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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识囹圄鬼蜮落地 悼难友义愤冲天

1

南昌军人监狱像一座高大的城堡,高过两层楼的暗灰色的围墙上,周围架着铁丝网,不规则地插着尖锐如小刀的碎玻璃片,构成了“城堡”多刺的外壳。“城堡”的大门有如瓮城:厚厚的石库门廊,粗大的铁门,结实的厚铁皮包着的第二道大木门,两旁是成半圆形突向外面的水泥工事。工事里各站着一个满脸横肉、荷枪实弹的哨兵。静悄悄,听不到人和其他生物的声息,偶尔响起枪刺的碰击声,皮靴铁钉敲打石板街的咔咔声……特别响亮,分外刺耳,一下下震得人心惊肉跳,整个地区阴气森森,杀气腾腾。反动统治者认为这样就可以把监狱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让那些受折磨的仁人志士意志消沉。然而那永远只是妄想,这里是烈火熊熊的炼狱,永生的凤凰将在这里重新展翅高飞。

炼狱啊,今天又要接纳一批仁人志士了!

赵天明、张先、章文采他们一行二十多个政治犯铐着手铐,铁索锒铛地被押解到这里来了。就像他们过去接受了战斗任务,心境平静、头脑清晰地去完成它一样,他们走进了南昌军人监狱的大门,通过警卫室大院,来到监狱长门外穿堂里站着。

卫士班长拿了一沓硬纸牌,走到门口挂着“看守长办公室”木牌的屋子里,一声报告,随着就是“啪”地一下立正敬礼,把牌子都送了上去。

“刚才曹处长已打电话来。这就是那23名的一批,都是12年以上的要犯。详细情况,曹处长该都已当面和监狱长谈过。”

只听里面那人粗声粗气地说:“对,你把他们带到后面大操场去,我马上就来。”

卫士班长出来,赵天明他们就跟着他向里面走去,没走几步就是一道又高又大的铁门。通过铁门,他们走在一条又长又暗的甬道里,甬道尽头又是一道铁门,经过这道铁门才来到一个光秃秃的泥坪上。这泥坪两面有两座造得很坚固的大楼。大楼都是上下两层,左面大楼上下用石灰写着“悔”“过”两个大白字,右面大楼上下用石灰写着“自”“新”两个大白字。两边大墙密布着一色半平方米大小的窗户,注意看,铁窗里闪现着不少好奇、同情、估猜的目光。

这批“犯人”刚站好,看守长熊才可武装整齐向他们走来了。大家仔细一看,只见那长而尖的脸孔上,悬着一个弯弯的大鹰钩鼻,两个颧骨高耸,三角眼上横卧着两条又浓又粗的八字眉。他的皮肤粗肿,一颗颗毛孔,油光齐亮,看上去是一个十分粗野的反动派。据说,由于他那鼻子特别突出,心地又恶,难友们就给他起了个绰号叫“鹰爪”。他一走进院子,见到赵天明他们以后,那脸就紧绷着,拉得像丧门神似的,肉里眼凶光闪闪地扫视一下,然后走到右面栊门口的台阶上,向“犯人们”训话:

“大家听着。这里是南昌军人监狱,是直属行政院管辖的模范监狱。”他说到这里,鼻子吭吭两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说,“你们这些匪徒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本应处以极刑,蒋委员长,吭吭……宽大为怀,特别把你们送到这里悔过自新。”他说着指指两面墙上的四个大白字。“所以,你们应当安分守己,服从监狱法规,听从看守人员的命令。本人就是这里的看守长,吭吭……你们有什么问题,应该通过看守人员向我报告,不得自作主张。在这里,你们不能自由行动,不能随便谈话,不能看违禁书报,不能……”

难友们鄙夷地望着,不想再听下去了。总之,一切都不能,除了人们的思维他干涉不到以外。

“以上种种如有违犯,定当依法严惩,听到没有?”

熊才可的肉里眼恶狠狠地在难友们身上扫来扫去。泥坪上一片沉寂,没有一点反响。

“听到没有?”鹰爪又大喝了一声。还是没有反响,他恼怒了:“妈的!空谷还有回音,怎么你们这些长嘴巴的人倒不说话啦!”

可是他这些话像对空气说似的,操场上没人回应。

“好!不讲!拿鞭子来,我看你们讲不讲!”

难友们看熊才可像只疯狗似的,就格外镇静了。五六条鞭子在人群里呼哨着,难友们被打得鲜血直流,彻骨疼痛,可是都咬紧牙关,谁也没吭声。鹰爪看他们坚持不吭声,也没办法,他想刚进栊子杀杀威风差不多了,就为这事打多了也不好。于是,他就自己给自己解围:“先把他们带进栊子去,我以后再问他们。”

有几个不拿枪,领章都是三朵花的上士班长模样的人走上来,分别把他们带到两面大楼隔好的栊子里去。赵天明、张先、章文采被带着向写着“自新”的那座大楼走去。他们经过一道铁门,就到了大楼底下的大监,这个监叫“新”字监。进了铁门,他们就被带到一间小屋里。在这里,要他们把身上的衣服一丝不挂地脱下来,精光着身子穿监狱特制的囚衣。这囚衣与普通衣服不一样,做得比短褂长些,但又比长褂短些。矮的人都遮到膝盖了,是对襟的,但没纽扣,都是带子系的。背上缝有一块圆白布,这是写犯人的号码用的。换衣服时,赵天明送给张先的一条缴获的呢子裤也同样被脱下,他有些舍不得,因为这是有多种意义的一条裤子啊!可是没有办法,只得眼巴巴地看着裤子被他们收去。

换好衣服他们走到甬道里一看,两边有不少房间,栊子两边门口还站着不少人,在好奇地看着他们。一个鼻子通红,眼皮有些疙瘩,眼睛里密布红丝的看守走过来。把章文采送到三号栊子,把赵天明和张先送到二号栊子。

二号栊门口站着一个花白头发,个子高大,鼻梁上架着一副玳瑁眼镜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红鼻子看守走过去,比较客气地和他说道:“贺平才!这两个和你们住一起!”

