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得发紫的天空上，“阿波罗号”停靠在海拔八千米的空港。叶知秋坐在无人驾驶的飞车上，望见了微微发着白光的球形飞船，就像一轮晓月泊在云端。他再次回头俯瞰那片生养他的蓝色大地，秋风在那蓝色的画布上渲染出黄绿色的花纹，美得让人留恋。
新地行星上的树叶是蓝色的，一到秋天就变成黄绿色，病恹恹地飘落下来。过强的紫外线最终选择了忧郁的色调，而人类终究没有随同进化——借助纳米防晒霜，新地人无惧阳光。
新地人生活在“天空之城”——中空的球形城堡，在大气的平流层建立了自己的世界体系。取之不尽的恒星能保证了城市运转所需的全部能源，他们还在城市上空、临近真空的区域合成“反物质”，以备战时所需，而星球表面和地下蕴藏的能源，比如核能、地热能，也被开采、贮藏，以应对随时可能降临的战争或天灾——那些大大小小、月亮一般的“空中之城”，也是可以随时起飞、逃亡的星际飞船。
四千年前，他们的祖先乘坐“蓝色空间”号星际飞船离开太阳系，九死一生逃出三体人的魔爪，在一千光年外的新地行星上重建家园。那个被降维打击成二维世界的地球被称作“故地”。为了预防悲剧重演，故地的所有精神遗产都经过严格筛选，只保留那些对新地人有用的东西。《红楼梦》、《悲惨世界》、《百年孤独》这样的文学作品只有考古学家能够借阅，里面太过泛滥的情感描写，会让人类变得软弱，无法适应黑暗的宇宙。与三体人的战争被载入小学生的教材，新地人向往的品质里也有敌人的影子：坚韧勇敢、理智冷酷。
和许多新地人一样，叶知秋从小爱好天文，最终成为了一名宇宙学家。然而，和周围人不同的是，他喜欢读父母私藏的“禁书”，尤其是故地的唐诗宋词。新地政府发动文化革新运动时，叶氏先人上交了许多文物，但却保留了来自中国的一卷微缩胶卷，上面拍摄了许多典籍。当时有不少人反对清理故地文化，但他们都被政府无情地清理了——叶氏几乎灭门，只有叶知秋的太公幸存。新地政府从“蓝色空间”号先人那里继承了狼一样的性格，要将一切可能的敌人扼杀在萌芽状态。
五年前，新地突然开始推行新的计时体系，全面清除传统的计时方式——用新地行星，而不是故地行星的自转和公转周期来定义时间。这在科学家中造成了许多麻烦，因为所有的基本单位都是在故地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包括计算机的计时系统。但是，异议者在冷酷无情的威慑下保持了缄默。在这样严酷的气氛下，“故地”科考计划得到上级批准，真是出乎意料……
飞车在光滑如镜的空港上停下。叶知秋本想走一走，活动一下筋骨。但是空港立即感应到了他的重力，一个半米见方的活动方格载着他前往阿波罗号飞船——就像无形的手在拨弄巨大的智力拼盘。
太依赖机器了！他想。
登船时，叶知秋才见到同航的11个科考队员。他只认识其中的汤姆和米歇尔。汤姆是他在一次学术会议上认识的年轻的理论物理学家，而米歇尔则是他以前在“铸剑工大”求学时认识的生物学教授。
米歇尔的生平有些神秘，据说他年青时是个随军科学家，在征服阿尔人的战役中立下了汗马功劳，所以在退役后能够直接进入新地行星第一学府“铸剑工大”任教。尽管在新地行星上小有名气，但是他平时深居简出，从不参加学术会议。每当有人问起他早年随军的经历，他总是笑而不语，借故离开。米歇尔和叶知秋都对故地上的生物多样性感兴趣。有一次，在失重实验室里，米歇尔深情地凝视着一颗飘浮在空中的绿萝，对叶知秋喃喃地说，曾经有那个一个短暂的时代，人类觉得应该保护所有的濒危物种……
光阴荏苒，岁月如梭。转眼就是一个世纪，226岁的叶知秋已步入中年，471岁的米歇尔也已薄暮。以接近光速的星际飞船在新地和故地间往返一趟，“新地”上就过去了两千年。纵然新地人的寿命已经比故地人延长数倍，但仍然无法等待宇宙中一个方寸之间的来回。出发时道别的父母亲友，回来时都将化作灰烬、洒落银河，只能在公墓里看到他们留下的记忆软件，观看他们生前留下的影像。而兄弟姐妹的后人，也未必能够接受他们这些从远古太空返航的“故人”。所有人都清楚这个残酷的宇宙规律，但是他们义无反顾地踏上征途。
