构法华寺西亭
窜身楚南极，山水穷险艰〔1〕。
步登最高寺，萧散任疏顽〔2〕。
西垂下斗绝，欲似窥人寰〔3〕。
反如在幽谷，榛翳不可攀〔4〕。
命童恣披翦，葺宇横断山〔5〕。
割如判清浊，飘若升云间〔6〕。
远岫攒众顶，澄江抱清湾〔7〕。
夕照临轩堕，栖鸟当我还〔8〕。
菡萏溢嘉色，筼笃遗清斑〔9〕。
神舒屏羁锁，志适忘幽潺〔10〕。
弃逐久枯槁，迨今始开颜〔11〕。
赏心难久留，离念来相关〔12〕。
北望间亲爱，南瞻杂夷蛮〔13〕。
置之勿复道，且寄须臾间〔14〕。
题解
此诗约元和元年（806）夏季作于永州。构：构筑，建造。柳宗元《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法华寺居永州，地最高。……余时谪为州司马，官外乎常员，而心得无事。乃取官之禄秩，以为其亭，其高且广，盖方丈者二焉。”《大清一统志》卷二百八十三《永州府二·寺观》：“法华寺在零陵县东山，唐柳宗元有《法华寺新作西亭记》。宋改名万寿寺，明洪武初改名高山寺。”诗中通过对建亭和登亭赏景的描写，抒发被贬谪的悲慨之情以及对家乡亲人的思念之意。
注释
〔1〕窜身：言自身被流放。窜，流放。《尚书·舜典》：“流共工于幽洲，放驩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楚南极：柳宗元《与李翰林建书》：“永州于楚为最南，状与越相类。”〔2〕最高寺：指法华寺。萧散：潇洒闲散。《西京杂记》卷二：“司马相如为《上林》、《子虚》赋，意思萧散，不复与外事相关。控引天地，错综古今，忽然如睡，跃然而兴，几百日而后成。”《文选》卷三十谢眺《始出尚书省》诗：“乘此终萧散，垂竿深涧底。”李周翰注：“萧散，逸志也。”疏顽：本指疏懒任性，这里形容无拘无束、任意逍遥之态。《后汉书‘曹世叔妻传》：“吾性疏顽，教导无素。”韦应物《郊居言志》诗：“负暄衡门下，望云归远山。但要樽中物，馀事岂相关。交无是非责，且得任疏顽。日夕临清涧，逍遥思虑闲。”〔3〕西垂：西堂下之阶上。《尚书·顾命》：“一人冕，执戣，立于东垂；一人冕，执瞿，立于西垂。”《传》：“立于东西下之阶上。”斗绝：陡峭险峻。斗，通“陡”。《后汉书·西南夷传》：“氐人……居于河池，一名仇池，方百顷，四面斗绝。”柳宗元《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觉）照居寺西庑下，庑之外有大竹数万，又其外山形下绝。”人寰：人间。〔4〕榛翳：树木丛生遮蔽貌。《尔雅·释木》：“木丛生日榛。”柳宗元《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薪蒸筱簜，蒙杂拥蔽。”〔5〕“命童”句：谓使童仆剪除丛杂草木。柳宗元《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命仆人持刀斧，群而翦焉，丛莽下颓，万类皆出。”葺宇：犹言“结宇”，这里指建造西亭。断山：高耸孤立之山。杜甫《远游》诗：“江阔浮高栋，云长出断山。”〔6〕“割如”句：本杜甫《望岳》“阴阳割昏晓”句意。割、判，皆“分”意。清浊，犹“阴阳”、“昏晓”。意思是说：由于山势极高，山南与山北的光线有明暗之别。飘：犹“飘摇”，升飞之意。《战国策·楚策四》：“（黄鹄）飘摇乎高翔。”〔7〕远岫：远山。岫，峰峦。攒众顶：言群峰如聚。柳宗元《永州法华寺新作西亭记》：“有陂池芙蕖，申以湘水之流，众山之会。”〔8〕堕：指日落。当，对。陶渊明《饮酒》其五“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杜甫《望岳》：“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9〕菡萏（hàn dàn）：荷花。筼筜（yún dāng）：生长在水边的大竹子。