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唐山皮影与宗教文化
一、深远的宗教文化影响
所谓宗教，后世的辞典这样厘定：以神道设教，设立诫约，使人崇拜信仰者，为之宗教。
中国戏曲（包括皮影戏），起源很早，在上古的原始社会，歌舞已经形成萌芽。（如前章所述）但它的发育成长的过程却很缓慢，直到唐宋金元才逐渐形成。
戏曲主要是由民间歌舞、说唱和滑稽戏三种不同的形式组成，其中舞蹈是最原始的形式。而舞蹈正是人类最早的宗教祭典的活动。《尚书·舜典》载：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就是说，原始人在出猎之前，在猎获回来之后的原始宗教仪式。人们扮成野兽跳舞，以祈福或酬神，边舞边呼喊，叫做载歌载舞。
《吕氏春秋·古乐》载：葛天氏之乐，三人操牛尾，投足以歌八阕。这里他们所唱的便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之词。
这种祭神的活动，最原始是一种娱乐，后来就不仅仅是娱乐，而是一种崇拜与信仰的必须行动了。在氏族社会，每一个部落都有自己的崇拜物，他们把这种崇拜物，奉为神圣，以此祈祷部落的幸福，歌舞是为心中的神圣而为。与此同时，部落的酋长也把这种崇拜和信仰作为团结本部落的重要手段。
所以我认为，原始的歌舞是自然的东西，而后来逐渐发展到人为的东西。原始的宗教崇拜是一切戏曲形成的根本。如今的戏曲还可以找到原始的影子，比如面具，现在则叫“假头”或“套头”。上古的人类在舞蹈之前，把自己装扮成神鬼或奇禽怪兽，表示对自然力的崇拜，或在想象中征服自然力。
上世纪80年代，青海省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的彩陶，上边有群舞的纹样，舞者的下身屁股后边，都有一个小尾巴，这是将自己扮做兽状舞蹈的最好的写真。汉代出土的画像砖、画像石对当时的这种舞蹈有许多生动的表现。这时候的面具头形已经很精美了。面具也是一种宗教崇拜的重要表现。
由原始人的自然崇拜，到部落氏族的人为崇拜，经过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到了国家的产生，宗教的含义便进一步升华到统治者治理国家统治人民的工具了。
中国本土最古老的宗教是道教。道教的创始人李耳，号称“老子”，假托道教是黄帝流传下来的，所以后世称“黄老”之术。
佛教是西汉后期传入中国的，所以它是外来的宗教。可是它的力量很大，统治阶级为了利用它，便使它中国化了。道教与佛教共存共传，《后汉书》载，老子入夷狄为浮屠。是说老子骑青牛出关之后，到了西方，创造了佛教。这是道教徒们为了把佛教教主与道教教主合二而一。当时的佛教徒都是胡僧（西域人），佛教刚刚传入中国，需要有一个口实使它站住脚，也不争辩。后来道教与佛教经常发生争斗，可是谁也没有把谁消灭，一直延续着。但是有一个事实不可否认，从汉代起，历时二千多年，佛教一直是中国文化的基干，其间或兴或衰，都没有一个宗教夺取它在中国的正统地位。所以中国文化的一切现象都与宗教有关。最早的自然崇拜信仰到后来的人为宗教崇拜，都深深地影响了皮影艺术。
二、观世音宣卷的神话
提起观世音菩萨，老百姓都知道是慈善的化身。菩萨是梵语菩提萨捶的简化，菩提者觉之义，萨埵者众生之义，意思是既能自觉本性，又能普度众生。《幼学琼林》中把菩萨直接解释为：菩者普也，萨者济也。
