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大半个宫城,抵达神龙门后,转首便见立政殿的宫门矗立眼前。
总算是到了,穆芸筝整个人松懈下来,走了半个多时辰的疲惫也在此刻反噬回来,只觉脚底板痛得像用针扎过一般,两条腿内外侧也火辣辣痛痒难忍。
冬霜见她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忙将她扶住:“半年前娘子因为姑娘的事被皇帝关了禁闭,不过您宽心,娘子的处境没有外界谣传的那样凄惨。”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若不是触怒了圣人,姨母怎么可能会受罚。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用,最要紧的还是先见到人再说。
穆芸筝揉了揉腿,跟在姑姑后边入了宫门。
立政殿占地面积比先前的延嘉殿大多了,因是在宫城中部,四面修建有高大院墙,从宫门处延伸至主殿的石板路有一丈来宽,左右侧连廊偏殿与主殿合抱出一片广场。而主殿正殿突出,左右各领挟殿耳房,碧瓦朱甍、雕梁绣柱,离火鸱吻坐于屋脊,整座宫殿在月光的照耀下,折射出威严大气的剪影。
在门口等候的秋池见她们回来,忙迎上前,脸上浮起一个和煦的笑:“想必您就是姑娘了。”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喜姑姑带大的缘故,穆芸筝对几位姑姑有着天然的好感,如今四个姑姑见过了三个,剩下的非秋池姑姑莫属了。
只不过殿外不是寒暄的地方,还不待姑娘说话,两位姑姑就将人拉进了宫室。
到了内间,她们引着穆芸筝走向挟殿,只见宫室烛火微晃,摇曳出一片昏黄,正中榻上正卧着一名女子。
尽管穆芸筝见过姨母的画像,但真正见到本人以后,她还是被结结实实惊艳了一把。
宋转云显然继承了宋家优秀的骨骼对称基因,瓜子脸形,五官精致大气但丝毫不见拥挤。
黛眉若远山含雾,锐凤眼尾上挑,不凌厉,但有种别样的倔强,悬胆鼻头小巧挺翘,唇色浅淡线条分明,最绝的还是她冷白的肤色,将自身的优点凸显到了极致。
尽管青丝半白,但仍掩不住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娟秀雅致,那是一种岁月沉淀的饱满,鲜活而又真实,完全不是画像能够比拟的。
穆芸筝突然想到一句话,岁月从不败美人。
宋转云听到脚步声惊醒,她睁开眼睛。
姨甥俩视线撞在一处,皇后神色微讶,穆芸筝却莫名放松下来。
因为没有见过本尊,只从旁人口中听来一些只言片语,以为她是那种端方自持处变不惊的神仙女子,如今看来似乎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冷冽。
宋转云掀被下榻,从榻边到挟殿正中,不过五六尺的距离,却像是走过了二十多个寒来暑往,八千多个日夜磋磨,终于站在了亲人面前。
穆芸筝感觉到她微凉的手掌贴在自己颊上,从骨子里透出的微微颤栗,无不体现出此刻主人的心境不稳。
她能够体会姨母的心情,毕竟二十多年没有回过幽州,从胞妹出嫁到殒命,作为长姐却完全没有机会参与阻挠,她心里必定非常十分自责。哪怕现在见到了妹妹的孩子,但又能从她这里打探到什么?
在她心里自己刚满月母亲就没了,才一个月大的孩子能记住什么?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在母女俩短暂相处的时间里,她所见的母亲是笼罩在绝望里的,公婆丈夫的故意忽视,嗷嗷待哺的幼小孩童,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身心,宛若被世界抛弃。
但姥爷和姨母把她教的太好了,即使绝望到失去光明,宁可自己承受,也不存伤人之心。
穆芸筝多想一夜之间长大成人,然后摇醒她,让她反抗报复。但事实是还未等她长成,母亲就投湖自尽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亦非常自责,自己明明有办法可以改变,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事态愈演愈烈。
甚至在之后的几年里,她还要忍受着祖父祖母的恶毒嘴脸,时不时听他们提起自己的宝贝儿子,用恶毒言辞诽谤无辜的儿媳。
也是从那时起她暗暗发誓,活下去,然后用精彩鲜活的人生狠狠打那俩老不死的脸,让他们知道当今世道,商贾之家比他们过得还要有滋有味。
半晌宋转云意识到自己伤情,亦是在揭眼前孩子的心上疮疤,忙将人拉到榻沿坐下,“你是怎么进来的?”