清斑：梁任昉《述异记》卷上：“舜南巡而葬于苍梧之野，尧之二女娥皇、女英追之不及，相与恸哭，泪下沾竹，竹文上为之斑斑然。”韩愈《送惠师》诗：“斑竹啼舜妇，清湘沉楚臣。”〔10〕神舒：谓精神舒畅。屏（bǐng）：屏弃，排除。羁锁：马笼头与枷锁。这里比喻世俗的烦恼。志适：犹“适志”，适意。幽潺：幽，一作“忧”。潺，蒋之翘、何焯校本及《全唐诗》作“孱”。蒋并注云：“孱，组山切。诸本皆从水，非是。孱，劣也。冀州人多谓懦弱为孱。”白居易《犬鸢》诗：“上无罗弋忧，下无羁锁牵。见彼物遂性，我亦心适然。”〔11〕弃逐：自言被抛弃贬逐。枯槁：困苦，贫困。《庄子·天下》：“墨子真天下之好也，……虽枯槁不舍也。”陶渊明《饮酒》其十一：“虽留身后名，一生亦枯槁。”迨今：至今。〔12〕赏心：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序》：“天下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者难并。”离念：离别之念。〔13〕间：间隔。亲爱：指家乡亲人。曹植《赠白马王彪》诗：“郁纡将难进，亲爱在离居。”夷蛮：古代对异族的贬称。〔14〕须臾：片刻。
哭连州凌员外司马
废逐人所弃，遂为鬼神欺〔1〕。
才难不其然，卒与大患期〔2〕。
凌人古受氏，吴世夸雄姿〔3〕。
寂寞富春水，英气方在斯〔4〕。
六学诚一贯，精义穷发挥〔5〕。
著书逾十年，幽赜靡不推〔6〕。
天庭掞高文，万字若波驰〔7〕。
记室征西府，宏谋耀其奇〔8〕。
輶轩下东越，列郡苏疲赢〔9〕。
宛宛凌江羽，来栖翰林枝〔10〕。
孝文留弓剑，中外方危疑〔11〕。
抗声促遗诏，定命由陈辞〔12〕。
徒隶肃曹官，征赋参有司〔13〕。
出守乌江浒，老迁湟水湄〔14〕。
高堂倾故国，葬祭限囚羁〔15〕。
仲叔继幽沦，狂叫唯童儿〔16〕。
一门既无主，焉用徒生为〔17〕！
举声但呼天，孰知神者谁〔18〕？
泣尽目无见，肾伤足不持〔19〕。
溘死委炎荒，臧获守灵帷〔20〕。
平生负国谴，骇骨非敢私〔21〕。
盖棺未塞责，孤旒凝寒飓〔22〕。
念昔始相遇，腑肠为君知〔23〕。
进身齐选择，失路同瑕疵〔24〕。
本期济仁义，今为众所嗤〔25〕。
灭名竟不试，世义安可支〔26〕！
恬死百忧尽，苟生万虑滋〔27〕。
顾余九逝魂，与子各何之〔28〕？
我歌诚自恸，非独为君悲〔29〕。
题解
此诗为悼念亡友凌准而作。凌准，字宗一，杭州（今属浙江）人。与柳宗元等人一道参与永贞革新。永贞元年（805）九月，自都官员外郎贬和州刺史，十一月，再贬连州司马，为八司马之一。元和元年（806）卒于桂阳佛寺。这首诗即作于其时，当时柳宗元在永州。此外，柳宗元还写有《故连州员外司马凌君权厝志》。这首诗历叙凌准身世和生平，对他的才华、道德和政绩作了高度评价，更对他的不幸遭遇寄予深切同情。整首诗写得哀婉悲怆，感人肺腑。
题解
〔1〕废逐：指凌准被贬谪放逐。鬼神欺：遭到鬼神的欺凌，此谓遭遇困厄。按凌准遭贬之后，母亲和两个弟弟都相继去世，他自己又继而丧亡，灾难接踵而至，所以说“鬼神欺”。〔2〕“才难”句：《论语·泰伯》：“孑L子日：才难，不其然乎？”何晏《集解》引孔安国云：“大才难得，岂不然乎？”卒：最终。大患：指死亡。《老子》第十三章：“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期：会合，相遇。〔3〕“凌人”句：是说凌姓祖先以官名为姓氏。凌人，周代掌管藏冰的官。《周礼·天官·凌人》：“凌人，掌冰。”《元和姓纂》卷五凌氏：“卫康叔支子为周凌人，子孙以官为姓。……馀杭凌统世居馀杭，二子，烈、封。八代孙嵩，晋广陵太守。贞元都官员外凌准，杭州人，云其后也。”“吴世”句：是说凌准的祖上凌统，在三国时期的吴国曾经英勇驰骋，夸耀当世。据《三国志·吴书·凌统传》载：凌统字公绩，年十五，拜别部司马。孙权征江夏时任为先锋，立有战功。又与周瑜等人破曹操于乌林，迁校尉职。