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好东西趁热吃
想象过无数次和高瞡重逢的画面,却没想到,见到远处那个熟悉的背影时,我的心情远远比想象中激动。他没有变,依然挺拔而高挑,像一只鹤,多数时候,只用沉着站在那里,而不是单纯的力气。时隔半年再见,他依然和焦虑绝缘,即使是国破,那个背影依然从容,一如往昔。
我踩着碎石奔去,想是听到声响,他回过头,立即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秋日阳光倾洒在他身上,为白衣镀上一层薄薄的淡黄,他像从前一样默契地伸出双臂,承受我撞击一样的拥抱。
“高瞡……”我一头撞进去,闻着熟悉的味道,只想永远住在这拥抱里。这不是真的吧?像梦。
他将我拥得更紧,紧到窒息,“好好哭吧,不急,不急。”
“陛下,我们没多少时间!”却听陆柯心急火燎地道,“这是在敌营!”
对了,还是在秦域的势力范围之内,陆柯的插话虽然煞风景,却很实际,总不能因为我情绪失控,连累了高瞡,我忙从伤感中拔出来,擦干眼泪,“你怎会来这儿?”
高瞡默然,只是用一贯的温文如水的目光注视我,那眼睛里,分明透着:我就是来看你。
“带我走吧!”我在眼泪的又一轮冲击中败下阵来,本能地抓着他衣袖,使劲摇晃,“带我走吧!我快疯了,一刻也不想耽搁!”
他叹息,拍着我的后背,一下一下,有种温和的坚毅的力量,声音听起来很轻,甚至有些虚幻:“小凤凰受苦了,是我让你受了这么多苦,你为什么不恨我呢?”
不恨你,因为心被爱填满,紧紧实实,没有空间容纳恨意,我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注视他漆黑的眸子,妄图从中分辨出真假善恶,“他们说的,我不信。”
“如果我向你开口,用你家传宝藏开辟疆域,逐鹿天下,你会不给我吗?”他微微一笑。
怔住,是啊,我会不给他吗?毋庸置疑,命都是他的,宝藏又算什么。如果他想要,犯得着五年来小心翼翼地施那些障眼法?仿佛云开见日,心底一下清明了,他不是那样的人,我就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那些捕风捉影,莫须有的罪名,全是秦域扣在他头上的,该死的秦域,你的感情事小,害我对高瞡误会至深,这可是滔天大罪!喜极而泣,想起亲爱的丈夫近日连连失利,心情一下子又跌落谷底,“你不能带我走,是吗?”
“如果不能忘记,恨我吧。”他的手掌依然抚着我的背,像一切缓慢而永恒的东西,无声却狠狠穿透人心,进去了,就没有出来的可能。
相守五年要的不是这个结果,我承认我贪心,要天长地久,随时拥有,要所有美好永不变质,一切快乐无休无止地延续,而我的快乐,就是伴随高瞡,与子偕老。年少时的家已经灰飞烟灭,双亲皆已不在,万贯家财清风一般,吹过了,过了就是过了,无法挽留,我所有的不过是眼前这个男人,试想沧桑过尽,如果连这个男人都要失去,所有的努力换得一场空,最终的结果如此滑稽可笑,人世苦苦挣扎又有什么意义?人的确该为自己而活,但至少,得给我一个快乐的自己吧。
“就没有办法了吗?”不知是不是阳光太过肆虐,身子发轻,所有的感官又变得不真实。
他欲言又止,最后摇头,“恨我吧。好好活下去。”
呵,五年夫妻,一举一动,一丝不可察觉的情绪与念头,怎能瞒得我了,我苦笑,“你有什么办法?”
“男人的事,不能把女人扯进来。”他只是一笑,“秦域对你很好,狩猎也带着你,我听说,他为宠信你,得罪了不少王公大臣和他们送进宫来的女眷……”
男人怎么都一个德行,动不动就要比较一番,建功立业也就算了,感情也拿来比,真不知道是侮辱自己还是侮辱了所爱的女人,“别说他!”
