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塞西尔他们前往弗纳突里的这段时间里,洛碧已经简单打扫了一遍地下室,并提前准备好了今天的晚餐。她先是在桌上铺了一块亚麻色的旧布,再把自己和帕托的食物整齐地陈列在餐桌上,最后将点亮的煤油灯放到桌子的正中间,房间就变得很有情调的样子。洛碧也说不上来,明明自己不喜欢帕托,为什么每次和他吃饭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把房间布置成约会的样子,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也搞不懂自己。
打点好餐桌上的一切之后,洛碧又提前将塞西尔的食物留了出来,放到床头的柜子上。洛碧觉得这孩子赶了一整个伊弗纳的路,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肯定已经饿坏了,自己作为养母,自然要为他准备好宵夜。之后心思缜密的她又考虑到拜伦到时候应该也会很饿,于是又拿出一袋利祖崔娜放到金属网格下方的地板上,提醒自己到时候别忘记把这袋食物作为谢礼送给拜伦聊表心意。
准备好一切之后,忙碌了一整个伊弗纳的洛碧终于有时间可以坐下来休息片刻了。她坐在床头,拿起那面小镜子,开始端详起镜子里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有着漂亮五官的脸蛋,不过因为年龄的原因,即使洛碧的肤色偏深,也还是藏不住脸上的小细纹,每一次照镜子它们都在增多,并且她的皮肤因为常年食用油炸食品而营养不均衡的关系已经变得有些粗糙了,所以洛碧总是很长时间才敢照一次镜子。洛碧伸出手抚摸着自己的脸蛋,有些呆滞地看着镜中正在慢慢衰老的自己。她很清楚,再过几年,自己的外貌还会变得更加平庸甚至丑陋,自己已经不是年轻时候那个妩媚动人的洛碧了,虽然远看依旧明艳动人,但已经再也经不起细看了。
洛碧忍不住想,帕托对自己的殷勤又还能持续多久呢?如果没了帕托的帮助,自己和塞西尔还有没有本事在这卡维迪弗星人的社会里立足呢?自己到时候会每天在街上爬行着靠收集垃圾来维持生计吗?这些担忧让洛碧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一个想法——或许,或许自己今晚该答应帕托在一起的请求。虽然她十分讨厌这想法,但强烈的不安全感却让她无法抽离出来。
洛碧的心里十分矛盾,其实她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活在矛盾与挣扎中,尽管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自信与洒脱,但她还是常常会想起,想起十几年前,准确地说是十八个阿弗纳之前的某一个下午发生的事情。那个下午,洛碧被自己最信赖的主人带去了一所偏僻的房子,两个卡维迪弗星人粗鲁地把她绑在了一张简陋的手术台上,不顾她的挣扎给她注射了麻药。虽然洛碧的身体失去了知觉,但她的大脑依然清醒,她能意识到这些卡维迪弗星人用某种工具在切割着她的下体,而她的主人就面无表情地站在一旁,任由他们胡作非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洛碧能感觉得到,自己体内的什么东西被人取走了,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她只能呆滞地望着天花板,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流淌。两个陌生的卡维迪弗星人为洛碧缝合好伤口之后,又给她注射了一针药剂,她不知道那管药剂有什么用,然后主人就把年幼的她抱回了家。
那件事之后,洛碧的身体变得十分虚弱,她整日躺在主人为她准备的窝里,下腹部不时传来阵阵疼痛的感觉,这让她总是活在那天下午的阴影之中,这些疼痛在提醒着她,自己的体内已经缺失了一部分。更令她难过的是,主人还为她换了一种劣等的饲料,那是一种粘稠的有着奇怪味道的小颗粒,口感很差,也很难吃,当时她就下定决心,要离开这个家,哪怕死在路边也好过待在那个魔鬼的家里。在身体略微好转之后,趁着主人不在,年仅十二岁左右的洛碧便从主人的抽屉里翻出了一把激光手枪,她对着窗户扣动了扳机,一声巨响之后,窗户就四分五裂地炸裂开来,虚弱的洛碧拖着还未痊愈的身子艰难地爬出了窗户,头也不回地沿着街道向远方爬去。
当时的她身上什么也没有带,除了那把激光手枪,不过这把枪却帮了她大忙。洛碧一路上都用枪威胁路上的流浪者把食物让给她,因为激光武器对人体可以造成毁灭性的打击,所以大家只能乖乖听命于她,很快,洛碧就在一个陌生的地区成为了当地人类中的霸主。但好的光景没有持续太久,由于洛碧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到那天在手术台上的光景,导致她根本无法长时间地入眠,过度的劳累加重了她身体的损伤,她很快就病倒了。