赵天明注意一看,只见这个叫贺平才的人,宽阔的前额上已微露几道皱纹,口唇周围长着一簇长短不齐的焦黄胡须,看上去像是个饱经风霜,走过一段崎岖曲折道路的知识分子。赵天明走来时,他那躲在玳瑁眼镜后面的一双神情含蓄的眼睛,正流露着一种兴奋的色彩,在点头表示欢迎呢!

赵天明也就向这人笑了笑,和张先两人走了进去,注意地看了一下这个他可能要待不少时间的地方。原来这是一个仅有十余平方的小房间,上面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铁窗洞,室内光线十分暗淡,透不进来多少阳光,阴沉沉的,真闷人。空气更是污浊,除了凝聚着大量碳酸气外,每个栊子里还有两个马桶,成天散发臭味。再加上难友们长期不能洗澡和换衣所发出的强烈的汗臭味,就组成了这里特有的混杂浓浊的腥臭。一走进去,就好像要被这臭味窒息而死,比看守所大监的空气更坏,几乎透不过气来。栊子里没有开铺的一个空角里,以前难友们留下来的菜盆、碗筷、马桶和茶瓶之类的东西堆放在一起。

栊子里,除了贺平才以外,还有一个人。他浓眉大眼,四方脸微黑,粗粗笨笨,结结实实,正咧着嘴站在一边,笑嘻嘻地看他们走进来。

大家都不认识,只是互相对视着。

贺平才像大哥似的过来和他们打招呼。

“你们是……”贺平才好像已猜到他们是什么人似的,不过对证一下而已。所以,就以这样的语气提出问题。

赵天明刚进来就对这两人产生了好感,所以未等他说完,就答道:“北上抗日先遣队的,你呢?”

“中央苏维埃。”

“噢!都是自己人。”赵天明庆幸在这里遇到了自己的同志,虽然不认识,还是一家人啊!“同志”“自己人”这些字眼就把他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了。赵天明又欣慰地问:“干什么工作的?”

“教育部秘书。”贺平才答复后就说,“坐在被子里谈吧!你赤着脚太冷了!”

“太脏了!”赵天明看着自己一双涂满烂泥的脏脚不肯坐下去。

“唉!在这里还有什么脏不脏的,今天你就和我一道睡。”贺平才一把把他拉着坐了下来,把自己的棉被盖在他身上。这棉被也并不是贺平才的,不知是哪个人的,反正难友们因为监狱里东西少,走时都不带走东西,你送我,我送你,一批接一批就这样传了下来。

“那么你就和我睡吧!”那个浓眉毛伸出一只铁钳似的粗手,拉着张先说。

张先心里烦得很,气鼓鼓地不想理睬他。可是,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倒了下来。张先讨厌他这个举动。他手一松,张先又一骨碌站了起来,气呼呼地靠墙站着,望那勉强可以看见的铁窗外面的一小方天空。张先本来就是开会坐不住的人,谁要多讲几句,他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扭着屁股去干他的事了。现在要叫他坐栊子,长期坐,他怎么能习惯呢?走来走去就是这豆腐干大的地方!何况他现在年轻力壮,身体结实得像块铁板一样,正是为党为革命大显身手的时候!现在,这股热血,这股劲,不能奉献于党却要被这铁笼子啃噬掉,他实在不甘心!他好像被关在屋子里的麻雀似的,乱飞乱蹦,不知如何是好。他,真想一拳砸破铁笼冲出去。

对他这个态度,这个浓眉大眼的人不在乎,他只是两手交叉地抱在胸前,望着张先嘿嘿地笑着。

贺平才看赵天明的脚烂得很厉害,又沾满了污泥,就往自己的洗脸盆倒了一点水,帮他洗干净,把破衣服撕下几块布帮他包起来。赵天明太感激他了,心里默念着:这人真像大哥哥一样。

“老贺!谢谢你。”赵天明衷心地感激他。为了很快了解情况,他又问那个浓眉毛:“请问你叫什么名字?”

“田九!”那人很简单地回答后,忽然闪亮着眼睛问,“你判几年?”

“不知道。”赵天明从没想过入狱以后可能判什么徒刑的问题。因为他从来没对国民党存过什么侥幸心理,他只想着入狱以后如何执行志敏同志的指示,继续为党工作。

“让我来帮你看看牌子来了没有?”田九蹑手蹑脚走向门外,伸头去看栊门上的犯人牌子,那上面写着犯人姓名、年龄、籍贯、罪名、刑期,等等。

他忽然缩回头对大家说:“死刑!”