统虽在军旅，亲贤接士，轻财重义，有国士之风。后从孙权征合肥，拼死而战，力救孙权，身受创伤，还拜偏将军。及卒，孙权为之流涕。“夸雄姿”，即指此。〔4〕“寂寞”二句：意思是说：凌统在馀杭富春的后人，一直寂寞无闻，没有出现杰出的人才，然而英灵之气正聚集在凌准的身上。富春，《后汉书·严光传》：“乃耕于富春山。”唐李贤注：“今杭州富阳县也。本汉富春县，避晋简文帝郑太后讳，改日富阳。”富春水，谓浙江。斯，此，指凌准。〔5〕六学：同“六经”，指《诗》、《书》、《礼》、《乐》、《易》、《春秋》六部儒家经典。董仲舒《春秋繁露·玉杯》：“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诚：的确，确实。一贯：《论语·里仁》：“吾道一以贯之。”精义：指六经深微奥妙的道理。《周易·系辞下》：“精义入神，以致用也。”穷：尽，无馀。发挥：阐说，解释。《周易·乾卦》：“大哉乾乎，刚健中正，纯粹精也；六爻发挥，旁通情也。”〔6〕逾：超过。幽赜：幽深奥妙。《弘明集》卷四何承天《达性论》：“情综古今，智周万物，妙思穷幽赜，制作侔造化。”靡不推：无不推求研究。〔7〕天庭：天帝之庭，此指宫廷。掞（shàn）：发抒，铺张。左思《蜀都赋》：“幽思绚道德，摘藻掞天庭。”“万字”句：柳宗元《故连州员外司马凌君权厝志》：“年二十，以书干丞相。丞相以闻，试其文，日万言，擢为崇文馆校书郎。”若波驰，言其文思如波涛汹涌，滚滚不尽。《旧唐书·杨炯传》：“（张）说日：杨盈川文思如悬河注水，酌之不竭。”〔8〕“记室”二句：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十月，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反，拥朱泚为主，凌准当时任邠宁节度使掌书记，佐节度使韩游瓌征讨朱泚有功。柳宗元《故连州员外司马凌君权厝志》：“以金吾兵曹为邠宁节度掌书记。泾之乱，以谋画佐元戎，常有大功。”西府，谓泾原节度使府，治所在今甘肃泾川县，地处长安之西，故称“西府”。〔9〕“輶轩”二句：指凌准在贞元十八年（802）任浙东观察使（贾全）判官时，缓解民疲，治理有绩。柳宗元《故连州员外司马凌君权厝志》：“迁侍御史，为浙东廉使判官，抚循罢（音疲）人，按验污吏。吏人敬爱，厥绩以懋，粹然而光。声闻于上，召以为翰林学士。”车酋轩，轻车，使臣所乘之车。东越，即指浙东。列郡，指浙东各州郡。苏，苏息，复苏，谓困顿后获得休息。疲赢，指疲惫赢弱之民。〔10〕宛宛：回旋屈曲的样子。《史记·司马相如列传》：“宛宛黄龙，兴德而升。”《索隐》：“胡广日：屈伸也。”这里形容鸟回旋飞翔的样子。凌江羽：喻凌准。“来栖”句：谓凌准得任翰林学士。李义府《咏乌》诗：“上林多少树，不借一枝栖。”〔11〕“孝文”句：言唐德宗升天去世。《旧唐书·德宗纪下》：德宗崩，“群臣上谥日神武孝文，庙号德宗。”留弓剑，《史记·封禅书》：“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髯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馀人，龙乃上去。馀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髯，龙髯拔，堕，堕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胡髯号。”中外：指宫廷和朝廷。危疑：忧惧疑虑。〔12〕“抗声”二句：柳宗元《故连州员外司马凌君权厝志》：“德宗崩，迩臣议秘三日乃下遗诏，君独抗危词，以语同列王1丕，画其不可者十六七，乃以旦日发丧，六师万姓安其分。”定命：此指决定朝廷命运。〔13〕“徒隶”句：是说凌准在担任都官员外郎时，受到人们的尊敬。徒隶，服役之囚。肃，恭敬。曹官，即曹司，诸曹官吏职司之所在。