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招弟小姐出门时还阴云密布,回来时已晴空万里。
她把两枝硕大的白百合插进水晶花瓶,屋子里立刻弥散起浓郁的香气。
她换上新买的紫色碎花长裙,黑开衫薄毛衣,在镜子前转来转去。不能不说,这身衣服剪裁得比较高明,竟生生地让招弟小姐修长了几分。
行简君连忙称赞好看,又打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取出一条项链,亮闪闪的白链上镶着几颗紫莹莹的小石头。
他殷勤帮招弟小姐戴上,一边赞道:“你的皮肤真好,又细又白,很衬这紫色。”
招弟小姐得意地笑,“打小人家就说,我就这么一个优点。”
临走的时候,行简君还有些不放心,“今天真的不生气了吧?”
招弟小姐不好意思了,“我也不是那么有理……其实,我并不是因为你说翻译怎样才生气,我……”
没等招弟小姐说完,行简君握住了她的手,“我明白,都是我不好。”
停了停,他说:“招弟,请相信我,你是我的女朋友,我现在心里只有你。”
“嗯。”
行简君忽然像想起了什么,笑道:“招弟,我又发现你一个优点,你不高兴了也不会赌气,一哄就好。”
这场小争吵当天就被行简君化解掉了,接下来,他表现出了难能可贵的牺牲精神。平时他不打扰招弟小姐,即便是周末,他也尽量让招弟小姐有一上午时间做翻译。有时他会买了菜洗净切好,招弟小姐只需动手炒一下,饭后他们出去玩玩,晚上又早早地把招弟小姐送回来。
招弟小姐本来就不是强势的人,这样一来就很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她倒常会主动提议要去哪里玩。在你谦我让中,新的规律逐渐形成,平时他们基本上隔天见一次,周末工作半天玩半天。
其实,翻译这个活儿,正如行简君所说的,与创作有着本质区别,体力劳动的成分恐怕更大一些。招弟小姐认为自己热爱翻译,实际上是被那百万册的名作效应所迷惑。在新奇劲儿过去之后,面对着八十万字的一座大山,要一个字一个字地累积上去,已经习惯了舒服日子的招弟小姐不禁深觉艰苦。
她一方面想逃避那座大山,一方面认为不能冷落了行简君,后来估计她自己也分不清究竟出于哪个原因,反正她越来越热衷于约会,有时行简君坚持把她送回来,她还觉得意犹未尽。
可是她的债却越欠越多,本来说好两个月交一本稿子,拖十天半月还罢,拖久了出版社那边催得就急了。
眼见快四个月了,她的第二本稿子却只做了不足三分之一。
招弟小姐终于开始面对现实,我看到她下班后火烧火燎地跑回来,一进门就直奔电脑,干得昏天黑地,饿了随便抓个东西啃啃,夜深了才一边揉眼睛一边去洗澡。
有时她干脆脸不洗牙不刷,累极了就直接往床上一倒,第二天早晨一边摸着脸自责“又毁皮肤了”,一边去洗澡。
我暗暗怀疑,如此赶出来的稿子,究竟会是个什么模样。
好不容易第二本稿子交了上去,可是离第三本的最宽松截稿期也只剩下一个半月了。
招弟小姐绝望地翻翻日历,破罐子破摔,“不管了,这个周末要放假!”
周末睡了个大懒觉后,她慢腾腾地起床梳洗打扮,嘴里还哼着歌以示悠闲。不过在行简君过来之前,她还是忍不住翻开第三本样书,查了一通字典。
他们高高兴兴地出门了,说是去划船。
可是下午他们很早就回来了,招弟小姐的脸色有些发白。
行简君扶她在床上躺下,问:“肚子还难受吗?要不要吃点药?”
招弟小姐摇摇头,“大概是让雪糕冰着了,喝了热茶已经好多了。现在就是有点困,睡会儿就好了。”
“嗯,你好好休息。我在厅里看电视,有事叫我。”
招弟小姐一觉睡到天黑,醒来时又有了精神。
她蹭到行简君身边,“不好意思啊,好不容易过个周末,又被我搅了……”
行简君温和地笑,“这就好了?你也怪可怜,肯定是这些天累坏了,晚上我请你吃顿好的。”
“我请吧,我刚拿了稿费,我们去吃海底捞?”