“我让他像现在的我一样,总有一天。”他仿佛没有察觉我的反感,兀自道:“小凤凰,好好活着,等着那一天,我来接你。”
那一天,哪一天?虽然蠢,也知道感情这回事儿,就是趁热,喜欢这一口,最好迅速吞下,凉了,馊了,谁还会趋之若鹜。到了那一天……是五年后的那一天,还是十年后?到时,谁还记得谁。时间那么可怕,最坚固的城墙也抵御不了的风霜侵蚀,日积月累,当眷念变成习惯,习惯又变成白水一样的寡淡,还谈什么再续前缘?只怕早变成前缘误了。我凄然道:“倘若你这是哄我,我很高兴,倘若当真……你现在就走罢,我当没有见过你。”
他搂着我的手紧了紧,却是无言。
说了那么多,全是气话,我怎会不想跟他在一起?哪怕一丝希望,都要百倍努力去争取,纵观我前二十多年的人生,只怕无一事能做到如此积极,也许爱是唯一的财产,故无比吝啬,万般不舍吧。“到底怎么做,你一定知道,告诉我。”
“把你推进这场漩涡,不如让你无忧无虑地做秦域的后妃。你是女人,女人参与国事,一旦失败,下场往往比男人更惨。”他吻着我额头,然后猛地推我一把,用力之大,绝无仅有,“走吧。”
不甘心,不想失去,不愿就此束手待毙,等待命运残酷的拖行,踉跄一下,险些站不稳,得以瞥见头顶不亚于盛夏的骄阳,一瞬间的狠忍与破釜沉舟,心想就这样吧,破罐破摔,倒要看看能摔成什么样儿,是不是就此灰飞烟灭,那倒也痛快。我不走,站在硌脚的碎石上,定定地看着他,“告诉我……”
真是耽误不少时间,从乱石摊出来,日头已经游移到苍穹正中,散发着强烈近乎于诡异的热量,所有的不安与恐惧结束了,最后一拼的勇气与期待占据身心,有什么即将发生,又让人隐隐有些期待,那些过去的,和即将轰然而至的种种,统统以留白的方式展现在眼前,未知变成了生活的主题。
预料之中,远处有身着侍卫服的人搜索着什么,这个时候,秦域正好尽兴回营,发现我并未在那里等他,那些骑在马上四处张望的人一定是他派出来的,高瞡算得准,这个时候趁乱出去,本也容易。我抓乱了头发,又摸了把泥摸在衣服上,换上副焦急之态,深吸一口气,挥臂大呼:“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那些伸颈搜寻,又转首如陀螺的人看到我,大喜过望,连忙招呼其他人:“找到了找到了,派人通知皇上,找到那女人了!”
汗,什么叫那女人,连名字也不称呼一个,一定是皇上这么说,随从也就这么叫,秦域什么时候才能尊重我呢?大概是永远无法实现的空想。
被侍卫簇拥上马,然后那些人把我围成一圈,押送回营。
秦域不在营中,据说得知我失踪,马上加入到搜索行列中,到现在也没回来。我在帐篷里吃烤肉,吃到肚胀,帐帘才猛地撩起,臭屁孩气势汹汹地闯进来,见了肚子撑圆的我,食指一伸,眼瞪如铃半天,“你……跑哪去了?”
“迷路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换上酝酿多时的可怜相,“找不到家啦。”
“马认路!”
“下马歇息的时候,想找点儿水洗手,绕来绕去的,就绕不回去了。”我挤出一滴眼泪,倒打一耙,“等了你好久,都中午了,才派人去找我,你要是不管我,岂不是要在林里过夜,一个人呆在树林里好恐怖……”
他看着我,过一会儿,眼中戾气去了不少,松了口气的样子,“过来。”
我往前挪了两步,却被他揪着臂膀,挑选母鸡炖汤一样地上下左右看一遍,摸了摸身上,看有没有肥油,最后听他宣布:“还算齐全,配件运行良好。”说完把我抱了抱,“继续吃吧,我也饿了,撕一只兔腿给我。”
当晚,本是留在此处过夜,帐篷也早早搭好,秦域却要连夜回聆波宫,说什么好好的狩猎本来很过瘾,偏偏我又半途中丢了,弄得他心情很不好,本来为期三天的游猎计划缩短为一天,责任嘛自然全在我。
都是我的错……
秋日住在江边,不能戏水消夏,也是一种遗憾,再有就是品尝鱼虾。
回到行宫的那晚,由一盘盘以鱼虾蟹肉为主的宵夜开始,这些有着淡淡甜味的鲜美食物彻底占据了我的肚肠,早上是蟹黄包子,中午是红烩三鲜,晚上改为清蒸,翻来覆去这么吃,都开始怀念遥远而万恶的北国宫廷了。
“怎么只吃一点儿?”他夹了只蟹肉饺子,放进我的碗里。
“不要。”
“可怜的小凤凰,狩猎回来一直是这样,该不是一个人在林子里吓坏了吧。”他不以为忤,摸着下巴。
“原来你知道啊。”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
他瞅了瞅我,须臾,忽而笑道:“我想到一个让人高兴的法子。”
我问是什么,他继续神秘地微笑,挥手命身边的人退下,将面前的盘子推给我,“剥虾给我吃,这样不就高兴了吗?”