“什么?”大家骤然一惊,连气鼓得快要爆炸的张先也不自觉地惊叫起来。

“死刑!”田九很认真地说。

贺平才入狱已半年,他是有经验的,知道送到这里来的就不是判死刑的。同时,他也知道田九,这人凭着自己勇敢不怕死,常常爱拿这个问题来称称人家的斤两。所以他自己走到门外看了一下,回来对赵天明说:“老赵!你是无期徒刑。老张!你是十五年长期徒刑。”

“噢,”赵天明也不免心里有点难受,“难道要在这里住一辈子?好厉害,不判死刑,判我这个比死还难熬的无期徒刑,要慢慢地折磨我。好吧,既然这样,我活一天就和你们干一天,我死了还有其他同志和你们干。干,干,干,总有干倒你们的一天。”赵天明气极了。

“老赵!你不要难过!”贺平才看他愣愣地坐着,就劝他。

“老贺!你别误会,我才不难过呢!”赵天明若无其事的样子。正说着,只见张先抡起两个大拳就要朝田九背上打去,他嘴里还气愤地说道:“你不要神气!我就要打你这个幸灾乐祸的家伙!”

赵天明喝道:“老张!不许打人。”说着就想起来拉架。

“没关系!”田九笑着按住了赵天明。张先吭吭吭地打了三拳。可是田九仍然笑着说:“再捶两下!”

“不许打!”赵天明又喝了一声,张先才慢慢地把手放下来。

“好兄弟!打,我才不怕呢!不过话要说清楚。我们大家都是受害人,我为什么要幸灾乐祸?幸灾乐祸对我有什么好处?老实告诉你,在这个监狱里能活上两三年就不错了,三年以上就等于是死刑。何况是长期徒刑、无期徒刑呢?这与死刑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缓期执行罢了。”田九侃侃地说着,忽然又指着张先说,“所以,兄弟!你真不识好歹呀!其实我说的是老实话,可你偏要打我,老实告诉你,相信我的话是不会错的。”

至此,张先方才知道田九是一个很风趣的人;同时,又是一个有功夫的人。张先虽力大,像只铁牛,可是抵不上人家一个指头,就又惭愧又钦佩地坐到田九的铺上了。田九好像并没注意他这些变化似的,他忽然指着对面五号栊子说道:“你们看那个人还不是今明儿的事!”

赵天明听到这话,就站起来想走过去看看,可是田九忽然向他一揖到地,抱歉地说:“老弟!对不住!受了一点虚惊!但是,我田九说这话却并不是恶意啊!”

赵天明停下来按住他的手,很诚恳地说:“田大哥!没有关系!我也老实告诉你,死这个问题,共产党人从入党那一天起就有准备了!有死才有生,没有人牺牲、流血,哪有将来的好日子,许多人快快乐乐地生活。我们穷兄弟闹革命,要和那些有权有势、有钱有财、比我们强的人夺天下,还能不死人?”

“对!对!对!好!好!好!政治犯!共产党!是好汉!是英雄!有种!有种!兄弟甘拜下风!”他竖起了那粗壮的大拇指称赞着,又深深地向赵天明作了一个揖。

大家看着他那滑稽样儿,都笑了。

“你也是好汉,你是劫富济贫的绿林好汉!梁山英雄!”贺平才笑拍着田九的肩膀说。

“过奖了!老贺!你不是说像我这样乱干是打不平这天下的吗?只有跟了你们共产党干,才能打平这世界!所以好汉、英雄不是我,而是你们共产党、政治犯!”

2

大家正说得高兴,一个人头在门口晃一下,田九眼快立即把他叫住:“疯子!今天有什么新鲜事儿讲来听听。”

赵天明听他这样喊,猛抬头一看,就是那个送他们进栊子的红鼻子,但很奇怪为什么叫疯子。贺平才解释道,这是个绰号,他的名字叫杨五。因为他疯疯癫癫,做事不太踏实,人们背底里起的。大家都不敢当面喊,有时不注意脱口喊出来,被他听见了就得拉出去挨板子,只是田九喊他,没什么事。

那杨疯子给田九一喊,就立即停了下来,说道:“今天有件顶新鲜的事儿,就是‘新’字监二号增加了两个新犯人!”

“呸!这还用你说!你存心和我田爷开玩笑吧?”

“岂敢,岂敢,这实实在在是我们狱中顶大的新闻呀!”杨疯子俏皮地回答他。然后又转向赵天明表示非常关切的样子说道:“赵天明!我知道你在共产党里也是一个当官的,当官的是不能吃苦的。我特地把你分到这个人最少的栊子来哟。旁的栊子,啊哟!你是不能住的,那里就差多了,像臭咸鱼装箱似的,人堆在人身上……”

“那还得谢谢你这副好心肠咯!”田九轻蔑地说。

“当然应该谢谢啰!我哪天对你们存过坏心的?”杨疯子不管田九这话是讽刺还是真话,装着无可奈何的样子,向大家表白衷情。

“我杨五吃这口饭,还不是为了几个钱,为了一家老小要吃饭。否则,谁愿意来干这劳什子。将来不得好死还在其次,死后到了阴间地狱永世不得翻身,那日子才难过呢!所以,我是能帮忙的地方,一定帮忙。不过,你们在栊子里应该老实点儿,否则,一旦给他们注意到了,就会叫你吃苦受累,到那时候,我就是想帮你们的忙,也不行了。你们都是年轻小伙子,没坐过牢,不知道这里面的厉害。我杨五是一个直爽人,就喜欢和大家把话说在头里,免得你们闯出祸来,吃苦受罪。”杨疯子一片真情地说着,好像他不是看守,倒是朋友一样。

“疯子!你又喝醉了吧!”

“喝醉?这两天连酒也喝不上,还谈得上醉!”

