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两匹马怎么也比一匹跑得快吧，可要是摊上个酒蒙子做骑手，还是个技艺超群的酒蒙子，那就另当别论啦。使出全力跟来跟去，一路向北跟到中国大街，最终却不见了踪影，哥萨克不知把马车赶到哪里去了。
这个结果搞得大家都很郁闷，车夫老爹为此最是难为情，他把头顶的皮帽子向上推了又推，用手挠着他那浓密的卷发，“怎么会是这样呢？嗯，不应该呀。亲爱的你别急，嗯？往这个路口看看，哦，没有人啊。”整条大街及交汇的道路空无一人，连个猫儿、狗儿也看不到，只有昏暗的路灯静悄悄的杵在两边，无能为力地听着卖烟大婶咳声叹气。沿着街道继续走过去，除了马蹄踏在沙土路上发出“咔咔”的响动，就剩下从路边三层法式大楼里传出的音乐声了。
“大婶，马迭尔旅馆到了。”岳实轻声说道，“我们在这儿等妮娜下班吧，然后把你们一起送回家。”
俄国女人一边下着车，一边连声说着“撕巴西巴”，当听说要一起等人时，女人感激地推辞着，“噢，我的小岳实，不劳烦你了，你还有客人。一会儿，老头子来接我们，三十六棚离这儿又不远，你赶快回家吧。”
“大叔来接你们呀，那好吧，大婶，再见吧，给妮娜带好。”小伙子不再客套，向女人招手告辞。
俄国妇人也站在道边抬起右手，自上而下地摆动着手腕，刘庆东却看得不懂了，这个手势不是招呼人靠近吗？不待他疑惑不解，对方微笑着说了两声“她是你大娘”，然后隐入楼房的黑影里去了。
马车掉头向南面驶去，记者与同学互诉衷肠，无话不谈随意聊着，从同窗情谊、毕业别离一直说到现在近况。刘庆东在一旁听得仔细，这个岳实是土生土长的哈尔滨人，父亲原来是私塾先生，近几年教育改革，四书五经是不让教了，熟师是做不成了，目前在中东铁路管理局工程处石印股上班，是印火车票的。刚才那个大婶是岳实私塾同学的母亲，说来命苦，年轻时被负心汉抛弃，带着女儿流落到哈尔滨，走投无路之际，多亏遇到好心人，被中东铁路总厂的中国工人尚斌收留，这一转眼是十几年前的事啦。
“岳实，你和妮娜是同学？念的是私塾，怎么没进小学堂接受新式教育？”孙儒不解地相问。
他的同窗好友无奈地说明，“我们吉林省怎么能和关里比呀？落后着呢，就连奉天省都不如，几任高官改良取缔私学，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比那牛车还滞还拗。铁路局倒是有一所路立小学，可不收中国职工的孩子，学生都是金发碧眼的小俄罗斯。”
他指着近处似水晶宫的一排建筑，“我们又回到火车站了，这条大道叫做车站街，那个就是华俄道胜银行，罪恶之源啊。”
孙儒和刘三哥按着指示望过去，在道边有座方底穹顶二层的别致石房子，“它是沙皇为建中东铁路筹集资金的魔爪，在铁路沿线发行了大量的俄国卢布，有沙皇羌帖、克伦斯基票、高尔察克的黄条子、谢米诺夫的白条子，还有铁路局私印的霍尔瓦特票，形形色色五花八门。铁路工人的工资、市民的日常交易，一律使用他们想印多少就印多少的纸片子。苏俄十月革命胜利之后，这些代币卷大幅贬值如同废纸，使老百姓苦不堪言，你去三十六棚的马架子窝棚看看，中国职工都揭不开锅了。局长霍尔瓦特把持哈尔滨十七年来，不遗余力要把哈尔滨和中东铁路附属地变成沙俄的殖民地，残酷剥削和压榨中俄广大铁路工人，铁路罢工屡屡发生，一浪高过一浪。