天理何在,凭什么我伺候他就能高兴?话说反了吧,我平静地说:“你是不是吃得太多,撑坏了脑袋……”
“你看你听错了还不承认,我又没说让你高兴。”他笑嘻嘻地说:“我是说让我高兴。”
“哪凉快……”糟糕,又和他斗上嘴了,这几天时时在忍,时时忍无可忍,小不忍则乱大谋,为顾全大局,此时我还是牺牲一下那一文不值的面子吧。换了副和气面孔,轻声道:“那你坐过来呀。”
他一愣,看到六月飞雪似的,“啊?”
我把头低了低,“这么远,不方便呐。”
“嗖”的一声,待我抬起头,发现这家伙已光速蹿到我身边,眼睛一花,身子一轻,又被他抱在身上,椅子当然被他完全霸占了,这厮一副主人面孔,挂着捡到元宝一样的笑,将盘子挪到我手边,“小凤凰乖,剥完了有赏。”
放着那么多宫女不使,偏要支使我干这干那,也不知出于什么猥琐心态,正想着,剥了一只虾,下意识放入口中,嚼了两下才发现不对头,侧头看他,臭屁孩果然面露不满,我偷笑,“哎,不好意思。”道歉没用,他还是冲我龇牙咧嘴,我噘嘴,“这样喂你?”
本想恶心他一下,谁知他道:“也行啊。”说着就要吻上来。
吃虾也能吓得死人的,我连忙咽下,惹得他一通怪笑。
逃避劳动是没有出路的,老老实实地劳作,他也老老实实地吃,这样无止境的规律运动,没多久,整盘的虾居然一个不剩,全落到他的肚里去啦。我全方位摸着他的肚子,颇有感触,“你会不会下出一窝卵?”
“你会不会生出一个孩子?”他也摸上我的肚皮。
这样毫无征兆地扯起现实问题,多少有些措手不及,我干笑,“是个女人都会生孩子。”
默然也是毫无征兆的,他的脑袋紧紧贴上我的额头,低低地道:“可是为什么一直没有动静?”
这也是我一直担忧的,烦恼大部分由此而生,好在肚子争气,没怀上他的骨肉,着实去了心头大患。愿佛祖保佑我一直不孕,最最重要的,是这些至为关键的日子,千万别出幺蛾子,“孩子有什么好?我就不喜欢孩子。”
“为什么?”
我想了想,“如果父母感情不好,或者出了问题,最可怜最无辜的就是孩子,与其这样,不如不制造出这个生命,说实话,被抄家的那段日子,我就后悔生于人世,觉得父母真不如不把我生出来的好。如果我的孩子将来也经历这些,是不是也会怪我把他生下来呢?”
沉默一会,他突然敲打我的脑袋,“你这个冷血的女人,我对你不好吗?”
“如人饮水。”我微微苦笑。
他恍若未闻,咬着我的耳朵,定定地道:“我们的孩子一定是最幸福的。”
“我想,我的父母生我之前,一定也这么认为。”我收起廉价的苦笑,“别说了,难得我们今天好好的,再抱我一会儿吧,我吃点儿东西。”
“可怜的小凤凰,苦难太多,已经让你怀疑一切了。”他拍着我,不无恻然。
咽下一口食物,胃里充实一些,微弱的暖流在身体里缓缓穿行,也许是吧,怀疑一切幸福都是短暂,所拥有的,早晚面临失去,不相信永恒,却抗拒不了永恒所发出的巨大诱惑,丢不掉,离不开。一边质疑一边热爱,折磨的是自己。
他夹了块鱼,送入我口中,“真可怜,自从得知高瞡的计划,我就觉得你可怜……那年见到你,你多得意,可是他宠你只为宝藏,而你一直蒙在鼓里,没得到你的日子,真替你揪心,傻凤凰。”
“别说了!”我吐出他喂的鱼块,恨恨道:“饶了我吧,别说了!”