“要不,你为什么尽讲些疯话?”田九有意逗他。

“疯话!你才是疯子呢!”杨疯子一本正经地,红鼻子油光闪闪的,睁着红眼睛说,“告诉你,今天来了个厉害的看守员,你们吃苦受罪的日子在后面呢!到那时,就知道我杨五的为人了。”

“噢!来了一个什么样的看守员?”田九认真起来。

“这个看守员名字叫黄浪。他是军法处曹处长的亲信,真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虎豹豺狼心。在军法处不要说你们这些犯人,就是那些当官的也都要让他三分!据说,连军法处曹处长的亲外甥都被他告了嘿!”

“这样厉害,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人物!”田九不服气地说。

“嘿!有你瞧的!”杨疯子说着,拖着他那双快要掉的鞋子走了出去。

3

五号栊子里混乱起来。

“小曲!小曲!”有人悲痛地喊了起来。

“老赵!……”章文采哽咽着站在门口喊了一声就说不下去了。

“什么?”赵天明惊讶起来。

“曲连长……”章文采激情哽咽,只道出了三个字就说不下去了。赵天明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了,立即走过去,看见他最心爱的英雄小连长,在抽搐着,只剩下一丝游气了。

“小曲!小曲!我在这里。”

曲文载用力睁开他那开始失掉光芒的眼睛,到处寻找赵天明。

“小曲!我,赵天明在这里,就在你的身旁,有什么话你告诉我。”赵天明握着他那已经冷却的腐烂的双手,噙着眼泪看着这亲如手足的英雄勇士疼痛难受,急促喘气,正痛苦地和同志们告别。

曲连长嘴张得大大的,愈来愈急促地喘着气。赵天明看他嘴巴有些掀动,就低着头耳朵紧贴在他嘴上,倾听他那已说不成句、发不出声音的话。

“抗……日……报……仇……我……”说完,他吐出最后一口气,闭上嘴巴,心脏停止了最后一次跳动。从此,曲文载结束了他那短促的却是光辉的一生。他还仅仅是一个十七周岁的孩子,可是他已为人类解放事业流血流汗三年了。

五号栊子的人越聚越多,难友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过来,悼念这个英雄的惨死。眼泪刷刷地在乱发蓬头、苍白的脸上流淌着。灰暗的栊子里弥漫着一片愁云惨雾。这无声的哭泣,人们的心弦都要被它绷断了。赵天明擦掉了自己的眼泪,一看这种气氛,感到不好,悼念同志是应该的,却不能一味地悲伤。这,不是革命者的气概。

“同志们!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哭泣不能挽救曲文载,也不能挽救我们自己,对一个共产党员来说,悲愤只能化为力量。现在让我们在曲文载同志面前宣誓吧!……”

赵天明正举起一只手,杨疯子慌慌张张跑来了。“快散开!快!快!快!新来的黄看守员来了,黄看守员,就是那个最厉害的。”他说着拖着难友们散开。

难友们一动也不动。

杨疯子急得直叫天。

黄浪歪戴着帽子,敞开了领子,挥舞着皮鞭,皮鞋蹬蹬蹬地走上了台阶。杨疯子赶快走了出去。

“黄看守员!报告!”杨疯子一个立正。

“干什么的?”黄浪把头一歪,举起鞭子问。

“报告,他们在栊子里开大会。”杨疯子直挺挺地一本正经地站着。

“为什么不早报告?”

“早报告,他们还没开哩!”

“混蛋!”黄浪甩起腿就是一脚,把杨疯子踢到墙脚边。

杨疯子趴在地上,摸着踢痛了的肚子,看着黄浪吓得哆哆嗦嗦地又喊道:“黄……看……守……”

黄浪把那双饿狼似的恶眼斜睨了一下,没有理睬,他挥舞着鞭子直向铁门里面奔去。

“你们这是干什么?造反?”他在空中挥舞着鞭子,但不敢朝人们身上打。人多势众,这个监狱过去曾发生过的事情,他不是不知道,好汉不吃眼前亏,狐假虎威,仗势欺人。这就是他的经典语录。

“回栊子去,识相点!我这皮鞭没长眼睛,打坏了哪个我都不负责任!”

难友们满腔怨愤正无处发泄,听到这句话,大家都紧握着拳头说:“快走开,我们的拳头也没长眼睛,打坏了谁都不负责任!”

黄浪没有想到还有这一下,不禁倒退了几步,但还是硬着头皮说:“回栊子里去,这是监狱的规矩。谁不遵守,是要倒霉的!”

大家依然伸着拳头岿然不动,黄浪只得一面喊着“回栊子去”,一面慢慢地退出去。

赵天明领着大家继续宣誓:“勇士!安息吧!你的遗嘱将永远记在我们的心里。”

大家举起了拳头,庄严地念着。

黄浪带着三四个士兵来抓人了。有些人现出了惊惶之色,想溜。赵天明一发现这情况,立即喊:“不要动!”

人群里也喊出了“不要动!”“不准动!”的呼声。大家像铁桶似的围着曲连长的遗体站着。

今天是黄浪第一天上班,既不了解情况,又不认识人。所以,只能指挥士兵闯进人群乱抓人。结果,章文采、张先等十余人被拖了出去。

“要去都去!”赵天明说着就向铁门边拥去。大家响起了像山洪暴发似的喊声:“要去,都去!”他们像洪流似的拥向铁门,挡住了铁门。楼上“自”字监的人也像瀑布似的泻下来。黄浪被包围了,像陷在激流漩涡里的鱼儿,失去了自主力。他只得勉强说道:“你们吵什么,是给他们换栊子的!”