佛祖之下有十八罗汉，罗汉中修行佛经精进者，便称菩萨，仅次于佛祖。佛祖居于灵鹫山（其形如鹫），称为鹫岭祗园。观世音菩萨居于南海，故称南海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这个名字很有趣，《法华经》中说，苦恼众生，一心称名，菩萨即时观其音声，皆得解脱。故称之观世音。这个名字自汉代一直叫到唐太宗时，忽然不让叫了。这是为什么呢？因为犯忌了，唐太宗名叫李世民，菩萨也不得使用其中任何一个字。从唐太宗时，观世音便去掉了“世”字，直称“观音”了。这是权大于教的重要表现，佛家也要看着皇权行事。当时洛阳龙门弟子便在山上塑刻了一个观音大佛。
观音大佛应是男像，可是民间艺人却把他换成了女像。这就是民问的力量。老百姓从慈善的意向出发，塑造了一个和蔼可亲雍容大度的女菩萨。
佛教奉行的是五戒十善，即，不杀，不盗，不淫，不欺骗，不饮酒，称为五戒。又不犯杀、盗、淫、妒忌、忿恨、愚痴、谎话、巧辨、挑拨、恶骂，称为十善。奉行或违反五戒十善，依轻重受天堂、人类、畜生、饿鬼、地狱五种报应。心中起一善念，便有善报，心中起一恶念，就得恶报……
社会崇尚慈善，教人行善莫作恶，这是人心所向，便有了许多关于佛教神话流传下来。观世音菩萨在南海修练佛法，得知民间百姓在疾苦中度日，便想坐大船去超度他们，佛祖却说，超度他们的最好办法是教诲，使人们改恶从善，自然会得到幸福。观世音菩萨按佛祖的话来到人问，她带了身旁的两个徒弟，一个叫韦驮，一个叫红孩儿，一齐宣讲佛教的经义，称为“宣卷”。时日久了，观世音菩萨得回南海，便对韦驮和红孩儿说，你们继续留下来宣卷。韦驮和红孩儿按着菩萨的吩咐，继续工作。
又过了数年，观世音召他们回去另有事做。韦驮和红孩儿对菩萨说，我们回去了，宣卷有谁做？观世音说，我想了一个办法，你们可以把宝卷留在人间，找一些乐善好施的人们自己去宣卷，不是一样吗？这样，韦驮和红孩儿虽然回到了南海，可是宝卷却留了下来，而且有人宣讲了。
从此人间便有宣读经卷的宗教活动。这些乐善好施的人，便是宣卷艺人。头宣卷之前，他们要焚香请佛，然后唱四句上场诗：家堂宝卷初展开，诸佛菩萨降世来。在堂大众高声念，消灾延寿福满来。念完之后，宣讲佛教正义，有说有唱。
在宣讲艺人中，有些聪明人，便把韦驮和红孩儿的形象映在纱窗上，他们在窗后宣唱，就等于韦驮和红孩儿在宣卷一样了，皮影戏就这样产生了。
三、故老相传的佛教化身
故老相传，即是一辈一辈留下的口碑。为什么这样相传相沿，自然有它的根据。
唐山皮影影人的面部造型，显然脱胎于佛教庙堂里的造像。生角和旦角影人，即仿照了释迦牟尼佛祖和观世音菩萨。净角（大）是在寺庙的四大金刚、开路鬼王等形象的基础上再创造而成的。
唐山皮影的剧本称为卷，唱影叫“宣卷”。蓬里挂的油灯称“海灯”，这是佛灯的专门称呼。影匠艺人称师父，这是对佛门弟子的尊称。
这些现象在皮影中一直延传。流传于民间的谚语说得更生动和直接：皮影本是圣佛留，未从上台灯打头，大锣好比开山斧，劈开三教与九流。
还有一个有趣的事，一直流传到上个世纪
的50年代。那就是每个影社的影人刻制，都必须有“大手厮”和“小球厮”两个形象。“大手厮”
代表韦陀，“小球厮”代表红孩儿。“大手厮”大手大脚，“小球厮”小头小个儿，形象滑稽。这两个人物与影卷的内容无关，只是在开台时出来插科打诨，说些及情的笑话。这些笑话大可以议论时事新闻，小可以说些家长里短，或说或数或唱，旨在逗人一乐。把寓意放在笑料中，供人体味。现举两个数（板）和说的例子。
