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春分,淡雨,微凉。
陆家宅院平日里的庄严在雨中有了点点柔和,夜还未深,但迂回幽深的回廊里早已点起了灯。陆子期撑着青色的雨伞,沿着花丛中的小径穿行,月白的长衫印上了斑斑水渍,拂起了一两瓣粉粉嫩嫩的落红,但他恍若不知,依旧闲庭信步般的走着,直至陆家大堂。
陆子期刚一踏上石阶,一旁的小厮立刻帮他收起了伞,然后一声不吭的退了下去。大堂上的气氛有些压抑,年近四十的陆家老爷面色深沉,高坐在大堂正中,两旁的主子丫头们也敛尽了神情。陆子期不快不慢的走了进去,唤道:”爹“,介于成熟与稚嫩之间低而不浑的嗓音顿时让雨天的阴霾亮了几分,陆老爷看着这个儿子,脸色缓了缓,抬了抬手:”坐吧“。
自金国宣战,攻破边防,一路南侵,九年未休。晋国虽极力抵抗,但怎敌得过金过的虎狼之师,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国土一寸寸的沦丧,民不聊生。原本封阴城是个极为隐蔽的住处,但在两个月前金兵不知因何缘由改变了行军路线,直直向着封阴而来,饶是生性平和的封阴百姓也慌了神,想着要合家迁离,陆老爷今日召集全家也是为了此事。
夜越来越深,大堂里点起了油灯,闪闪烁烁。从陆老爷提出要合家迁离开始,大堂里的声音越来越大,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慌张,陆子期慵懒地扬了扬嘴角,眼透过雕花的窗棂望着浓稠的黑暗中不明姿态的花丛。
其实他看见了,虽然那么黑。她就站在花丛里,站在长得最好的一株迎春花旁,依旧是红的线衬着白的裙,依旧是冰冷如霜的容颜。这是他们在这一世的第二次见面,他想开口叫她,想象上一世,或再上一世,或很多个上一世一样,问她今天又牵了多少红线,促成了几段姻缘,问她天宫会不会下雨,需不需要加衣服,问她对着别人时是不是也像这般闭口不言,问她如果不爱他了,为何世世都来寻他,问她他是不是着了魔,连孟婆汤都没能让他望了她。
他们之间的爱情其实并非怎样的惊天动地,不过也是极其普通的邂逅,相识,相知,相爱,然后分离。他被迫投入轮回,而她则被拔去情根,从此冷心冷面。本来这段情应该就此夭折,但怎知世事难料,孟婆汤抹不去他的记忆,失去情根的她也没有停止寻找的脚步。就这样,他们每一世,守着不像相守的相守,守着近在咫尺的距离,不敢打破。
风轻轻地从窗缝中吹进来,带着泥土的气息和冷冰冰的清甜花香。她已经走了,但陆子期仿佛是因为僵硬,迟迟没有转动身体,连眼神也没有移开半分。
堂中的气氛已没有了最初的热烈,陆老爷紧锁着眉头,心烦难耐,陆家在封阴居住了近两百年,经一代代的努力,才有了如今的声望,陆家的根基可全在这里,但如今,一切都要毁在他手中了,让他如何甘心。
“子期,你是家中长子,你说说看,该如何是好”,陆老爷一向甚是疼爱陆子期,不仅因为陆子期是嫡子,更因为他出众的外表,宠辱不惊的性格和耀眼的才华让他陆家在封阴城风头更甚以往,所以听取他的意见早已成了家中惯例。
陆子期微微低了低头,敛了敛心神,白玉发簪晶莹剔透,衬得他发如墨,而发又衬得他肤如雪。他没有立刻出声,而是静默了半晌,才在一片压抑的呼吸声中缓缓抬头,面容柔和,嘴角含笑,桃色的唇瓣一张一合:“爹,迁吧,渡过那条南北分界河,往临幽去,临幽富庶繁华,再者,我猜测,因都城沦陷的皇室也极有可能去。爹,我知道您在顾虑些什么,但请您放心,陆家的荣耀不会到此为止的”。
他的话是一记重锤,陆老爷欣慰的笑了笑,终于下定决心,正式宣布全家于五天后迁离封阴。一瞬间,忧者有,喜者有,而陆子期却揣着隐隐的期待和淡淡的无奈,想着今生该怎样折腾才能换她一丝波动,结束他每一世的独角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