或许，他们也厌倦了越来越冷酷的新地？希望回来时这里会是全新的时代？想到这，叶知秋苦笑着摇头。或许，只有他渴望看见故地的残迹。他从小就常常想象“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是怎样一番景象。“新地”行星没有那样大的卫星——大得让人感觉和太阳一样大的月亮。至今也没有发现哪颗和“故地”一样大小的行星可以俘获个头那么大的卫星。事实上，“月亮”的成因一直是未解之谜。或许，月亮是从故地中脱离出去的？在故地形成早期，月亮吸引着重金属元素，于是放射性物质在靠近地表的岩层积聚，导致故地生物有极高的基因变异率，最终使故地上有非常繁多的物种：“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这是新地上不可能有的景象。
故地上有句老话：“万物生长靠太阳”，其实，月亮母亲也非常重要。“举头望明月”、“明月何时照我还？”“春花秋月何时了？”故地上的中国人，自古就对月亮情有独钟，这又是为什么？叶知秋想解开这些谜题，哪怕故地在太空中已只剩影子……
新地政府还没有下决心让机器子宫代替人类孕育。按照新地铁一般的法律，所有远航飞船上都必须有对等男女，以备突发灾难迫使飞船流亡到宇宙深处后，人类的火种仍能延续。6对男女科学家——能凑齐这么多人前往偏僻冷门的故地考察，叶知秋实在觉得万幸。
照例，飞船上的机组人员是不露姓名的帝国官员，科考队也从来不会在意，但是阿波罗号却是个意外。尽管新地人大都很漂亮（因为基因剪辑技术），但是当棕发碧眼的船长站在舱门前和科考队员一一握手时，每个队员都为她的美貌眼前一亮。不过，当他们跟随船长走过柔和、明亮的曲折回廊，在控制室里看到悬浮在半空中的大副时，每个队员都惊呆了——和大副比，船长的美貌不算什么。当大副从巨大的三维计算机显像前转过身来时，金色的长发和修长的手臂在空中划出了优雅的弧线，汤姆忍不住想问她的名字。
船长和大副都是女的，那么二副应该是男的？可是飞船开出几天后，他们仍然没有见到二副。船长说二副在动力室里紧张地工作，恐怕没有时间见大家。这个解释没有打消叶知秋的疑虑。当飞船接近银河系第三旋臂内侧时，叶知秋向船长问起二副，想知道飞船是否有足够的动力在规定时间内减速。船长冷冷地问，你是怀疑阿波罗号，还是怀疑我？叶知秋尴尬地摇头微笑。
那天睡觉前，汤姆和大家聊起离开新地前听来的消息，二号人类世界在两百多年前灭亡了！
当初从故地逃出的人类在浩浩银河的四个不同位置建立了自己的家园，分别是一、二、三、四号人类世界。就像藏身在黑暗森林里的四个猎人，他们从不暴露自己的位置，就连自己的人类同胞，也小心翼翼地提防着，生怕某个人类兄弟会对自己的世界进行毁灭性的打击，或者像当年“蓝色空间”号收割其它人类飞船上的资源一样，前来掠夺自己。然而，就在五年前，新地国家天文台突然收到二号人类世界的信号，从两百多光年外发来，确定方位后，新地科学家惊讶地发现：那里没有人类的生命讯息，整个星球乃至星系上一片死寂！
“那这信号又是谁发出的？”叶知秋问，“二号世界的人类是否已经逃离？”
“详细的情况我就没听说了，”汤姆耸耸肩，“但是从那以后，新地政府就如临大敌，决定要消除一切故地上的遗留。”
米歇尔小心翼翼地吸完葡萄酒，说：“幸亏收到这个消息，不然新地政府可能不会批准我们这次航行。据我所知，今年批准的远航科考项目比往年增加了十几倍。”
大家都没再说话，似乎能够感觉到飞船在一片漆黑的太空中静静地前进。灯光自动调暗后，他们默默地钻进各自的冬眠舱……
穿越上千光年后，阿波罗号终于从新地行星回到人类的摇篮：地球曾经所在的太空区域。由于星系之间随着宇宙的膨胀相互远离——加速远离，而降维打击又改变了原先的空间结构，前太阳系的区域已经很难精确界定。科考队只能向各个方向观测降维打击后的时空效应。