更使人气愤的是，近几年，沙皇贵族、帝俄将军、沙俄政府要员及白卫军残余纷纷逃来哈尔滨，霍尔瓦特穷凶极恶，妄图铁路辖区一切军事行动一概统辖，极力反对苏维埃政权，勾结协约国干涉军和要走海路回国、在中途叛乱的捷克军团，成立‘全俄临时政府’，自任‘最高执政官’。更有甚者，他组建远东义勇团，擅自挪用铁路公款，向日本人购买军火达十六亿日元之多，以致积欠工人两个月工资。真是丧尽天良，使人忍无可忍，全路举行大罢工，得到了各界民众的支持，商人罢市，士兵集会，誓要把霍尔瓦特赶下台。”
“罢工的目的达到了吗？”孙儒急于想知道工人们抗争的结果是怎样。
岳实自豪地回答他，“那是当然，人民的力量是伟大的。就在前天，北京政府以中东铁路督办的名义，通知霍尔瓦特离职，吉林督军鲍贵卿派兵进驻中东铁路，解除了俄国护路队、警察的武装。”
记者为工人们的胜利异常激动，“老同学，你们中东铁路的工人阶级真让人敬佩呀，要是大钊老师听到这个好消息该多高兴啊。”
“是呀，我正是按照老师的教诲去做的，到农村去，到车间去，和那些生活在泥土地上，生活在车间里的沉默的最大多数人结合在一起，中国的问题才有希望，我愿做民众的先驱。”岳实慷慨陈词似肩负着国家复兴的重任。
孙儒也被他的豪情壮志感染了，“说得好！先生说过，只要把你的心放在坦白清明的境界，尽管拿你的光明去照澈大千的黑暗，就是有时困于魔境，或竟作了牺牲，也必有良好的效果发生出来。只要你的光明永不灭绝，世间的黑暗，终有灭绝的一天。”
这时马车奔上高坡，经过形似帐篷的巨型建筑旁，看那屋顶的几个洋葱头更加清晰了，“你们看这喇嘛台的西边，西大直街的不远处就是中东铁路管理局和沙俄外阿穆尔军区司令部。沙皇尼古拉二世直接把中东铁路护路队，改编为隶属于俄国边防独立兵团的一个军区，司令部还设在一个主权国家的领土上，这意欲何为呀？昭然若揭就是要通过修建中东铁路，以达到占领我们东北的目的。现在好了，霍尔瓦倒台了，外阿穆尔军区覆灭了，司令部也一并被中国军队接管啦。”岳实满腔愤慨地指向西边。
马车往东南方向而去，驶入一片俄式风格的建筑群，借着车前两侧煤油灯的照亮，车上的客人依稀看清，这是个充满黄色基调的住宅区，每栋房屋的外墙一律用颜料涂成黄色。各家门前自带门斗、大门和小栅栏，厚实的砖墙、高大的窗子、五彩的凉亭、双坡式屋顶、独立的花院，户户被树木、灌木丛隔离着，祥和恬静互不干扰，整个街坊设计得像个郊野度假村，简洁实用，错落有致。
车子在一栋两层小楼的旁边绕过去，楼房的后面有一个自带的大花园，花园紧邻着一条树荫茂密的小径，一道工艺考究的小铁门正对着它，再往后盖着几间独立的平房，依次第二座便是岳实的家啦。老车夫把马车停稳了，小心翼翼地护着牲口，生怕它们嘶鸣起来，惊动了前楼的主人。待小伙子将两位客人引入自家的院子里，他才蹑手蹑脚地把四轮车牵走。
在门口迎接他们的是岳实的父母，无比热情像对待自己离家归来的孩子，“欢迎，欢迎，你就是孙儒否？我家这小子常提起你，说是在大学时你们是上下铺，班里最要好的，还说你才华出众，文章妙笔生花。”老爷子笑容可掬地瞅着记者。
“老伯过奖了，我写的文章不如岳实的冰山一角，他才是才华横溢，在我们班里是大秀才，鳌里夺尊啊。”晚辈向老人敬礼，乐呵呵谦虚地说。
主人请客人们进了屋子，谦让着在八仙桌旁坐下，为他们斟满早已泡好的香茶，“非也，他可不成，靠着私塾里念了几天《三字经》、《百家姓》，凑乎着写几篇词不达意的文章，马马虎虎骗人而已，他连算个账都能算错，还国立北京大学毕业呢。也不知道数学老师忙什么去了？”岳实的父亲手捻长须笑着说。