吃饭回来,已经九点多钟了,行简君稍微坐了会儿就回去了。
看看时间还早,招弟小姐又打开电脑进行织布工作。
织布是她对翻译的戏称。有一次她对行简君说,你看我一行一行地往下码字,多像织女啊。
然后这位织女又说,知道一行字多少钱么,两块……做得顺手的时候,会想五十行字就赚一百块,也不错哦。不过有时候,一行字就把你憋得上蹿下跳。
这天晚上,招弟小姐织了不一会儿,就托着脑袋说好晕。
她自言自语,“唉,到底上了年纪,不经累了,想当年……”
她匆匆洗漱了一下就上床睡觉,可是肚子却疼了起来。
她翻来覆去地滚了一会儿,开始大声呻吟,我和公子小白都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局面,一时间只能惊慌地看着她。
她似乎有些恶心,捂着肚子跑进卫生间,却吐不出什么来。
灯光下,我看到大粒的汗珠从她额头上滚了下来,我想到了行简君,却无法通知他。那时,我第一次痛切地感受到了无法与人类交流的不便。
好在招弟小姐也终于想到了行简君,拨了电话。
行简君急三火四地赶来了,他大概已经睡下,头发还有些乱。
他一脸惶急,抱住招弟小姐,“不怕不怕,坚持一下,咱们这就去医院,马上就不疼了。”
招弟小姐见到他,精神好了一些,“没事的,我能走……”
招弟小姐当晚就住院了,是胃溃疡急性发作。
由于过去这些年来,我一直生活在年轻人之中,所以对于人类五花八门的疾病,我所知的并不多。所谓的胃溃疡,是我听说的第一个头痛脑热之外的疾病,我一时间无法把它和结实的招弟小姐联系到一起,更万万预料不到这种病会给她的生命投下最黑暗的阴影。
不过这一次,招弟小姐的病并不重,很快有了好转,一个星期后就出院了。
招弟小姐住院后,行简君又把我和公子小白带回了他的房子。他找到一个养胃粥谱,晚上把食材准备好,有时是红枣山药,有时是苹果麦片,有时是蔬菜鱼蓉。他定了闹钟,清晨起来把粥煮上,再回去睡一会儿,粥好了之后趁热送到医院,自己再去上班。中午他给招弟小姐订了一家有名粥店的外卖,下班后他就去陪招弟小姐,很晚了才回家。
所以,等出院的时候,招弟小姐面色红润,行简君倒是有点憔悴。
招弟小姐全无心肝地笑,“唉,住得我都不想出来了,又不用干活儿,又天天有人伺候……”
行简君叹道:“姑奶奶,你再不出来,我就要进去了。”
“那我正好伺候你呀,我的伙食保证花样翻新,绝不会天天给你喝粥。”
“还说伙食,以后再不许乱吃东西了。这么不会照顾自己……”
“是,是……”
行简君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你把那个翻译退给人家。”
招弟小姐一惊,“那哪儿行,合同都签了。”
“那就赔他们钱。”
招弟小姐看看行简君的脸色,“那个……其实也不能怪翻译,是我没把时间安排好,按说,完全可以不用熬夜,生活很有规律,也能把活儿干完的。”
“可是你算算工作量,现在还有六十万字,只剩下十三个月,至少每天要做一千五百字,再加上所里的工作,你能受得了?另外还有过节、度假、朋友聚会,再说……”他看看招弟小姐,“招弟,你没想过这期间咱们可能要结婚吗?”
招弟小姐吃了一惊,脸就有点红,“……你这算是在向我求婚?”
行简君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求婚哪能这么轻率。我再不浪漫,也得郑重其事的。”
招弟小姐想了一会儿,说:“你说得是,我把时间塞得太紧,已经影响了我们的生活,我不该这么自私。要不,我跟出版社商量一下,退给他们两本……”她看看行简君,狠狠心,“退给他们四本,好吧?”
行简君笑了,“真拿你没办法。”
招弟小姐跟出版社的交涉还算顺利,对方尽管抱怨了几句,但并没有提赔钱之类的话,就好脾气地把样书收回去了。
手头只剩下两本书,时限上又得到了宽松,招弟小姐长嘘了一口气。
招弟小姐出院之后,我们就一直没回Y大的小屋,行简君说要监督她的作息时间,而招弟小姐似乎也对那晚突然生病心有余悸,和行简君待在一起让她感到安全。
那一阵子,招弟小姐几乎天天做饭,一方面她需要自己调理一下,另一方面,这种充满烟火气的生活好像也令她十分满足。
她开始帮行简君打理生活,一起去选购皮鞋领带,把不同颜色的衬衫分开来手洗,支起衣板为行简君熨烫西裤。
招弟小姐做这些事的时候,行简君会过去抱抱她,然后像欣赏一幅美景似的望着,脸上的表情幸福极了。
一时间,我们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那天,我看到招弟小姐煎了嫩鸡蛋切碎,拌上虾仁和调料,又拿热水和了面,在案板上揉来揉去,擀成一个个大饺子皮,一边把黄瓜擦丝,和进馅里,一会儿工夫就包出一案板大饺子,上屉蒸了几分钟,就飘出鲜甜的清香味。
行简君又惊又喜,“你怎么知道我爱吃黄瓜蒸饺?好多年没吃了,真怀念啊。”
招弟小姐洋洋自得,“当然是令堂大人所授。怎么样,我这活学活用的本领不错吧?”