“反对非法捕人!”

“换栊子也要大家去!”人群里又不断地发出了喊声。

黄浪虽是在曹处长手底下说大话的人,明争暗斗,逢迎拍马有一套,但是对付共产党,特别是这样的大场面,还缺少经验。其实,在共产党伟大的集体面前,他们是永远不能积累经验的。为防止事态扩大,黄浪只得暂时让步。

“出去!”黄浪命令着士兵,“栊子以后再换。”

士兵出去了,黄浪为维持他的威信勉强地说了下面的话:“大家听着,你们这样不守规矩是不行的。监狱里有狱规,破坏狱规要依法从事的。”可是,谁也不听他的,都回到栊子里去了。

黄浪没法,只得把气撒到杨疯子身上。

“杨看守!”原来杨疯子在难友包围黄浪的时候,躲到楼梯后面去了,直到现在才慢慢地从楼梯后面走过来。黄浪看这情景瞪着狼眼骂道:“该死的家伙,在监狱里不好好管教犯人,却自个儿去捉尸。”杨疯子垂头丧气在一边站着,好像一只猫似的,主人刚抬起手,它就耷下耳朵、闭着眼睛可怜地蹲在那里等着挨打。可是黄浪并没再打他,只是说:“以后得把监狱规则好好和他们讲讲。”黄浪说完,就怒气冲冲地走了。

4

赵天明刚回到栊子里,忽然一个难友蓬头垢面地向他扑来。赵天明托住了他,只听他说道:“老赵!抗日救国,鬼子没有打走,家倒抗掉了啊!你看我怎么办?怎么办啊!我的家,我的老婆,我的儿子,我的……”他一口气地说着。赵天明有些莫名其妙,他仔细察看了一下,只见那高耸的颧骨,那深陷的两眼,那额头的疤痕,那长长的眉毛……好像面熟,可又记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的,叫什么名字。

“我们是在哪儿认识的?”赵天明低下头向他发问,却没听到回答。仔细一看,这人已经没有声音了,他昏倒在赵天明怀里。田九过来帮着赵天明把这人放在地铺上。赵天明摸摸他的两手有坚实的厚茧,看看他的两腿静脉血管暴胀着,皮肤里像爬了几条粗大的蚯蚓似的,两脚赤裸着,脚指头一个个散开着。从这个样子看,估计他是一个从事体力劳动的人。

张先也怔怔地望着这个人,觉得面熟,但想不起来。贺平才不断地用手按着这个人的人中和脚趾,可他还是不醒。贺平才看这人脸色蜡黄,知道贫血得厉害,又叫田九给他浑身按摩,弄了好半天,这人才醒来。田九倒了杯水给他喝了,他们不敢再问他,怕他又晕过去。这人喝了些水以后却又喊起来。

“老赵!喔!老张!你们都在这里!”他又惊又喜地看着他们。

“我们是在哪儿认识的?”赵天明忍不住了,他要打破这闷葫芦。他想,红军里哪来这样的糊涂虫啊!苏区的老百姓也没这样糊涂啊!

“老赵!你怎么忘记了?在开化乡下,你那天晚上住在我家中,不是你和我讲,你们北上抗日,要我帮助你们抬伤兵的……”

“哦!你就是那个担架队员吗?我记得,后来你上哪里去了?”赵天明想起来了。原来这就是他在白区动员的那个力气最大的担架队员老宣,叫宣文保。

北上抗日先遣队出发时,因为赵天明的脚负伤尚未痊愈,领导上除了配送一匹马外,还配了一副担架跟着他出发。这副担架他自己一直没用,经常用来抬伤兵。北上经过浙江开化县时,在这里和国民党打了一仗,一个担架队员牺牲了。他就在他们住的这户人家动员了一个人补充上去,他记得这人力气特别大,宣文保曾抬着担架跟他走过一段时间。后来,因情况变化,他们不需要了,这个担架队员也不知到哪里去了。

“……在一次战斗中打散了,我就回家了……”宣文保说。

张先也站起来了:“那你说说怎么把你的家抗掉了?”

“你听我说呀!我跟着你们从浙江打到安徽,又从安徽打到江西,一直跟到怀玉山突围时,我才失散回家。当地的地主豪绅呀!他们认为我出去几个月是当了红军,当共产党了。我一到家他们就派人来抓我了。在抓我的时候,那些和野兽一样的家丁竟当着我的面,轮奸我的老婆。临走时,还放了一把火,想斩草除根,把我老婆孩子一起烧死。我老婆忍着下部疼痛,抱着孩子从烟火里爬了出来,那些没有人性的畜生,竟又把她们打死在火堆里……这一切都是我亲眼看见的……老赵啊!你看我的家,我的可怜的老婆和孩子……我的……都是你啊!……北上抗日,北上抗日的……弄得人家家破人亡……”宣文保这一肚子苦水,没有地方倒,只有放在肚子里闷着。今天看见了赵天明、张先,就好像见到了亲人一样,他一肚子的苦水,像开了堤的洪水似的倾泻下来。

张先本来也很可怜他,可是听他口口声声怪到抗日问题上,就来火了:“家破人亡又怎么样?这里,谁不是家破人亡,就你一个人不能家破人亡?!”

“唉!你没看见,惨哪!”