当时的洛碧病得浑身发热,肚子也疼得厉害,虽然因为她有枪的缘故,流浪者们并不敢对她怎么样,但与此同时他们也不再听命于洛碧,毕竟当时的她已经不可能有力气站起身来追逐以及射杀那些辱骂她的流浪者了,大家要做的只是和她保持特定的安全距离,等待她自己死去。洛碧知道,每天都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盯着她,他们在等待,等待洛碧彻底没有力气扣动扳机的那一刻,到时候他们会一拥而上,拼了命地抢夺这把枪,抢到的人就会成为那一带新一任的霸主。看破了他们企图的洛碧当然不会坐以待毙,于是她开始拖着病恹恹的身子去寻找新的栖身之所,可这群流浪者还不死心,他们保持着距离,在洛碧身后像鬼影一样地跟随着她。终于有一天,病痛折磨得洛碧实在难以忍受,她在一阵摇晃之后还是瘫倒在了黄昏下的街道上,她身后急不可耐的黑影们立刻一拥而上想要抢夺她的武器,然而就在这时,帕托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一样出现在了现场。这位身形佝偻相貌丑陋的王子拿着一把激光短刀,毫无章法地向人群挥舞着,但人群一开始似乎并不想就此撤退,为了示威,帕托只得砍伤了一个流浪汉的手臂,这些贪婪的黑影眼见继续下去大概讨不到便宜才逐渐退去,只留下满头大汗的帕托和蜷缩在地上的洛碧。
帕托走到洛碧身边,蹲下来温柔地询问了她的身体状况,洛碧凭借残存的意识和强烈的求生欲苦苦支撑着,她忍着剧烈的疼痛向帕托描述了自己的感觉,帕托便十分男人地背起了年幼的洛碧,将她带到了一所白色的大房子前。洛碧至今都还记得,那是一所十分气派的圆顶豪宅,有好几层楼那么高,帕托进去片刻之后就出来了,他的手里还攥着一板药片。洛碧被帕托喂下两片药之后又躺了一阵子,疼痛就渐渐地缓解了许多,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她竟然奇迹般地有力气站起来了。帕托扶着虚弱的洛碧来到了一所红色的大房子跟前,房子里面空荡荡的,看起来没有人居住的样子。由于帕托没有大门的钥匙,他只能打开街边的金属网格,将洛碧送到了房子下面的地下室,而从那之后洛碧就在这里住下了。
之后,帕托会按时给洛碧送药,而待在昏暗地下室里的洛碧,每天要做的就是好好休息和按时吃药。这位年纪比自己稍长的大哥哥一直悉心照料着洛碧,功夫不负有心人,她渐渐好转了起来,在彻底恢复健康之后她便把帕托当成自己的亲生哥哥一般对待。在长大成人的过程中,洛碧无论有什么烦心事都会告诉帕托,帕托也都会耐心地帮她解答。比如当洛碧谈论起那场终生难忘的手术时,帕托的神色霎时间就变得凝重起来,他告诉洛碧,这种手术会剥夺女性的生育能力,洛碧今后可能不会有自己的小孩了,至于后来的发热疼痛,很可能是由于消炎还没做到位,洛碧就从主人家里逃了出来的原因,洛碧以为的劣质饲料其实是一种能够起到消炎效果的特制饲料。年轻的洛碧当时并不难过,她并不觉得没有自己的孩子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同时她也不打算原谅自己的主人,就算在饲料这件事上是自己误解了对方,可对方确确实实让自己经历了一场很可怕的手术,她只是有些好奇,眼前的男人为什么连这种歪门邪道的手术都知道。
之后帕托便一直帮助着洛碧,他会定期来探望洛碧,给她带来食物和药品,为她搬运一些破旧的家具,在洛碧的激光手枪耗尽能源之时他甚至还能帮她找来新的电池。长年累月下来,洛碧是打从心里崇拜着这个大哥哥,在她眼中,这个男人似乎无所不能。可就在洛碧出生十四个阿弗纳,也就是她二十一岁生日的这天,两个人的关系有了微妙的变化,那是帕托第一次向她告白,他说希望可以照顾她一辈子,他丝毫不介意没有自己的孩子。
洛碧一时很难接受,她对帕托虽说有着崇敬之情,但却从没产生过爱慕。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因为手术的原因,洛碧对男女之事并不感冒,一想到要每天和一个男人睡在一张床上,她的心里就忍不住地抗拒。那一次,她说了很多,她努力不让帕托难过,但她还是拒绝了他。拒绝之后,洛碧的心里有些惶恐,她害怕这个陪伴自己长大的兄长会就此消失在她生命中。但帕托没有,他还是继续无微不至地关心着洛碧,同时每隔一段时间都会再次向她表白,渐渐地,洛碧也习惯了拒绝帕托的表白,心中的负罪感也越来越小。两个人就这样形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的稳定关系,他们既不像兄妹也不像恋人,但彼此有难都会尽力帮助对方。对洛碧来说,这或许也是个不错的结局,但对帕托来说,他还是期待着有一天洛碧能被自己感动。