“好啦好啦,不说。”做了亏心事似的,他从我的怀中掏出帕子,为我擦嘴,一面柔声道:“小凤凰已经这么可怜,不该提起往事……”
真是悲哀,我竟觉得他可怜!有朝一日,得知我的背叛,用他的爱与信任做成最锋利的长剑,捅进他的心窝,那样毫不犹疑狠狠地捅,会是怎样一种心情?可他为何偏偏是北国的皇帝?换一个人不行吗?我一定没有现在的心痛。人非草木,一张床上睡着,相依相伴,呼吸相闻,竟要毁灭他用以成全自己幸福,想起来就觉撕心裂肺。诚然他伤害过我,曾把他的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可我现在同样在伤害他。虽说以牙还牙,到底是和他当日的行为没有本质区别。原来人都是一样的獠牙尖利,面目狰狞。
做什么都有代价,这个过程,我认了,只是结果依然不可预知,令人哭笑不得。
高瞡说过,秦域身边有他的人,必要时自会接应我,而我要做的,就是取得秦域的信任,彻底的信任。听起来似乎很容易,付诸行动却难如登天。一个女人,从无涉及政事的经验,更别说人际的运用和处事才能,这么一个涉足陌生世界的白痴,去触碰那从不属于我却必须掌握的种种,简直是天方夜谭。好吧,不灭自己威风,一步步来,慢慢积累再说不迟。俗话说万事开头难,第一步就是把和秦域的关系变得融洽,这个我倒是很在行,毕竟搞定男人是女人分内的事儿嘛。
“秦域。”我凝视他半晌,方缓缓道:“你说你可怜我,你是因为可怜我才跟我在一起的吗?”
他一笑,“还真会抓人尾巴,看来以后跟你说话,要长一百二十个心眼。”
“那就是啦?好哇,口口声声说对我的感情很纯粹,原来不是这么回事儿。”我叉腰,做悍妇状。
皱了会儿眉,他问:“我什么时候说过很纯粹?”
“喝醉的时候。”
“我怎么不记得?”
“你喝醉了什么不说呀?尤其是要跟人家……那嘴就没把门的,什么肉麻说什么,这个还算清淡的。”我双臂勾上他的脖子,身子软软地倚上他,媚声道:“可是我喜欢,我很喜欢。”
他抱着我的手紧了紧,又松了松,开始不老实,这里停停,那里走走,极像一个玩世不恭的小纨绔,“原来你喜欢这些呀。”
“哪个女人不喜欢?”女人是需要人疼的,时时刻刻。生命不息,就是需要疼爱不止,话说回来,女人穷其一生,也不过是追求被爱的感觉,有人在乎有人珍惜,深刻而永恒。
“小凤凰,你今天和以前不一样。”他嗅着我,像一只正在觅食的狗,“你好像是今天才成为女人的。”
勾紧他的脖子,十指按住他宽厚的背,看着皮肉应手而陷,再遇到坚硬的骨的阻挡,我嗤笑,“难道我从前是男人?”
“从前的你像冰,今天才像水。”他默然片刻,“告诉我,为什么突然变了?”
我发现我是个好戏子,演技质朴而自然,不刻意不乖张,这种天赋居然今天才展露出来,给自己一个不小的惊喜。也许女人都是戏子,她们天生丰富的情感只为扮演各类角色,用时光的刀笔演绎与雕琢,青春年华,几番转瞬,换来的无非是荒年里的等待,乱世中的挣扎。
“那天一个人在林子里,怕极了,想到好多事,也想起很多人,想得最多的,是你。你要是在我身边就好了,我要是一直跟在你身边就好了,和你在一起,什么都不用担心,为什么我还不知足,好好地和你过日子呢?当时我就发誓,只要能回去,一定要好好珍惜我所拥有的……”
“小凤凰!”他捧着我的脸,红光满面,“你终于觉悟啦!”
既然开始,就闭着眼睛走下去吧,不管前方是什么。我咬了咬唇,配合地发出轻微的呻吟:“秦域,你不能不要我。”
他捧着我的手开始颤抖,声音也有些变调:“怎么会……怎么会?”