这里指凌准任都官员外郎。《新唐书·百官志》：“都官郎中、员外郎各一人，掌俘隶簿录，给衣粮医药，而理其诉免。”“征赋”句：柳宗元《故连州员外司马凌君权厝志》：“人为尚书郎，仍以文章侍从，由本官参度支，调发出纳，奸吏衰止。”〔14〕“出守”二句：指凌准于永贞元年（805）九月，被贬为和州刺史，十一月，再贬为连州司马事。乌江，在安徽和县东北四十里，今名乌江浦。这里乌江浒代指和州。湟水湄，指连州。刘禹锡《连州刺史厅壁记》：“城下之浸日湟水。”浒、湄，皆指水岸边。〔5〕高堂：本谓父母，此指母亲。倾：谓死亡。故国：指故乡。“葬祭”句：是说凌准因被贬外放而不能回去参加母亲的葬祭。柳宗元《故连州员外司马凌君权厝志》：“居母丧，不得归。”囚，拘禁，罪犯。羁，拘束。〔16〕“仲叔”句：是说凌准的两个弟弟相继去世。仲叔，旧时兄弟排行以伯、仲、叔、季为序，仲是老二，叔是老三。幽沦，沦于幽冥，指人去世。《三国志·吴书·张昭传》：“自分幽沦，长弃沟壑。”狂叫：这里形容悲痛呼号。〔17〕“一门”二句：意谓家中已经没有了主事之人，自己还白白地活在世上又有什么用呢！〔18〕举声：放声。但：只。孰：谁。〔19〕“泣尽”句：言其因悲痛哭泣而失明。柳宗元《故连州员外司马凌君权厝志》：“居母丧，不得归，而二弟继死。不食，哭泣，遂丧其明以没。”足不持：谓无法站立行走。〔20〕溘死：忽然死亡。屈原《离骚》：“宁溘死而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委：犹“委弃”，弃置。炎荒：南方边远之地。《艺文类聚》卷三傅玄《述夏赋》：“朱鸟感于炎荒。”柳宗元《祭弟宗直文》：“炎荒万里，毒瘴允塞，汝已久病，来此伴吾。”臧获：奴婢的贱称。《荀子·王霸》：“如是，则虽臧获不肯与天子易势业。”唐杨惊注：“臧获，奴婢也。《方言》谓荆、淮、海岱之间，骂奴日臧，骂婢日获。燕齐亡奴谓之臧，亡婢谓之获。或日，取货谓之臧，擒得谓之获。皆谓有罪为奴婢者。”〔21〕负国谴：谓遭到朝廷的贬谪。负，遭受。一作“罹”。谴，官吏谪降日谴。王勃《上百里昌言疏》：“今大人上延国谴，远宰边邑。”韦嗣立《奉和张岳州王潭州别诗序》：“后承朝谴，各自东西。”骇骨：同“骸骨”。非敢私：意谓不敢私自提出将尸骨归葬故乡的要求。〔22〕塞责：抵塞罪责，尽责。《汉书·公孙弘传》：“臣弘行能不足以称，加有负薪之疾，恐先狗马填沟壑，终无以报德塞责。愿归侯，乞骸骨，避贤者路。”旒（zhao）：魂幡，出丧时为棺柩引路的旗。凝：聚集。寒飔：凉风。〔23〕昔：往昔，过去。“腑肠”句：谓知心之交。君，指凌准。〔24〕进身：谓被提拔任用。齐选择：谓被同时选拔授职。失路：喻不得志，此指革新失败后遭到贬谪。《汉书·扬雄传》：“当途者入青云，失路者委沟渠。”瑕疵：喻缺点、过失。颜之推《颜氏家训·省事》：“或有劫持宰相瑕疵而获酬谢。”〔25〕“本期”二句：意思是说：本来希望能救助仁义之道，如今却被众人所讥笑。〔26〕试：考较，考察。义：一作“议”。〔27〕恬死：《楚辞》屈原《九章·惜往日》：“君无度而弗察兮，使芳草为薮幽。焉舒情而抽信兮，恬死亡而不聊。”洪兴祖《补注》：“恬，安也。言安于死亡不苟生也。”滋：滋生。此二句与孔融《临终诗》“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意思相近。〔28〕九逝魂：《楚辞》屈原《九章·抽思》：“惟郢路之辽远兮，魂一夕而九逝。”朱熹《集注》：“一夕九逝，思之切也。”子：古代对男子的尊称。此指凌准。何之：到哪里去。〔29〕“我歌”二句：意思是说：我的这首诗歌不仅仅是为你而悲伤，也是为我自己相同的命运而恸哭。柳宗元《故连州员外司马凌君权厝志》：“执友河东柳宗元，哀君有道而不明白于天下，离愍逢尤天其生，且又同过，故哭以为志，其辞哀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