几天后，叶知秋忽然在引力波望远镜里看见一幅巨大的画作：一个二维国度的成像，大概是几十个前太阳系的尺度，就像在太空中观看一个尺度惊人的动画电影，电影里每个人物的大小都接近一个小行星。那些动画乍看像是儿童拙劣的作品，里面的人物是对故地人物拙劣的临摹，尤其是在他们动起来时，线条不自然地扭曲，就像小孩子贴在黑板上的橡皮泥以同等的面积变形、移动。仔细欣赏时，他才发现：这个二维世界就像故地上印象派画家的作品，颜料在画面上不断流动，晕染出美丽的形象。最后，他望见了梵高画出的星空，以及星空下的一位少女。奇怪的是，那位少女似乎也在用一个天文望远镜朝他看。他使劲眨了眨眼，然后发现：那一小块画布上，居然是与其它地方不一样的立体画，就像墙上的浮雕！他调整了一下引力波望远镜的参数，继续观看，这时，画面上的星空忽然消失了，只见扑天盖地的深蓝色在不停地滚动，像是台风、或是海啸，画面上那个美丽的少女紧紧地抱着一根突起的柱子，那根柱子是褐色的，与画布垂直，眼看着也撑不了多久了，柱子正在一点点倾斜，即将没入那深蓝的平面，褐色也在一点点流失，消融在深蓝色的湍流里。少女雪白的双腿被湍流拉得细长，几乎和她身子一样长。如果在三维世界里看到这样一个畸形的人，会觉得很可怕，但奇怪的是，在二维世界里，这样夸张的画法，仍然会让你觉得她是位美丽的少女。
叶知秋启动了超时空引力场装置，将那一整块有立体感的画布扯了下来，连同那根突起的三维柱子和少女，向飞船方向吸引。周围的湍流瞬间将洞口补上了，就像从镜子一般的水面上打捞起一个少女，平静的水面上没有一刻的缺损。
他本来想把这一小块二维世界的标本采集上来，但是飞船的一个轻微转向，就让它从引力臂中滑落，落回原来的二维世界。叶知秋再用引力波望远镜观测时，已经找不到那个二维的世界。
他向科考队报告了自己的意外发现。可是，其它队员没有探测到任何迹象。
难道，只有我刚好在那个与二维平面垂直90度的点上看到了那个神奇的动画世界？叶知秋这样猜想。
“从三维世界到二维世界就像是跌入山谷，只需要一张小纸片——‘二向箔’轻轻从你背后推一下就可以。跌落的过程一开始很慢，但是随着质能转化产生的大量能量，跌落的速度越来越快，最终达到光速——三维宇宙里物理作用的速度上限。一开始跌落的人非常痛苦，他们的身体会一点一点地消失，消失的速度低于神经传导的速度，大喷血、高温灼烧，所有人都像在炼狱里一样化作灰烬，只有骨灰会进入二维世界。但是当跌落的速度接近光速时，一个完整的人可能一下子就进入二维世界，就像时空穿梭一样，他们不仅不会感到痛苦，还可能在二维世界里继续存活下来……”叶知秋一边向“故地”科考队的成员解说，一边用眼动追踪仪精巧地操纵眼前的动态模型，由计算机建模生成三维宇宙扁平化的仿真视频。
但是，计算机没有记录下任何数据反映当时的引力场变化。米歇尔提醒叶知秋：“不要让你的猜想，影响了你的观察。”于是，叶知秋在引力波望远镜里加装了最精密的量子引力摄像仪，希望记录下二维故地人类的证据。
两天后，他又看见了那个女子！那时，风已平、浪已静，她已经变回一个二维的动画人，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仰着脸对他微笑。这一次，他按下了摄影键。那个女子蓦地站了起来，双手握在宽大的裙子前，仰着雪白的脸对他微笑，可是，明净的笑容里仿佛透出一丝忧伤——她已经不像两天前那样青春年少了！他眨了眨眼睛，感到疑惑，然后，用微型眼动仪操作计算机生成了一组代码，向那个世界发出两个古老的图形——故地上曾经盛行的方块汉字：“你好”。
她先是一惊，瞪大眼睛望着夜空中突然出现的两个巨大的汉字。她戴着一副能够观察三维世界的隐形眼镜——经过二维世界里科学家的不懈努力，十年前那个笨重如天文望远镜的仪器已被淘汰。她读懂了他的意思，会心地笑了，那笑容里有成熟和历经沧桑后的忧愁。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烟花筒一样的东西，向夜空里放出黑白相间的焰火。随即，叶知秋在望远镜里看到两幅古老的水墨画：第一幅是：巨大的月亮下面一对并肩坐在一起的情侣；第二幅是：其中的那个女子站在小楼上目送远去的帆船，远处天幕上是升起的、变小的月亮……
那黑白相间的水墨画不断被太空引力拉扯，画面轻舞飞扬，很快脱离了他的视线。后来，叶知秋检查量子引力摄像仪时，只在一张模糊的画面上找到女子的面容，那复杂又纯真的表情让他想起一句古老的歌谣：“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几天后，阿波罗号飞船目睹了一件恐怖诡异的事情：在那近乎真空的暗物质里，无端冒出一个黑暗的形体——只有通过引力波探测器，才显示出它那熟悉又骇人的样貌。