“老张!慢慢和他谈嘛!这样是不能解决他的思想问题的……”赵天明的话犹未了,只听甬道里一阵嘈杂。章文采匆匆忙忙走过来,对赵天明说:“老赵!你快来看看。”听章文采这样一喊,大家都拥到栊门口看。只见一个赤身裸体、蓬头乱发的人,在甬道里晃来晃去。他哭笑失常,嘴巴里喃喃乱语。

“哈,哈,哈……美云!你怎么来了?你怎么到这地方来?……看,要弄脏你的旗袍了……你看,东洋人来了,你看他们放火了,杀人了……美云!孩子呢?美云!你的头哪里去了?你的手哪里去了……呵,呵,呵……当兵,当兵,一二一……一二三四……”他说到这里又想走起正步来,哪里走得动啊!他走了没几步,就“啪”的一声跌在甬道里,满口白沫,全身抽搐,人失掉了知觉,显然这人还有羊痫风。杨疯子把他拖到甬道那一头,丢在墙角里。

“不对!疯子,应该帮他把衣服穿起来。”田九出来干涉了。

“穿了没用,穿了他也脱掉!”杨疯子说,“神经病有一股虚热,不穿没关系,你看那许多有神经病的人,都不怕冷,脱得光光的。”

“那应该送他到疯人院去啊!”章文采说。

“这倒可以和上面讲讲。”杨疯子觉得这样也好,省得麻烦。

赵天明想:这里真是一个苦难的集中地,是人生痛苦的展览馆,是杀人不见血的屠人场……一天来的遭遇,已在他们脑海里深深地刻下了国民党的所谓“模范监狱”的形象。

“这就是人间地狱啊!”章文采叹息着说,不禁低低地哼起囚徒歌来:

太阳出来又落山哪!

监狱永远是黑暗。

守望的狱卒不分昼和夜,

呀荷,呀荷……呀!

挣不断这千斤铁链。

……

“老章!不要唱吧!这歌太凄凉了。我们共产党人,一定要挣断铁链,坐穿牢底。”赵天明严肃地说。

“对!”贺平才也非常赞成地说,“我们要挣断铁链,坐穿牢底。我们还要敲破铁门,飞越高墙。”

章文采点点头,不唱了。忽然看见他那个栊子里的宣文保躺在这里,他觉得奇怪:“你躺在这里干什么?”

“找老赵!老赵把我拉出来抗日,弄得家破人亡,自己坐监牢。”宣文保很有道理似的说着。

“这你怎么能怪老赵,怪抗日呢?你应该去怪那不抗日,让日本军队横行不法的蒋介石和他们那一伙地主、资产阶级。”章文采说。

“对!”贺平才也帮着对他进行教育道,“你看刚才那个精神病,他是上海闸北人,过去他并不抗日,只是一个安分守己的教书先生。可是日本兵一来就把他的家烧掉了,老婆孩子杀死了。他自己一气就参了军,要替老婆孩子报仇。可是在国民党军队里,成天‘抗日’‘抗日’地讲就不行。不久,他就被作为思想嫌疑犯关了进来,这样他思想更加不通,就想成了精神病。”

“那蒋介石为什么不和日本军队开火呢?”宣文保想这里面道理倒不少,得弄弄清楚。原来这里像我这样的人多得很呢?

“因为,他们就是靠着帝国主义的势力来压迫我们啊!要是没有帝国主义支持着蒋介石国民党,人民早就翻身坐天下了。什么地租,什么利润都不能灌进他们私人腰包里去。你说不革命,不抗日行吗?”章文采说。

“哦!原来是这样!那我错怪了好人啦!老赵!你不生气吧!说实在话,道理我也懂一点,心里苦得像黄连,叫叫嚷嚷也舒畅点。老赵,真对不起你。”宣文保很后悔,自己不该这样鲁莽。

“你不懂嘛,生什么气!只怪我们仗没打好,更怪我们过去对你没很好地进行教育。但你不能怪‘抗日’。不要说我们坐牢,就是我们牺牲了,抗日也还要抗啊!不抗日,日本鬼子杀人放火,奸淫掳掠,那日子才更苦呢?文保!你现在还怨我吗?”

“怨你?现在懂了道理还能怨吗?”文保笑眯眯地说,“刚才的混账话也是气极了啊!你又是熟人,看见你,我就像看见了亲人一样,怨也是亲啊!”

贺平才想:到底是劳动人民嘛!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几句话一说,他听懂了,就通了。

“文保!回栊子去吧!”章文采说着就来搀他。

“不要紧,今天晚上是那个姓周的小家伙值班,他不大管我们。”宣文保感到这些道理都很新鲜。他才尝到一点味道就走,有些舍不得。所以,他不想走了,他就睡在赵天明和贺平才的中间,准备晚上再谈谈。

5

晚上,杨疯子下班了。他临走时对贺平才说:“贺老乡!要什么东西吗?明天给你带来。”

“不要,我没有钱。”

