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睡半醒间,米露听到耳边不断传来若有若无的噼啪声。她撑开松垮沉滞的眼皮,挣扎两下却发现手脚动弹不得——被绑住了。她猛一机灵,惊慌的看向左右。
“你找那俩低等动物?”陶莺面无表情的望着她,“火警一响,他们就逃了,走得太急没顾上喊你。”
米露惶恐的瞅着声音的方向,迟疑了半天,才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她小心翼翼的问:“是你?”
“米露,好久不见。”
看清来人后,米露突然放松下来,她蠕动着直起半个身子,懒洋洋的靠在床头,“要来一杯吗,飞壁虎。”
听到那个称谓,陶莺愣在那里,一时没反应过来。这名字离得太久,她都快忘了。
米露斜着脑袋转向一旁,飘窗上摆着大瓶威士忌。
陶莺像没听到似得,没理会她。
“我要一杯酒。”米露语气有些急了,“拜托,我们醒着呢,酒精、性、药,总得来一样吧。”
“为了接着睡?”陶莺口气清淡的呛她。
“你算个什么东西,敢这么对我说话。”米露突然炸了,束在一起的双手激动的砸在腿上,“飞壁虎,快把我放开!”
“这里没有飞壁虎,那个人早就没了。”陶莺冷冷答。
“你唬不住我,”米露眼一斜,轻蔑道,“没人能真正改变自己。你还是那个不中用的‘活宫’,还是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姑娘,想想在‘颓’的那晚吧。”
想起那个夜晚,陶莺的脸不住抽搐,脸皮下面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颓’——北京城最贵的餐厅,以最顶层的旋转餐厅声誉最高。那晚,米露在旋转餐厅包了场。
陶莺特意选了缀花的红色雪纺连衣裙,配了红色的蕾丝手套。
她们兴高采烈的出了电梯,已经有几个侍应生分列左右,等在那里。
这时,陶莺才知道:电梯到达不了旋转餐厅。旋转餐厅建在顶层之上,要走一条伸出楼外的旋梯才能到达。
问题是,旋梯四周完全空旷,没有护栏,没有包体,台阶是玻璃的,被纤细的钢结构支着,犹如从空中落下的一串晶莹剔透的琴键……
陶莺懵了,死活迈不动腿。
那次事故后,她只敢呆在平地上。瞎了一只眼,视野总会出现失衡的动荡感,走路时身体也会不自觉的摇晃。马路上遇见井盖她都会绕过去,她无法接受脚下是悬空的存在。
米露上了几阶发现她没跟着,便回过身招呼道,“来啊。”
她仍没动,双腿已经打起哆嗦。
“不会吧!”米露突然大笑:“你可是新一届的‘流星奖’得主,你在伤害我们这些粉丝的心。”
她什么都听不到,完全听从本能往回退缩,战栗着退回电梯口。
米露从旋梯上走下来,双手握住她的肩头,轻轻说:“真是个小可怜。让我帮你,让我帮你……”说着,米露褪下披肩,遮在她的眼上,“跟我来,宝贝儿。相信我,来……”
她一万个不愿意,却挣不开那只手。她被牵着,一步步挪。她踩上台阶,腿还是抖,掌心开始滴汗。
突然,那只手松开了。紧接着,眼前的披肩也被抖开……
她被放在那架‘S’型旋梯的中央,耳边只有呼呼风响。
米露站在更高的位置上,饶有兴趣地笑着,“恐惧和**一样可贵,它是人性中最原始的情感。有了它,你才能尝到那份刺激。”
“不……”她闭着眼,蜷成一团,脸上挂着潺潺的泪水。
“露丝,要跟我来还是逃回去……你自己选……”米露的声音轻飘飘的,“你的选择,会让你看清自己。”
“我们多久没见了?”