洛碧一想到过去的事情,就会不由自主地轻轻揉着自己的腹部,好像这样就能安抚住在身体深处的那个幼小无助的自己。
把洛碧拉回到现实中来的是一阵金属网格的敲击声,她急忙放下手中的镜子,趁着帕托看到之前赶紧将它藏了起来。说不好到底是为什么,反正一直以来洛碧都不喜欢在帕托面前展现自己爱美的一面,或许这会让她感觉到两个人的关系正在从朋友向恋人发生偏移吧。洛碧走到网格边,从里面取下了网格,帕托熟练地跳了进来。其实帕托自己就能轻车熟路地从外面抠开金属网格,不过他很享受这种洛碧为他开门的感觉,他觉得有种妻子迎接丈夫回家的感觉,但他从未告诉洛碧,因为他知道,这一定会让洛碧很不高兴。
帕托坐到椅子上,开始毫不客气地大口吃起食物来,还赞美了一番洛碧的手艺,不过这并不受用,毕竟这些食物没有一样是人类自己动手做的,洛碧只是把现成的东西重新排列组合而已。洛碧整个晚餐期间很少说话,她只是默默地扮演一个聆听者,帕托则是喋喋不休地讲述起这段时间发生在他主人身上的趣事,比如男主人被一个人类小孩咬了一口,还有女主人因为觉得一个人类小孩可爱,去抱他结果被尿了一身之类的。洛碧感觉帕托的主人身上总有说不完的趣事,有时候她也会跟着咯咯咯地笑几声,但大部分时候她觉得这是帕托为了哄自己开心而编造的故事,要不然就是把别的卡维迪弗星人遇到的糗事统统套到了他主人的身上,要不他主人也太倒霉了。但帕托却坚称这些都是真事,洛碧也懒得计较,只是笑笑而已。
晚餐在颇为愉快的氛围中进行着,两个人都有种共识,任何可能会影响就餐情绪的事情都放到吃完饭之后再谈,就比如告白之类的。
终于,在碗里的食物都被扫荡一空之后,帕托做了一个深呼吸的动作,洛碧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洛碧,”帕托叫了一声洛碧的名字,接着难得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之前说的,咋俩在一起的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如果是以往,洛碧会毫不犹豫地拒绝,但今天,在看到自己老去的容颜之后,洛碧竟有些犹豫,帕托也有些惊讶地抬起了头,其实他没抱多大希望,他以为今天又会听到熟悉而干脆的“我拒绝”三个字,可现在似乎真的有希望了,他反而心里开始打起鼓来。
“帕托,你知道,我一直当你是哥哥,”听完这番话,帕托虽然失望但却似乎松了一口气,可洛碧马上话锋一转,“但我们也都不小了,或许是时候找个伴了吧。”
“你的意思是?”帕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洛碧。
“再等两年,我的意思是,两个阿弗纳,不是人类计时方法里的两年,”洛碧严肃而认真地看着帕托,她右手的食指在不受控制地摆弄着自己的头发,“如果两个阿弗纳之后,你还喜欢我,我们就在一起吧,我现在还需要一点时间。”
这个答案已经让帕托喜出望外,他已经等了这么多个阿弗纳,又怎么会在乎再多两个呢?对他来说,这和洛碧直接同意了几乎没有任何区别。帕托兴奋地站起身来,他绕过餐桌,搂住洛碧的脑袋想要亲吻她,却被一把推开,洛碧严厉地说:“说等两个阿弗纳就必须得等到那时候,时间没到你就还不能动手动脚的。”
帕托往后退了个踉跄,站稳后嬉皮笑脸地说:“我这不是太激动了吗?好好好,就听你的,等就等。”
两人之后又在尴尬混杂着羞涩的气氛中聊了些有的没的,很快就到了帕托要离开的时间,他穿起外套和靴子,向洛碧告了别,因为他得赶在入夜之前回家才行。街道上,天空还残留着些许歌纽特纳的光,白天躲在角落里的流浪者们也都出来活动了,他们在垃圾堆里翻找着残留的食物,在商店附近徘徊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捡到白天掉在地上的好东西,帕托则哼着小曲愉快地爬行在回家的路上。一路上,他十分热情地和每个认识的流浪者打着招呼,因为实在太过兴奋,他甚至忍不住亲吻了一个满头乱发的流浪者的脸,在他离去后只留下对方在原地一脸错愕地看着他。
随着歌纽特纳的最后一丝余光消失在天际,帕托也如期赶回了他的家——那栋白色圆顶的气派建筑物。帕托半蹲着按了按门口的门铃,不一会儿,一个卡维迪弗星人就为他打开了门。帕托进入建筑物后,又陆续出来了好几个卡维迪弗星人,最后一个出来的人大致检查了一番门口的情况后就从外面锁好了大门,屋子里便只剩下了帕托一个人,又到了每天他最孤独的时候。
这栋白色建筑物的旁边是一个大型的普约尔停靠场,几乎就在同一时间,拜伦和塞西尔也总算赶在入夜前抵达了目的地。拜伦将小巧的普约尔停在了一个空位上,然后带着塞西尔踏上了回家的路途。不一会儿,一个卡维迪弗星人也来到这个普约尔停靠场,他清点了一下场中的普约尔,确定数量无误之后就迈着快步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