这一天对我们来说是具有特殊意义的,说它是感情的分水岭亦不为过,自此以后,秦域对我的信任应该随着情感的推进顺理成章 地加剧,我离那个模糊不清散发着干冷味道的目标越来越近,这是好事,我该高兴。
应该高兴,心里那点儿尖锐的痛,不算什么。
深秋的江畔已有初冬的冷意,风是永远吹不尽,拂乱江面,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下意识地裹紧厚衣,早上为了爽利,只披了条薄薄的披风,出门时被秦域拉回去换掉,心里还怪他婆妈,被这冷风一吹,果然如他所说,不穿件挡风的衣裳,就是着凉的下场啊。
画舫中倒是温暖如春,刚一进去,冬衣就穿不住,见我脱了,秦域也如法炮制,被我鄙视了一下,“跟我学。”
“跟我学。”他也噘了下嘴,想是刻意模仿我的样子,没把我讽刺到,自己先像极了小丑。
吃吃喝喝,玩玩闹闹,混去一上午,找准了时机,我问:“准备什么时候回去?”
“马上。”他正假寐,声音懒懒的。
“我是说回京。”
“哦?你想回去?”
不回去如何进行我的计划,我佯作真诚,“怕耽误了国事呀,总在这里混着,宫里也会有人说三道四,于你于我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些日子,你开心吗?”他侧过身,冲我眨眼,一面拉过我的手。
我也侧身,顺势滚了两滚,滚到他怀里,“当然……”正含情脉脉,此处无声胜有声,外头忽而响起讨厌的声音,不用想,肯定又是急报,又是非得秦域亲临处理,又是一去一整天,扔我一个人百无聊赖,做什么都没滋没味儿,最重要的,是减少和他耳鬓厮磨的机会,不利于我计划的实施。
他起身的姿态充分展示了身为帝王的无奈,“一个人乖乖的,等我回来。”
“不要……”我揪着他衣裳下摆,“你不厚道,太不厚道!”
他俯身拍着我的脑袋,“怎么啦?”
“你说要同我形影不离一辈子,话还是热乎的呢,转眼就变卦。”我扁嘴,“骗子。”
左右看了看,他有些别扭地蹲下,似乎不太习惯这样卑躬屈膝的姿态,不过下一个倒是他的招牌动作,娴熟无比地捏着我的下巴,“你可以和玳玳玩呀,实在无聊,可以跟自己的影子玩呀。”
“跟玳玳老夫老妻的,没意思得很。”
“过一阵子,咱们也是老夫老妻啦,到时你也要说没意思。”他笑眯眯,这些日子特有的和气。
我嗔道:“不要岔开话题!”
“越来越粘人,咳。”他转首目视江面,弱弱地道:“都是我惯出来的,自作孽不可活。”
找机会和秦域一起出现在某些场合,久而久之,当他开始习惯,不认为别扭时,也是我下手的最佳时机。万事开头难,其实不然,开头仗着冲动,倒可以冲出几步,接下来的过程才是难中之难,怎样才能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呢?仅仅是跟屁虫一样就够了吗?
我死死攥住,他的衣裳下摆被我揪得不成形,“不管,我要同你一起,什么都要一起,休想甩掉我。”
“不要胡闹。”他一挣,力气颇大,甩脱了我的手,再不多看我一眼,径直向外走去。
所以说男人就是没良心没记性的东西,翻脸比翻书还快,甜言蜜语的背面就是说完就忘,连多哄哄人家都做不到,虚伪的生物。呃,其实反过来想想,女人也不是啥好东西,要不怎么说苍蝇不叮无缝蛋呢,必然是互相吸引,才有可能臭味相投,所谓伤害都是自作自受后的自怜自哀。如此一来正好,无情的大尾巴狼,出卖他,我也无甚愧疚,再说当初还是他毁了我的生活呢,谁对不起谁显而易见,就算是现在给了他一闷棍,也叫索赔,不叫故意伤害。
下午他回来,我坚定不移地不予理睬,他对我的反应很费解,好像早上的不愉快没有发生,“毁容了,不敢让我看你的脸?还是觉得自己的后脑勺比脸子漂亮?”
“毁了!”我恶声恶气的,依然背对他靠在床上。
“那再见。”
唔?回过头,只见他正往外走,一时急怒攻心,冲着他的大尾巴喊:“没良心的!就算毁容也得拉你下水,咱俩丑也要一起丑!”