听到发问,陶莺从回忆中爬起来,“十八年。”
米露一愣,慢腾腾的晃晃脖子,像只跟不上节奏的树懒。过了一会儿,她又突然醒了,咯咯笑起来,“十八年,十八年……露丝,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十八岁,正是个做‘活宫’的好年纪。看吧,你触犯所有人,费尽心思把她带走。结果呢,她还是回来了,这就是宿命。没人能躲得过,我们都清楚宿命的含义——无论你多么恨它,最终依然会选择它。”
陶莺呆在沙发里,听任她飘飘忽忽的絮语。
“每个人都有他的瘾。美丽岛就是那个真正了解,专门满足你的瘾的人……当他们给你想要的一切,又或者突然间什么都不给你了,你还能做什么……我能看到你十几年来承受过的孤苦、贫穷,日复一日做着下层人的活计,很辛苦吧……”
米露越说越兴奋,唾沫从布满皱纹的唇角溢出,眼睛神经质的鼓起,像头垂死的鹿。
可是,没一会儿,她就住了声,她没劲儿了。
她喘着粗气,胸腔内像塞了棉絮,呼啦啦的响。
“我没听错吧,一个五十多岁仍住酒店的女人,还能对别人产生怜悯。”陶莺终于动了动,她欠欠身,眼睛在晨光中闪了闪,“你说得对,我的生活算不上轻松。但看到现在的你,我觉得那些苦都值了。你的一天都怎么度过?醒来后先给自己扎一针,然后泡个澡等药效发作,才敢对着镜子化妆?说真的,那药真酷,看过那张年轻的脸,你现在简直能把人吓死。”
米露的脸渐渐泛白,双唇不停阖动,想否认什么又怕露出马脚。
这时,那种‘噼噼啪啪’的幻听再次袭来,米露一侧耳,正要问呢,只见陶莺扬了扬手,露出一把小巧的铁钳子,钳齿间夹着一支透亮的玻璃针剂,“虽然,你曾说起过美丽岛众多伟大设想,但那都是醉得不省人事时说的,谁能想到他们真能成功。你们叫它什么?美丽素?”说话间,她的手一扬一抖,随即发出‘噼啪’一声。
米露看清了一切。她脑袋一木,身体拼命探出,便从床上摔倒在地。她像发狂的病人,痉挛着将脖子扭向陶莺坐的地方,她的身体扭曲成怪异的形状,脸憋得紫黑。
离她几步远的地毯上,铺了层亮晶晶的玻璃碴子。
米露的眼底渐渐浮起一片死灰,她呻吟着,耷拉的脸皮陷在地毯里。即便如此,她还是赶在下一声‘噼啪’前开了口。
“快停下,求你。”她的声音不高,却让人觉得用尽了全部力气,“说吧,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黛丝将小钳子放下,慢慢起身走过去,直到脚趾要贴上米露的鼻子才停住。她将那枚黄澄澄的正八边形铭牌扔下,“告诉我,这是什么?”
米露盯了一会儿,痛苦的摇摇头。
“别着急回答,”黛丝将铭牌翻了个,露出一个两个汉字——隐者。
“这的确是美丽岛的标志,可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东西,我……你知道,我就是美丽岛上的一只小蚂蚁……”她咧着嘴叫,露出两排整齐的牙齿,像要咬人似的。
“我说了,别急着回答,还不到时候。”黛丝起身往回走,又坐回沙发,手里的钳子放下来。“我捏得好累。说明书上写着避免高温,所以,我把大部分都放在了那里。”
她指指身后待机状态的微波炉。
“还真不少呢。所以,你是不是再考虑考虑?”她走过去按了时间钮,微波炉发出红莹莹的光,液晶板显示着60秒倒计时。
“不!把它停下,我求你,我说,我什么都告诉你。”
“那就开始吧。”陶莺微微点头,好像还露出一丝笑容。
“你手里的那枚东西只有美丽岛的原住民才有机会得到,我也只知道这些。你知道,对美丽岛来说,我连只小蚂蚁都算不上。但是,但是……”米露不及换气,急接道,“你可以去问他们。”
陶莺冷冷道:“你知道我找不到他们。”
“你认识一个改良人,难道你忘了?”米露提醒道。
陶莺怔了怔,才想起来,“那个专门负责产检的医生?”
“对,就是那位医生。”米露满脸喜色,点头附和。
“可他每个月都要飞十几个国家和城市。”
“没错,正往北京飞呢,明天傍晚到,他在……”
“你确定?”陶莺突然打断她,同时,脸上结出薄薄的霜。
“我确定,百分百确定。你知道医院在哪儿。”米露仰着头,神情急切的乞求道,“关掉它,求求你,快关掉它。”
陶莺回过身,望见计时器上的数字:还有10秒钟。伴着孱弱的哀求声,她慢慢闪开身子,“米露,我们一起倒数吧。”
不一会儿,微波炉便发出一阵清脆的破裂声。
每一声都是小小的灼热的崩溃。
临走前,陶莺将手里没来得及捏碎的几支放下,“大概能撑几天,你得加把劲儿了,学着做个老太太。”
米露红了眼,口水从嘴角垂到地上,仰着头大喊大叫:“你真的要去?你疯了吧!你能做什么,你什么都不是。你忘了自己在旋梯上选了什么吗?”
陶莺当然记得她在旋梯上的选择,她到死都忘不了。
她可怜巴巴的缩在旋梯上,身体剧烈抖着,双臂紧抱,连衣裙扭在一起,只顾埋着头哭。
直到今天,那份绝望依然历历在目,是被割破了喉咙的人才会有的,温度一丝丝流尽的煎熬。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记得风吹干了泪,脸上干裂难受。
除了流泪,她还能做什么呢。她没胆量跟上去,又没有往回走的勇气。她趴在拳台上,生命垂危,裁判却不读秒。
你要么站起来挨打,要么一直趴到死,拳赛永远不会结束。
她躲不掉了,她的头夹在双腿间,眼紧闭着。
渐渐地,风也停了,她终于撑不住了,身子一歪,从旋梯上栽下去。
与其呆在那里,她宁愿选择死。
幸好,有个服务生眼明手快。
她的连衣裙几近扯碎,命却被救下了。
但正如米露所说,她做了选择,也由此看清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