“没有钱,我明儿帮你找几张状纸来写写,还怕那些官爷们不给钱。你这支状元大笔,就是牢门外,也还没处找呢?”贺平才知道他又想弄钱了。

贺平才小时曾在家中读过私塾。私塾先生是一个怀才不遇的饱学秀才。秀才先生在群童中发现贺平才是一只仙鹤:读书极为聪明,文笔甚为流利。刚好秀才先生膝下无儿,仅有一女,生得美貌异常。所以,先生就托人做媒把女儿许配于他。这门亲事订成以后,先生就悉心教学,把自己的学问全部教给了他。稍大时又把贺平才送到洋学堂里去念书,一直读到大学。所以,贺平才的确有些才学。再加湖南老乡杨疯子为了弄钱,帮他在监狱里宣传宣传,监狱里的军事犯就都要请他写状纸了。贺平才也就通过这个工作到各监走走,在军事犯里面交了不少朋友。同时,通过写状纸他也了解不少国民党的内幕。他对那些真正含冤忍屈的则帮助他们申辩。对那些贪官污吏则帮他们揭发其他官吏的黑幕,扩大他们之间的矛盾,互相攻击,有时甚至帮他们出篇文章到报纸上去登登。这些人反正已撕破了面皮判了罪,没有什么顾虑了。

“可以。”贺平才简单地回答他,就看书了。

杨疯子下班后,来换班的是一个细皮白肉、隆长面形、二十余岁的小伙子。他长着一个高鼻子,两条浓眉毛,一双不大但是好像经常在思考问题的眼睛。身上和杨疯子一样,穿的是一套有三朵花领章的上士班长军服,不过不像杨疯子那样满身油渍弄得脏兮兮的,而是非常干净,穿着也很挺括。

“贺先生,这本书还给你,再借一本给我看看。”青年看守手里拿着一本《政治经济学》。贺平才接过来,就掀开地板拿书。张先一看,里面黑洞洞的,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堆了不少书。“这样多?!”张先不禁惊异叫起来。赵天明也看了一下,他想他们真不简单!只见贺平才抽了一本《大众哲学》给这个要求“借书”的看守。赵天明向这个看守打量了几下,估计大概他就是宣文保说的姓周的。

周看守看见宣文保睡在这里,他就说道:“今天晚上监狱长要来查栊子呢。”周求进把栊门都锁了起来。

赵天明莫名其妙,他就问贺平才:“监狱长要来查栊子,为什么反把栊门锁起来呢?”

田九抱着胸站在那里笑着插话道:“照道理讲,应该是我们怕他们的。可是,监狱长给你们共产党治的,反而怕起我们来了。”

这时,贺平才方才接上来说道:“是这样,这个监狱在我们没进来以前有过一个党的秘密支部。据说是井冈山的一个姓曾的参谋在这里领导组织的,我来时老的难友都认识他。他们在这里曾领导难友进行了不少斗争。有一次,他们在监狱长来查监时,就拿着栊子里的马桶往监狱长头上扣。由于难友们身体被摧残得太瘦弱了,警卫队又集合得快,他们没能把监狱长搞死。不过,单搞死监狱长一个人也没用啊!监狱长被警卫队员救出来以后,就大肆镇压,枪毙了好多人。没有枪毙的也都挨了打,增加了刑期押到别的牢狱去了。”

“哦!这里原来是一座堡垒呀!”赵天明不禁又细细地看看这栊子。虽然可恶,但因为自己的同志曾在这里流过血,所以又有一种亲切感。不过,“单搞死监狱长一个人也没用啊!”因为他肩负着志敏同志交代的任务,所以对贺平才这句话特别注意。他不断对自己说:“他们的精神是很好的,但是斗争的作用呢?贺平才的话可能是对的,我们应该走另一条路。”

“橄榄头为什么这么晚来呢?”大家心里有点惴惴不安,“是不是为了白天的事?”问周求进,他也不知道。

“不要怕!没关系!就是有事情,也不过打两板子,没有死罪!”田九满不在乎地说。

“怕什么?怕了不做,做了不怕,一人做事一人当,有事情,我来顶!”赵天明话尚未说完,铁门一响,闪进来一帮人。

赵天明看见看守长熊才可后面跟着一个戴上校肩章的军官走了进来。他想这大概就是监狱长了。在昏暗的甬道里,只见监狱长很瘦,微弓着背,活像一只野狗。仔细一看,他那铁青的面皮,焦黄的牙齿和一副骨头架子,是个地地道道的大烟鬼。他想,监狱长原来是个大烟鬼啊!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了。对大烟鬼他是知道一些的,大都是游手好闲、胡作非为的流氓地痞,这些人吸的是毒物,吐的是毒汁。由于这些睡大烟铺的人会想点子欺压穷人,地主资产阶级往往将不容易要的债和讨的帐,也就是穷人穷得实在还不起的债和账,都交给他们去办理。不管哪件债务,一到了这种人手里,没有不被揭掉一层皮的。所以,穷人最怕这种人,遇到他们都是倾家荡产,卖妻鬻儿。

赵天明正观察着,他们已走进栊子来。

“贺平才!怎么样!”鹰爪竟这样和颜悦色地说话。

“坐牢!还有个什么样!”贺平才似睬不睬地勉强应付了一句。因为贺平才在狱中有一定威信,他们查监时,照例要这样招呼一下的。

橄榄头随着鹰爪进来,滑动着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着赵天明。赵天明也睁着大眼瞪着他,只见硬壳军帽戴在那又瘦又尖的头顶上,骨碌骨碌地不服帖。看着这滑稽的小脑袋,不禁想起他被马桶压顶时的狼狈相。

橄榄头打量了一下赵天明以后,就回过头来向贺平才点点头,和鹰爪一道离开了二号栊子。

栊子里不安的心情,随着宁静下来。

“妈的!这样的人还搞不死呀!”张先看他们走远了,忽然兴奋起来,用手拍打了一下大腿说,“要不是两个卫兵挡着,我一只手就请他见阎王了。”

田九大眼一横,对张先说道:“兄弟!我说你不懂,就是不懂吗?三个月以后,把他放在你的手里,你也做不死他!”

