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学良依然背着手，蹓跶了很久，突然站住，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有时间再召你们来。你们可以在这里各方面都看看。不准胡闹！学生在求学期间，不应当干预政治！”
于达却又忍不住说道：“我们不是胡闹，我们也并不愿意干预政治，是政治老干预我们，国破家亡，我们安不下心读书呀！”
张学良突然绷起脸来，怒斥似的问道：“你就是那个脸上挂了彩，带着血到处夸耀的那个学生吧？”于达天真地问道：“校长咋知道的？”
张学良虽然是外表在怒，其实心里是欣赏这个青年的。他把他们送出会客厅，转身向恭候在走廊的副官吩咐道：“这两个学生以后再来找我，就一直领进来！他们的食宿问题，一概由你们负责照顾！”
魏方立和于达走后，张学良回到办公室，突然取出高复东在军法处写的万言书，看一遍，扔掉；扔掉后，背起手来蹓跶几遭，又拾起来重看。这样看了扔，扔了看。一直到下半夜，赵浞下楼来催了好几次，他才休息。第二天一早又吩咐副官长：“今天我睡一天觉，不许任何人干扰，明天我亲自审问高复东。学生是老百姓，还可以胡说胡闹，军人以服从为天职，干预政治，立地正法，以做效尤！”
根据张学良思想动荡不安的情况，李浩布置白山，要洪燕发动东北军的眷属和小学生向张学良请愿，要求释放高复东等主张抗日军官，促使张学良下抗日决心。
这些天，洪燕已在学校里组织了个歌咏队；在东北军眷属中间也有了一批骨干。
要求释放主张抗日军官，更是眷属们的强烈愿望，只要具体组织一下，就可以发动起大批的学生和眷属来。
白山嘱咐洪燕：“要明确告诉高大嫂们一批骨干：高复东和所有被红军俘虏的东北军官兵，都释放回来了，因为他们接受了共产党的主张，要求抗日，打回东北老家去，又被张学良扣押起来了。传说还要枪毙正法。还要向高大嫂们讲清楚，张学良国难家仇，萃于一身，他是愿意打日本收复东北失地的，是******逼着他打内战。我们要求他释放主张抗日官兵，也就是推动他反对******的内战政策，决心抗日。”
白山又跟洪燕详细研究如何集合眷属、如何集合小学生、通过什么路线到金家巷张学良的公馆，以及如何应付可能发生的问题等。
洪燕首先来到了高大嫂家。高大嫂原籍山东，祖父辈逃到东北开荒种地落了户。
她年幼的时候上过高小，参加过抵制日货运动，民族意识很强烈，跟高复东结婚以后，成了随军眷属，依仗着丈夫过生活。失去了丈夫，也就等于失去了自己的一切。高复东被红军放回西安的消息，她也已有所闻。现在由洪燕来亲口告诉她，丈夫被红军释放回西安了，只是因为主张抗日打回东北老家去，被张学良扣押起来就要枪毙，她心里的火再也按捺不住了。她按着洪燕的主意，挺身而出，站在东北新村胡同口上，对着家家户户声如洪钟地喊：“不愿当孤儿寡妇的跟我来！要人去啊！爷们要求抗日打回老家去有什么罪？走！”
高大嫂的呼声像暴风雨，震撼了整个东北新村。妇女们拉着孩子，老头老婆拄着拐杖，一拥而出，向她走来。一支眷属的请愿队伍就这么组织起来了。
高大嫂的儿子高小东，虽然才十几岁，在小同学中间却是个敢作敢当的小英雄，一帮子小朋友成天围着他玩，他说千啥，大伙就跟着他干啥。今天他听说父亲和一些主张抗日官兵被扣，立刻按照洪老师的布置向小朋友们发出号召，组织起小学生请愿队伍，在半路上等着。眷属们见有小学生参加，情绪更高涨了。两支队伍会师以后，高大嫂成了请愿的总代表、总领队，领着大家浩浩荡荡地冲向金家巷去了。
金家巷西口内外，卫兵林立，一步一个岗，好像预先就知道眷属要来请愿而严加戒备一般。洪燕心里不禁一怔，想是已经有人给他们通风报信了。
高大嫂却没有想到这些，只顾跑向前去，一马当先，领着全体小学生和眷属向金家巷口内冲。
卫兵把枪一端威吓道：“干啥的？站住！”
高大嫂像没有听见，挺身走向卫兵交涉：“我们是东北军的眷属，我们要求见见张副司令，爷们犯了啥罪？要让我们当孤儿寡妇？我们不愿意再在关里当要饭的啦，我们不愿意放着侵略咱们的小鬼子不打，反倒中国人打中国人。”
卫队营的官兵绝大部分是东北籍，一听口音，一听诉说，从心眼里同情，他们面面相觑问带班的咋办？带班的不敢做主，层层上报请示。
洪燕这当儿遥遥看见站在卫队行列里的白山，在打暗号示意请愿队伍前进，她催了下高大嫂，高大嫂就带头迎着卫兵的刺刀冲了过去。