穆芸筝正襟危坐道:“今早入城时我与春尘姑姑遇到了镇疆王一行人,是王爷委托我入宫打探您的消息的。”
宋转云听她提起故人,也没什么特殊反应。她上下看了眼穆芸筝,沉吟道:“这么多年了,李天戟还是光长年纪不长脑子,他来这么一出,中宫布置了这么久的线人恐怕都要废了。”
两位姑姑闻言脸色煞白,冬霜更是如遭雷击,若非秋池扶着,她估计要坐到地上去了。
感觉到氛围突然凝重,穆芸筝亦是觉出了不妥之处。
原先镇疆王说过,圣人陈家的眼线遍布整个太极宫,这样一来她一个‘宫娥’凭什么能在后宫一路畅通无阻。自是因为她的样貌与姨母有几分相似,仅凭一张脸,暗中藏匿的眼线就能推测出她的身份。
既然是皇后本家人,帝王不看僧面看佛面,绝不会以私闯禁宫的罪名将她打杀了。毕竟为了见姨母一面,她不惜以夜香人的身份混入宫城,落在长辈眼中没准还能博对方一个忍俊不禁。
可紧接着冬霜姑姑与她汇合,问题就来了。明明皇后被关了禁闭,为什么能拿到第一手消息,还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准确找到女公子并且带回立政殿。
必然是在何处安插了眼线,才能将指令有条不紊的安排下行。
如此一来,从穆芸筝踏入宫城的那一刻起,只需掌权者一句话,与她接触过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会成为皇后的线人,无论真假。
而往更深的层面考虑,自己能顺利混入宫城,是仰仗了镇疆王的关系。
阔别帝都多年的亲王回京,一边称病窝在王府,一边串通了夜香人将来历不明的人送进宫城。查将起来,圣人有充分的理由怀疑他居心叵测。
穆芸筝有些慌神道:“芸筝鲁莽,没想过这么多……”倘若他们能沉住气,先与娘子通气再择机会入宫,估计圣人也发现不了娘子在培植线人。
如今因为己方的鲁莽,让她前功尽弃,真是万死也难辞其咎啊。
冬霜凄然跪倒在地:“不怪姑娘,是小人掉以轻心了,以为这段时间守卫松懈,没有与娘子商议就草率行事。小人才是真的只长年纪不长脑子。”
秋池也跪下道:“娘子不要怪冬霜,她只是怕姑娘被陈家人抓住,难保陈芳兮会使什么阴毒手段对付姑娘,才会一时大意。”
宋转云摆摆手道:“现在说再多也没用,还是想想如何补救吧。”
几人绞尽脑汁思考对策,本一室寂静,却听外头有一道男声喊道:“殿下可安睡了?”
另有小宫娥的声响道:“娘子已经歇下了,不知项常侍深夜来访可有示下。”
秋池皱眉道:“是项禾。”这么晚了,皇帝的贴身内侍来立政殿干嘛?
又听男声道:“陛下有口谕,烦劳内人请殿下起身听旨吧。”
小宫娥一听是圣人旨意,哪敢怠慢,连忙跑向正殿。
只是手还没落下,殿门就从内打开。
皇后领着两位掌事姑姑走下台阶,一身冷气,面色沉郁,气势汹汹宛如要与人干架。
阶下的内侍宦官亦不敢造次,忙向娘子行了大礼才念道:“陛下有口谕,思及皇后已有悔改之心,即刻起撤去禁令,重掌六宫事宜。”说着递上揣了许久的凤宝。
宋转云抬手,摁在了凤宝上,视线却落到了宫门外停着的步辇上,“有话一次性说完。”
项禾哆嗦了一下,“陛下还说晚间为梦惊醒,十分想念皇后,还望殿下移步甘露殿,以解陛下梦魇缠身之苦。”
在宫室内偷听的穆芸筝登时如遭雷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