“为什么?”张先一时没想过来。

“我不是说了!”田九说。

“嘘——”贺平才胡子底下发出了警报,大家顿时静寂无声。

橄榄头和鹰爪又回来了,周求进正在开栊门呢!

鹰爪一进门,肉里眼就凶光闪闪地奔向赵天明:“你今天才进来,就带头闹事吗?”

今天的事情,黄浪因为第一天上任就这样闹得不上不下,吃了点亏,所以就没向鹰爪汇报,只是自认晦气,暗地里接受教训罢了。杨疯子呢?黄浪也有句话儿给他的。他想:“你不找麻烦,我难道还来把麻烦找?”所以,也就没向鹰爪说。不想一个放哨的卫士,今晚在甬道里告诉了他们。

“人死了,大家悼念悼念不行吗?”赵天明装得很平淡的样子。

“你是坐监牢,是犯人,不是在家里,由不得你大张旗鼓开丧出棺材!”鹰爪恶狠狠地又咬紧了牙齿,抓住了赵天明的膀子说:“你,你第一天坐牢就违犯狱规,带头闹事,跟我走!”

赵天明睁圆了两眼,像座铁山似的一动不动。

“干什么?”贺平才抖动着胡须过来挡着赵天明。

“上刑罚。”鹰爪说。

“要上刑罚我去。老实告诉你,今天带头的是我。我第一个去看曲连长,大家觉着可怜就都跟了来。”贺平才冲到鹰爪面前。

“是你?”鹰爪的肉里眼露着疑问。

“是我!”贺平才十分肯定。

“是我!”赵天明大喝一声,像排山倒海似的,把鹰爪和橄榄头都吓了一跳。“要打,要罚,听便!”赵天明哪能让贺平才来代他吃苦。他拉下贺平才,挺身自己出去。贺平才非常着急,他示意田九,田九走上来把赵天明拉到一边道:“老贺的事要你去顶什么?”

“我的事情,不要你顶,你顶了我也不开心。”贺平才又挺立在鹰爪面前。

鹰爪这样搞,主要是吓吓赵天明他们的。为这样的小事和贺平才闹僵了划不来,所以就出来做好人:“今天第一次原谅一下,下次再这样,就要按狱规办事了。”橄榄头今天听到黄浪碰了这个钉子,其实是满心欢喜,特别是抓到了黄浪的把柄——这样的大事情不向他们报告,就更加高兴。但是,这材料他并不准备马上拿出来,只是在他那个小脑壳里记下一笔账,到一定的时候再说。

他们从二号栊子出来走到铁门边,不知是谁踩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用手电一照,原来是一个人!一摸已经冰凉了。

“是谁?”橄榄头问。

“神经病。”不知是谁应了这么一句。

“拖出去,”鹰爪说,“免得送医院。”

一会儿,几个扛着担架的人拥进来,把“神经病”拖了出去。

这件事,在他们的眼睛里不过是死个犯人,又可吞没一笔棺材费,增加二三十元的收入而已。

6

半夜,赵天明望着墙洞里鬼眼似的昏黄的电灯,他转转侧侧地翻着身。宣文保、曲连长、“神经病”、贺平才、田九……一个一个像走马灯似的在他脑子里旋转。共产党员的责任感,不允许他有丝毫偷闲拖沓,催促着他迅速贯彻志敏同志在看守所时给他的指示,立即从当前纷繁复杂的情况中找出一条正确的道路来。

第一天的遭遇已使他对监狱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这里有纯钢,也有杂铁和渣滓。重要的问题是如何把这些纯钢组织起来,如何把杂铁炼成纯钢,如何把真正的渣滓与他们分隔开来。这是一件细微而复杂的工作。只有成立组织,依靠党,依靠集体力量来解决。经过反复的思考,赵天明的思想由纷乱到清晰,找到了一条明确的思路。他微笑了,他轻松了,不觉站起来想溜达一下,可是在这个一迈步就碰到人的小地方,溜不开啊!他就蹑手蹑脚走到了宣文保身旁,爱怜地抚摸他。“老赵!”宣文保也没睡着,今天人们对他说的道理,他还在思考着呀!

“你为什么不睡觉。”赵天明问。

“你呢?”宣文保不答反问他。

“想到你可怜的老婆和孩子,我心里不安呢!”赵天明说。

“唉!去想她们干什么啊!”宣文保叹着气说。

“要想,但不能单顾自己个人的,也要想到旁人的,我们不就是为了千千万万这样的人而革命,而到这里来的吗!”

“老赵啊!你们红军还有没有?”宣文保问。

“怎么没有?还多得很呢!”赵天明答。

“那就好了,只要你们多了,大了,当了道了,我们就能拨开乌云见天日了!”宣文保说。

“老宣!你进步真快!”赵天明高兴地说。

“本来也没落后呀!你在我们家乡动员到了几个人跟你们走的?我要落后,早在家中抱老婆了,谁还跟着你们东流西窜地吃苦受累呢?今天不过在你面前倒倒苦水,泄泄气罢了。我还能落在人家后面?”宣文保答。

赵天明笑了,他想宣文保的话很重要。在患难中,农民能跟你跑,帮你干,觉悟就是不差的了。我们没去看这一点,仅是从他几句话,就断定了人家是落后还是先进,这是很不对的,是官僚主义,重要的问题在于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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