本是闷头往外走,也不知故弄什么玄虚,他突然掉头,给我一个夸张的笑,“女人如蝎,看来是真没错。”
“走呀,怎么不走了?”冷哼一声,继续奉送他一个后脑勺。会哄我的,肯定会哄我的,这点把握没有,还施什么美人计。早上热情如火,一眨眼寒冷似冰,这就叫冰火两重天,我刺激故我在。让我们静静等待……
“还真生气了?”他几步便来到床前,没轻没重地摇着我的肩,“啧,小凤凰一小心眼,针尖都塞不进去。”
纯属诽谤,我那么心胸宽广的一个人,识大体,顾大局,从不为小事折磨自己,不顾影自怜不庸人自扰,这样的人上哪儿找去呀?近在眼前还不好好膜拜,“心情好了就晃人家,一有事就翻脸不认人,别碰我!”
“你说你上午是不是无理取闹?正经的事不处理,留下与你寻欢作乐,岂不成了昏君?我是昏君,你的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吧?我还不都是为了你……”他语重心长地说。
没有最无耻,只有更无耻,让无耻永无止境,我折服,嗤笑一声转过来,看着他真挚的面孔,“谢谢你,我真的不知道要怎样表达心中无尽的感激。”
“把灵魂交给我就行了。”他轻描淡写地说着,拿起我的手,像要吻下去,却轻轻咬住我的指尖。
果然是食肉族,本性如此,我拉下脸,“又岔开话题。”
“还真想跟着我,跟着我干吗?都是男人,说的又不是胭脂水粉,你在杵旁边,难不成做我的近身侍卫?女人真是奇怪的……咳,人。”他说着,坏笑着看我一眼,“你不是有什么阴谋吧?”
直如深冬时分饮下一口井水,从头寒到脚,又从脚寒回去,来来回回数遍,人也被心虚折磨得差不多。兽类啊,不但嗜血,嗅觉还特别灵敏,先前怎么就没重视起来呢?这下进也不是,怕露出破绽,退也不是,破绽更大,只得逆水行舟,“你怎么知道?哈哈,我的阴谋大着呢。”
他的脸慢慢凑近我,手也不闲着,伸进我腋窝,明知道我最怕痒,呵得偏是那么欢。我求饶,不被理睬,在床上仰面朝天,直抽冷气。原来痒和疼一样,都是钻心的,天平上的精贵物儿,多了哪样人都活不舒服,又缺一不可,少了一样,也是不得欢颜。精神重压下,如此酣畅很有助益,这一场笑下来,背上向卸了个大包,身轻如燕。
气氛活泛起来,我趁热打铁,半开玩笑地又拾起一开始的话题,秦域照旧是半开玩笑地拒绝了。这只披着狼皮的狐狸,看似凶悍,其实精着呢,不能让步,怎么着也不会迈一下腿,感情一触及国事,就变得薄弱无比,丝毫抵抗不了他全身上下处处透着公私分明。打破这堵铜墙铁壁是不可能的了,我也只好放弃挣扎,另思良策。
还是高瞡老练得多,制定计划时,一个劲劝我不必急于求成,凡事稳妥为上,善于等待的人,往往笑到最后。还是男人们擅长运筹帷幄尔虞我诈,我发现这种事一到我手里,顾及自己的情绪倒占据了精力的一大半,也不知是不是女人的通病。
更郁闷的是,没等继续和秦狐狸太极推手,我先光荣地病倒了。
也许和江边的气候有关,预备回京的前一天,得了伤风,卧床不起,不得不推后行程。好像每次季节变更时都会或小病或大病,这一次不仅和体质有关,怕也和内心的煎熬脱不了干系。想想真是悲哀,活了半辈子,除了被抄家基本没经历过什么变故,心里头一存着大事儿,几番纠结,居然真把身体熬坏,由此我再一次很没骨气地确定自己不是做大事的料。
浑身没劲,不想吃东西,也不想吃药,这种伤风我已久病成医,多盖床被子睡几觉也就好了,所以让玳玳敷衍秦域,说已请过太医。耽搁在吴江的这几日,秦域似乎很忙,也没工夫在我处厮磨,对我来说,可以用一句冷血的话概括:没有利用价值。这种没有价值的人留着做什么?于是我很大方很识大体地让他不必顾及我,先回京城处理国事要紧。
十月末,他先回京。
十一月初,我上路,马车从官道稳稳行过,路旁的枝丫光秃秃,这才发现连枯叶也凋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