岳实在旁庆幸地说：“跟老师没关系，打小我对数学就没兴趣，什么勾股弦、正比反比，一见便迷糊，毕业成绩只考了四十分。多亏了胡适先生，不拘一格识人才，要不我都毕不了业。”
“成绩不及格焉能毕业？遇到如此宽松的老师，真是你的造化。”父亲庆幸地看着儿子。
“胡适先生是这样的，不为成绩论高下。他宣扬个性，提倡思想自由，信奉实用主义哲学，推崇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思想，实行一点一滴的社会改良；反对以暴力革命，通过阶级斗争和社会革命，从根本上改变社会制度的主张。常说‘多研究问题，少谈主义’，使《新青年》同人貌合神离，一个月前，陈教授去上海了，刊物在北京快要办不下去啦。”提起北大的老师，记者很是郁闷地说到。
“成然听孩子你这么一说，我门清啦，这胡老师绝不是拘泥陈腐之辈，是性情中人，有性格，教出的学生定会不同凡响的。大侄子，是乎？可我家这小子是怎么教也白搭，什么样的好老师也是徒劳，而且越学越回旋了。吾固求契科夫已经安排好他的工作，到管理局地亩处任职，很不容易录用的，在铁路两侧的大片土地上设肆招商，坐收地租之利，还有辖区的矿山、工厂、林场、养殖场，多么让人羡慕的差事呀。”老人以遗憾的口吻述说着。
主人提高了嗓门，心存感激地讲道：“也就是你爹我吧，当年契科夫从伊尔库茨克来哈尔滨，落魄街头，病倒在我私塾门前，我和你妈救了他一命。他这个人还是有良心的，得志高升后不忘报恩，让我们住进中东铁路俄国职工的住宅区里，可以说衣食无忧啦。”
“你们也少谈点学习，多讲点实际吧。饭好了，两位大侄子，饿了吧？”女主人从里间厨房端着托盘走出来，“这几年省里下令取消私塾，私塾变成了官办的小学堂，逼得熟师丢了饭碗。多亏了契科夫那孩子，他爷，不是人家把你安排到印刷厂当师爷，咱家得喝西北风去。”
男主人不服气地嘟囔着，“谬矣！妇人之见，我这教书育人的先生，满腹经纶，没有他还会饿死？印刷厂的小楷字都是老夫所写，若是缺了我，车票印不出来，文件发不下去，这中东铁路就得瘫痪。”
儿子笑话着回了一句，“敢情您有这么大能力，早知道这样，让您一个人来，省得我们组织大罢工啦。”
“不肖之子，白花钱供你念大学了，敞敞亮亮的办公室你不坐，非往总工厂那苦大力堆里扎。”父亲白了儿子一眼，随后笑着对孙儒和刘庆东说，“快上桌吧，你们来的不是时候，冰天雪地的，这个季节蔬菜只有土豆、大白菜，还好，有鱼有肉，还有你大婶跟契科夫家俄国厨子学做的土豆馅饺子。老婆子，把前几天尚斌拿来的聚源永烧锅启开，有朋自远方来没酒怎么行呢？”
老爷子是一个劲地布菜倒酒，生怕他们拘谨吃不饱，这家常饭菜实惠可口，可土豆馅饺子的异国风味实属不敢恭维，“小子，一会儿吃完饭，去你普拉东大叔那儿借宿，让两位客人在你屋里好好休息，明天带他俩去道里逛一逛，看看松花江。”岳实听从安排点头答应着。
刘庆东知道是自己的突然造访，打乱了岳家人的安排，为能让孙儒、岳实两位同窗好友亲近叙旧，他主动要求道：“大叔，还是我去借宿吧，让他们哥俩一床睡。”岳家父子起初是不肯的，可架不住三哥的一再坚持，也就勉强接受了他的主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