卫兵们见请愿者来势汹汹，但没有接到命令，空端着枪不敢随便使用。等到一层层传来命令要用武力驱散请愿者时，请愿大队已经冲近张学良的公馆了。
张学良的副官长谭海，官架子十足地坐在中楼值班室里，以为下一道命令就可把请愿者驱散了，不料想大门口突然间吵吵嚷嚷，呼声震天动地。他慌忙跑到大门口一看，见是些小学生、妇女和老头，腆着大肚子叫喊道：“副司令有要紧的事，正在发脾气，你们来火上加油！赶快回去，不论啥事，以后再说！”高大嫂说：“我们要求见见张副司令，爷们犯了什么罪，要把他们关起来，还要枪毙？张副司令知道我们当亡国奴的痛苦吗？我们要求副司令带领着咱们打回东北老家去！”
“你们娘们孩子的懂得个啥！打日本哪里那么简单！回去，赶快回去！”
眷属们有的哭哭啼啼，有的大声责问：“我们爷们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叫我们回哪里去啊？”
“我们的家在东北，我们要回东北老家去！副司令领着我们进了关，我们还要副司令领着我们打出山海关回老家去！”小学生接着就一齐喊口号：“释放要求抗日的官兵！”
“打日本救中国，拥护张副司令领着我们打回东北老家去！……”
张学良的公馆在金家巷东头路南，院里东西并列着三座带地下室的两层楼房，上楼的石台阶很高。张学良住西楼，他在一层楼办公。一层楼有两间对面开的大房间，一间办公，一间会客。这时张学良在西楼办公室听到外面人声喧嚣，问明了原由，怒气冲天地斥责副官长：“赶快轰出去！”
昏头昏脑的副官长手忙脚乱地命令卫兵驱逐请愿的群众。卫兵们如临大敌，端起上了刺刀的步枪，就要向妇女、老头和小学生冲去。高大嫂把身子一横，冲向前去，迎着刺刀尖。洪燕和眷属们也都跟上去围住了高大嫂。洪燕怒火冲天，忍不住地说：“见了日本人也这么凶才好！”
这话触到了副官长的最疼处。他恼羞成怒，暴跳如雷地连连追问：“那话是谁说的？那话是谁说的？”
洪燕挺身而出地回答说：“我说的，咋样？”
副官长双手乱舞着吼叫说：“把她抓起来！抓起来！”
端枪的卫兵们冲上去伸手就要抓捕洪燕。妇女们一拥而上护住她，高小东利用这个空子，带着学生们从刺刀中间钻进了公馆的大院。
副官长更慌了手脚，回身指挥着卫兵围截小学生，洪燕和高大嫂又趁这机会把眷属们带进了大院。
副官长急得团团转，指挥卫兵把小学生和妇女、老头们压缩在大院一个角落里围困起来了。
公馆大院里暂时呈现出一种反常的宁静。
张学良在西楼大发雷霆：“枪毙！枪毙！把高复东拉出去枪毙！”
接着西楼的石头高台阶上就有一个高个子、赤红脸的青年军官被推了出来。他被推着往下走，还回转头去慷慨激昂地说：“枪毙、砍头，我也要忠告你！你副司令如果还要跟着******继续剿共内战下去，就要众叛亲离，身败名裂，成为民族国家的千古罪人！”
高大嫂和高小东一见这个被推下高台阶的正是自己的亲人，哇地喊叫着冲了上去。洪燕也带起群众，呐喊着包围西楼的高台阶。
副官长带着一群彪形大汉，掏出驳壳枪，张开机头，推着高复东就要开枪。高大嫂冲上去用身子顶住副官长的枪口，怒吼说：“开枪！开枪！先朝我开枪！”
高小东也挺立在副官长的枪口前，哭嚎着质问说：“我爹要抗日，打回东北老家去，犯的是啥罪？！”
洪燕带着眷属也要冲上去保护高复东，忽然发现白山站在卫兵群里摸嘴巴，立刻得到启示。她转身指挥着小学生和眷属们唱起了“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歌声和妇女们的号哭，强烈地表达了流浪在关里的千千万万东北同胞向张学良申诉苦衷，呼吁他回心转意抗日救国，收复东北失地，打回老家去的心情。
西楼的张学良，觉得自己像是楚霸王困在垓下，听到了四面楚歌。他的眼睛突然黑了一下子，脑海里也嗡嗡地乱转起来，不由得滴下几滴眼泪。
他闭上眼睛沉思一会，突然吩咐秘书：“去把高复东叫回来！”
高复东回到西楼，张学良却转身进了他的办公室，坐在椅子上不言语了。高复东看出了张学良的内心矛盾，静静地站在办公室门外一言不发，一动不动。
二人沉默了很久。
张学良突然站立起来，含着眼泪向高复东说：“我的痛苦，你了解。我的处境，你也应当了解：我的一言一行，都有人写报告。你带回的意见我考虑接受，可是千万别泄露了机密。”
“是！”
响亮的回应声中掺杂着脚跟靠拢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