说——
大手厮：兄弟，你咋长这么矬呀？
小球厮：咳，大哥呀，你是不知道哇，我妈怀我八个月的时候呀，受了惊吓咧！
大手厮：受啥惊吓咧？
小球厮：嘿，别说咧。那一天我妈正烧火做饭，忽听一阵马蹄声……
大手厮：咋的咧？
小球厮：咋的咧，官府催租的来咧呗。我妈一害怕叽溜儿钻到板柜里猫起来咧。等官府的兵马一过去，我妈就把我生在板柜咧——小月咧，没够月咧！
大手厮：咳，真是苛政猛于虎啊！
小球厮：可不咋的。没够月的孩子长不大个儿，所以我才这么矬呀！
大手厮：哦，我明白了。兄弟别哭，先天不足后天补，一天吃个猪头。
小球厮：我偏偏爱啃胖蹄爪。
大手厮：那你就跟东家说，天天啃胖蹄爪。走吧，该开卷咧，看影去吧！
小球厮：对对儿的，走！
他们说完之后下去，在嘻笑声中，开卷。虽说是嘻笑，也痛击了时弊。再举个“数”的例子：
大手厮：叫兄弟，走近点儿。
小球厮：叫大哥，别瞪眼儿，有啥快快说，咱哥俩论长短儿。
大手厮：昨夜去掷色儿，输了两吊板儿，有心回家去，老婆没好脸儿，有心蹲街口，还怕风大吹屁眼儿……
小球厮：嘿，大哥别发愁，我给你支个点儿，咱哥俩闯关东，还怕没铜板儿？
大手厮：咳，兄弟呀，有心闯关东，惦着俩小崽儿，大的刚会走，小的正吃奶儿……
小球厮：嘿，这就没法咧，看影解心窄儿。走，看影去吧！
“大手厮”和“小球厮”在皮影戏里就是这样的角色。这样两个角色，影匠们却很尊重他俩，称“大手厮”为师兄，称“小球厮”为师弟。因为他们都是南海观世音菩萨的徒弟。每夜唱完收箱，影匠们要把所有影人头茬摘下来，用纸包好，放在下边，惟恐不摘头茬影人成“气候”造反。只有“大手厮”和“小球厮”的头茬不能摘，而且放在一层层影人的最上边。影匠们说，大师兄和师弟替影班看家，睡觉踏实。
过去，盛影人的箱子，正面是唐明皇像，翻过盖儿是南海观世音的像。每年正月开箱都要祭拜。
唐山皮影有许多佛教的征兆。这在早期的北京皮影中有更明显的现象。北京的早期皮影俗称“蒲团影”。戏曲理论家翁偶虹先生在《北京影戏》的文章中这样写道：北京影戏从康熙历雍正、乾隆直至嘉庆，都是以宣扬佛经为主要任务。相传观音菩萨曾化身影戏艺人，坐在蒲团上演唱，警世启顽。所以唱影戏的都要坐蒲团，以示严肃，命名“蒲团影”。
后来，以乐亭影为代表的滦州影系打入京城，影响了“蒲团影”，慢慢从一味宣扬佛教脱胎出来，才有了自己的节目。但是艺人们唱影仍留有“蒲团影”的痕迹。比如，唱影时必须在台上铺一块棕毡，代表蒲团。开场前必先唱高腔的“佛赞”。班主带头用净水漱口，肃立而歌。
故老相传的故事，是从皮影戏的征兆中产生的，一切征兆表明，皮影戏是佛教的化身。
小结
南海大士到人间宣卷而留下了皮影，这一传说，虽然是附会之词，但皮影戏肯定与佛教有关，这是被皮影的许多征兆所证明了的。
人们的信仰决定着认识。佛教徒们为了宣传佛教，必定采取多种手段，利用皮影是其中之一。
如前所述，残唐五代时的俗讲僧们为了扩大效果（也是一种生存本能）发明了纱窗影像，以做俗讲道场，这是史书所载的。试想，由此而生发出许多附加的联想是很让人理解的。传说佛化了皮影，皮影艺人们代代相因，更丰富了佛化的联想。历史就是这样一步步地走过来的。
在我们清醒地认识事物的今天，体味到的是皮影的来龙去脉，是一种文化的深远。
第二节 唐山皮影与民间故事
一、民间说唱刻下的痕迹