行简君又尝一个,说:“说实话,你比我妈妈做得好——你的这个汁儿多,简直像灌汤包,怎么弄的?”
“嘿嘿,这个嘛,就是商业秘密喽。”
“那我买断这个秘密好不好?”行简君笑嘻嘻,“你做我的御用大厨,行吗?”
招弟小姐忽然有点郁闷,“你说,人花两个小时做饭,再用二十分钟把它吃完,值吗?”
“这个么……偶尔为之还可以吧。再说了,我觉得吧,其实比做饭更有意义的事情并不多,有的人天天作忙碌状,但要么是在空耗社会资源,要么在给别人添乱,还不如做饭有功于一家老小呢。”
“也不一定哦。比如说,我就可以翻译点有趣的书……”
行简君不做声了。
过了片刻,他看看招弟小姐,认真地说:“招弟,如果你想的话,你可以辞职,就在家里翻译点你喜欢的东西。”
“那怎么行?”招弟小姐叫道,“所里那么稳定,福利那么好……”
“钱上的事你不用考虑。即便辞职,也可以自己买保险,我现在的收入,养活一家人没有问题,你就做自己喜欢的事好了。你每天高高兴兴的,家里气氛也好。”
招弟小姐低下了头,“你能这么说,我就很开心了……其实我每天少做一点,一年也能翻译出一本书来。工作还是要有的,毕竟一个人在家里也闷。”
行简君点点头,“唔,不过在专利所里翻译机械说明,确实说不上有什么前途。你喜欢翻译,我们可以看一下在出版圈有没有什么机会。”
“嗯。”
有关招弟小姐工作的事,他们说过之后也就没了下文。行简君固然无可无不可,招弟小姐本人似乎也没有迫切要换的意图。毕竟所里的工作稳定体面,薪水每年都涨,又有出国机会,为了这些忍受一下内容的枯燥,对于招弟小姐并不是太难的事。
忙忙碌碌中,这一年的夏天就过去了,空气变得清爽,一早一晚渐渐凉了起来。
星期六上午,行简君去体育馆打篮球,招弟小姐留在家里打扫房间。
她把夏凉被收拾起来,拉开衣帽间的门,拿出一床看上去比较厚的被子来。
她解开包被子的床单,顿时愣住了。
那是一床大红织锦缎的被面,中央织着龙凤呈祥图案,四周是一朵朵五色斑斓的牡丹花,龙凤中间的金色喜字绚烂得刺人眼目。
半晌,她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把被子包起来,一溜小跑地把它送回衣帽间。
她跑回自己的房间,坐到床上呼呼喘气。
过了一会儿,她竟然又回到衣帽间,小心翼翼地四下张望。
壁柜的上半部分放的都是被褥,中间挂着行简君的西装和风衣,最下面是毛衣、羽绒服等。一眼望去黑乎乎的,都是男人的衣服。
左边的墙角堆着几个箱子,招弟小姐看了看,小心地拉过一个暗红色皮箱,啪地摁开了按钮。
厚厚的一摞纸弹了出来。
那是一沓画稿,我看到一张画着绵延起伏的沙丘,一轮又大又圆的太阳正沉下地平线。
画稿下面是满满一箱女人衣服。
招弟小姐伸了伸手,又缩了回来,她把画稿塞回去,把箱子放回原处。看了看其他几个箱子,终于没有动。
她怔忡了一会儿,走进书房,缓缓扫视了一圈,在我还没来得及惊呼之前,她已经推开了壁橱。
她拉开那个大口袋,正对上婚纱照上新娘那睥睨的眼神。
她和新娘对视了片刻,喃喃道:“原来你是这个样子啊……小菡。”
她一样一样地拿起装满信件的透明袋、盛幸运星的玻璃瓶、相册、笔记本和巧克力盒,看一看,又放回去。
终于,她捧起那摞画框,自言自语,“不知道你的画里,到底有什么样的思想呢?”
她仔细端详着金红的荷塘,深红的秋山,酽红的山茶,亮红的枫叶……
突然,招弟小姐像是吓了一跳,她的眼光扫过紫红的门,暗红的书柜,酒红的窗帷……她的眼中闪过了一丝惊惶。
她霍地站起来,一把拉过公子小白,不由分说地把他塞进包里。然后,她抱起我,背着公子小白,逃也似的跑出了行简君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