地方,有一张桌子,桌子边上附着四张凳子,往里有一面沙色屏风,屏风后隐约透出一张床的轮廓。
楼顶上挂了一盏灯,灯中嵌了三颗灵石,所以整层楼还算被照的清楚。正当他们不知道要做什么的时候,有人从沙色屏风后走了出来。他提着一壶热水,之所以能确定是一壶热水,是因为水壶口上有热气冒出。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神色平和,微有些暗沉,他提着热水,一瘸一跛的走到方桌前。
“几位,请坐。”
桌上有四盏茶杯,中年男人一一倒满。
“你们从沙雨而来,必然是渴了,我这里有水,请你们喝一杯。”
惜年、君莫违和张礼辰彼此对望了一眼,然后走到方桌前,依序坐下。于此,方桌旁的四张凳子,刚刚好,被坐满了。
“不喝吗?”中年男人笑着问他们。
惜年他们虽然是从沙雨而来,但已在上一层休息了片刻,喝过水,吃过东西,既不渴也不饿,所以,并不是非要喝上一盏热茶。再说,眼前的茶,究竟是一盏真实的茶,还是一场幻觉?
中年男人笑而不语,自端起茶盏,喝了一杯。
“我是三层的驻守者,无,想要通过这一层,需要解答我的一点困惑。”
“请说。”君莫违说。
“在说出这个困惑以前,我还是先说一说自己的故事。”
“我们洗耳恭听。”君莫违再说。
“我出生张家,资质尚可,修到人四境界时不过七十有余。而后五十年又五十年,我始终停在人四境界,未有半点突破。心有不甘下,我去寻了家中先知,才被告知,人四上境,是我修为的顶点。”这一番话,无说的很平静。
“怎么可能?”张礼辰问。
张礼辰的疑问不是无的放矢,因为这样的事情,他从来没有听说过,但凡修行了,只要修行者努力,又恰逢机遇,总能精益的,最多有些人倒霉些,一直不得悟,但不得悟和不能悟,是完全不同的。
“据先知所言,这方天地,自有不可言说的命定,而关于我的命定,就是人四上境,再无可能。我也不信,更是不服气,于是离开张家,去游历,历经多番险境,同我一道历练的同伴,皆有所获,唯独我,始终停滞不前。终有一日,我遇到一生死大劫,在那场灾劫中,我瞥见了通往天字境界的大门,然而这一眼,成为了我修行人生的唯一一眼。灾劫过后,我虽活了下来,却伤的很重,好不容易被救治回来,却失了一条腿,也断了道根。”
“怎么会?”张礼辰露出了难过的表情。
无却没有,他继续说:“我在离开张家时,先知曾经为我破例卜过一卦,下下。我若不是执着于向前,现在还是一个修为在人四上境的修行者,可我太过执着,以至于印证了卦象。后来我又想,如果确如先知所言,一切皆有命定,那我离开或者不离开,结局不会有不同。”
惜年和君莫违没有说话,无为他们沏下的热茶,已经冷透。
“我的故事讲完了,现在,请你们回答我的问题。若险阻在前,破?还是不破?”
三层的名字,本是一个疾,惜年以为,是说一个生了病的人,如今听来,似乎并非生病。因为眼前的无,曾经是个很健康的人,不仅健康,而且修为很不错。
可惜年再一想,又觉得疾字用的很对。修行之路被阻,难道和血脉被阻断有不同吗?身体之病,心魂之病,都是病。
惜年看了一眼君莫违,他们三人之中,唯君莫违最懂医理,这个问题,当由他来回答。
“我的问题已经问出,你们三人,谁来回答?”
君莫违接收到了惜年的眼神,他也觉得自己适合来回答这个问题,不仅仅是因为他懂医理,更因为,在张家仙人的棋局中,他的道心受损,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无,同病相怜。
“我来回答。”君莫违说。
“好,那么,请另两位,喝下杯中的茶。”
惜年没有犹豫,她相信这位张家的前辈,没有残害小辈的心。这是一杯苦茶,和苦丁茶的味道有些相似,这一杯茶,如果刚才被喝下,也许没有这么苦,但因为冷透了,喝起来才会苦的难以忍受。
对面的张礼辰,被这杯苦茶苦的直皱眉毛,他从来没有喝过这样苦的茶,为了能够喝下去,他捏住鼻子,满盏往嘴里灌。
惜年笑了笑,她虽觉得茶苦,但还不至于没有忍受。上辈子,她很喜欢喝咖啡,年轻的时候,喜欢喝卡布奇诺,因为比较甜,年老以后,她更偏爱黑咖啡,爱那种流经食道以后残留的苦香。
喝完茶的惜年和张礼辰,很快趴在桌上。
“放心吧,他们没事,等你回答了我的问题,只要我的满意,他们就会醒来。”无说。
“满意?”君莫违紧锁眉头,“什么是满意?用这种没有定论的话来做规则,是不是太随意了一些?”
“呵呵……”无笑了起来,“这是一杯茶,却不是一杯催命的茶。你若担心他们,不如早些回答我的问题。”
君莫违定了定心,惜年的晕厥令他紧张,不过,正如无说的,想要惜年安然无恙,不如早些回答无的问题。惜年说过,张家先人的每一层楼,并没有伤人的意思。
“在我回答你的问题前,我先说一说自己的事情。”
“你的事情,和我的问题,有关系吗?”
“十八冥楼的前厅,有一盘生死棋。”君莫违说。
“没错,你,进去了?”
“是的,我进去了,而且出来的时候,道心受损。”
“什么?”这是惜年三人进入三层以后,无第一次露出别样的神情,“你的修为几何?”
“本是人四上境,已窥到天字境的门。”
“哈哈哈……”无大笑起来,他笑当然是因为开心,终于有人和他一样,被永远的止步于人字境,他自然是开心的。
所谓的感同身受,最真实的不过是,有另一个人遭遇了一样的悲痛。
“能够取悦你,我很高兴。”君莫违说,“现在,我来回答你的问题。有人说,道心受损,等于从此修为被止步,但我不这么认为,就算全婆娑大陆的人都这样对我说,我也不会同意。”
“为什么?”
“因为修行是我的事情,要不要修行是我的事情,能不能修成大圆满也是我的事情。既然都是我的事情,为什么要由别人告诉我,结局会是怎么样呢?”
“就算是先知?”
“先知一定是正确的吗?”君莫违反问。
当然不是,先知占卜出来的结果,只是最后可能发生的结果,不是唯一的结果。万事皆有变数,而变数,刚刚好,是事件中的每一个人。
君莫违不管无是否坚信先知的正确,他继续说:“我的修行路,在道心未损前,还算顺利,但我从未洋洋得意。而今,我的修行路,险阻重重,我也未有踌躇放弃之念。之所以可以做到这样,是因为我心坦然。人生之路也好,修行之道也罢,本是山高水深,能过则过,不能过便不过,不必在那个当下过于执着。我愿意等待,五十年,一百年,只要不死,我都愿意等待,未死便不可被定论,因为这是我的选择。”
君莫违的话说的很平静,可回荡在无的耳边,却像是一曲余音绕梁。无忽然想起,先知卜卦后,他质疑选择离开张家出去历练时,先知说过的一句话。
见险而止,进止得时。
他当时不懂,如今懂了,却太晚了。
茶壶里的水也已经冷透了,无不在乎,他为自己倒了一杯冷茶,一连喝了三杯。
“这苦茶,是那个人送给我的,我喝了十载,却从来没有喝出他说过的香味,如今,终于喝到了。”他笑着对君莫违说,“你的回答,我很满意。”
一句话落,三层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