讲故事这种形式，从上古的先民已经开始。你讲我听，我讲你听，慢慢发展成为一个人讲大家听。
讲故事中伴以吟唱，就是秦汉年间的事了。考古学家发现的东汉时的说唱俑，很生动地展现了它的风采。俑者左臂抱鼓，右手握槌，面部呈风趣、欢乐状，张嘴说唱。这不仅看出当时的做俑技术水平，更重要的是让人们想象出当时的说唱艺术。虽然不知他在说唱什么内容，起码可以看到，他是在有说有唱，并且以鼓为击节。
皮影艺术源于宣卷，则是由宗教信仰的宝卷演化而来。宝卷，即是那时民间说唱艺术的脚本。它的渊源是唐、五代的变文。开始变文的形式是讲说经文和演唱佛教的故事。最早的宝卷受到唐时诗歌、散文等形式的影响。宋代的说唱，又受到了鼓子词、诸宫调的影响。到了明代，白莲教等组织以宣传自己的教义发动起义，遭到官府的缉拿。明朝崇祯年间，就有这样的宝卷唱词：牛八王过甲申难过乙酉，可惜那君王位不得超生，幽州城皇城内刀枪乱响，杀皇娘共国母痛哭伤情，二十八保真主十八一了，吕纯阳当头将抖起威风。
这其中的牛八王暗隐“朱”字（朱明王朝），十八一了暗隐“李”字（李自成）。把崇祯吊死煤山、李自成打进北京唱出来了。
到了清朝，皇家收买汉人，学习汉文化，甚至把吊死崇祯的歪脖槐树用铁链锁上，上书“弑君之罪”。顺应形势，宝卷一度兴盛起来，只要是劝恶行善、有利国家的稳定就可以放行。这时候的宣卷脚本，开始演唱佛经之外的故事。后来发展成曲艺说唱。
唐山皮影受民间说唱艺术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明初南民北迁泊来江南文化，南曲、诸宫调等比较文雅，被城市士大夫阶层所喜爱；民间说唱的鼓子词、评话、讲史、宝卷等比较通俗的形式，深深扎根在乡野，被老百姓接受。
在社屯文化交融的过程中，说唱形式也互相补充。比如乐亭县，原来就唱太平歌，也称“乐亭调”，这是一种只唱不说的近乎民歌一样的东西。到了清朝就发展成了“子弟书”（也就是八旗子弟所演唱的鼓书），几乎在同时形成了乐亭大鼓。乐亭大鼓的演唱形式是一人演唱，一人弹三弦伴奏。
细查唐山皮影的唱词，有很多接近说唱叙述体的形式。比如，影卷《五锋会》中“不言这里去送信”，“再表那镇江总兵把兵排”。这样的例子很多。又比如“押下这里且不表”，“再把……说一回”等等，显然是民间说唱的体例。
唐山皮影中人物的上场诗、下场对，就更接近民间说唱的诗赞了。
现举两个例子对比一下。影卷《保龙山》中艾云晴的上场诗：“不喜狄公辞孀妇，愿听西厢一曲琴。”下场对：“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鼓词（民间说唱）《归西宁》中的诗赞：“明明青天不可欺，未从举意天先知，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
影卷《田恩进宝》天子上场诗：“金殿当头紫阁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元日，五色祥云驾六龙。”
评词（民间说唱）《杨家将》中诗赞：“巍然阵势巧安排，谁能英雄测阵来，斩将屠兵成败决，中原诚是有奇才。”
唐山皮影影卷中上场诗、下场对，与民间说唱中的诗赞是很接近的，有的相似到没有区分的程度。这是民间说唱文学在唐山皮影艺术上刻下的重重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