“撒旦、撒旦！”汤姆是科考队里第一个喊出声的人。
“不，”船长喃喃地说，“她是魔鬼，是女巫。”
“女怪”慢慢地朝飞船走来，就像流动的泥沙一样，不断有微小的颗粒从她的形体里剥落，消融在真空里。与此同时，热成像仪显示出一个越来越红的女体形象，面目非常狰狞。但是叶知秋没有感到害怕，甚至觉得她有些眼熟……
就在她离飞船只有几百米时，船长命令大副用电磁炮、引力炮、反物质炮、高能射线锁定目标。
“等——等！”叶知秋向船长请求。但是，炮火齐发，将暗物质中幻化出的女子化作虚空。
叶知秋激动地向船长抗议：“她可能是来自二维世界的故地人类后代！具有重大的科考价值！”
“我不管她是不是你姥姥的姥姥，在这个宇宙里，‘黑暗森林’是第一要义，消灭一切陌生的生命，这是生存法则。”船长面无表情地回答，不改冷艳的姿色。
“如果我们被她吞噬，也不会有人带回任何的科考资料。”一旁的汤姆帮着给船长说话。
银发碧眼的米歇尔走到叶知秋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米歇尔的头发梳得很整齐，温文尔雅的学者气质，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即便在刚才，他也是不慌不忙地打开了生物信号探测器。此刻，他轻声细语地说：“刚才我没有探测到任何已知的宇宙生物信号，没有微弱的神经电磁波，也没有自组织循环的能量图谱，不过，这不代表刚才那个不是生物，或许，它是我们没有遇见过的生物。”
“是个怪物吧。”船长说。
一向内敛冷静的叶知秋忽然泛起了某种强烈的情绪，他眼里闪着光，目不转睛地盯着船长。
船长将雪白的双臂交叠在她丰满的胸前，慢条斯理地说：“不要忘了，我们的祖先是如何逃出三体人魔爪的。感情，在这个黑暗的宇宙里，是多余的。”
船长的声音是冰冷的，像太空中的温度……
那个二维的世界很简单、很平静。
日复一日，金黄的落日变得醉红，慢慢地溶入地平线，由一个圆变成天地间的一线枯黄。无故事王国里的露珠公主，依偎在姥姥的怀里，望着远处翠绿中带着深蓝色的群山，他们像古老传说里的水墨画，在夕阳下穿上让人怀旧的衣衫。等姥姥开始讲故事的时候，那轮圆圆的月亮早已爬上枝头，悄悄地望着这个平静的王国。
故事总是这样开始：宇宙是无穷无尽的黑暗深渊。幸存的星星，瑟瑟地眨着眼睛，看似紧紧依偎在一起，实则相隔万年，沉默、孤独，互相猜疑……
所有的故事都和大海有关：海的女儿爱上了陆地的王子，那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一次海啸中，阿波罗王子从咆哮的海里救起了露曦公主，然后在风平浪静时将她归还给大海，却在不经意间掳走了她的心。她惊恐又狂喜地发现：救命恩人是千面英雄，从各个角度放射着耀眼的光芒……
可是，他为什么会有千万种面貌呢？露珠公主总是感到好奇。
因为，他来自另一个世界，一个比我们复杂、危险千万倍的世界。姥姥总是这样回答。
而故事的结局总是让人悲哀：回到海里的公主不断追逐阿波罗王子在海面上投下的倩影——那影子变幻莫测，但总是美得让她心碎。为了再见到心上人一眼，露曦公主和女巫做了个交易，她出让了公主的身份与轮廓，以换得陆地世界的一个形体。可惜，那是一个丑陋的形体，她还没有走到阿波罗王子跟前，就被王子身前的水手们射杀。
讲完故事的时候，月亮已升到天上，惨白着脸，遥望下面一片接一片的黑暗森林……
听过姥姥讲的一千零一个故事后，露珠公主终于明白了姥姥的用意。那时，她已长成美丽的女人，即将选一个男人作为自己的夫君，掌管这个九百亿兆平方公里的二维王国。可是，姥姥万万没有想到：露珠公主早已下定决定心，要支持王国里最优秀的科学家，研发冲出二维世界、进入三维世界的高维折叠技术。而她相中的夫君，竟是那位被人唾弃的科学家：线条粗犷、棱角分明的千一郎。
“不！亲爱的公主，你不能和那疯狂的人在一起，他会毁了我们整个王国！他是女巫的后代！”姥姥非常痛心，她没想到自己一直担心、害怕的事竟然这么快就发生了。毕竟，她只是一个平凡的二维人，想不到世上总有反作用力：越是禁止的事情，越容易让不凡的人心生渴望。直来直去的方式，只适合那些简单的二维人。
“你和你母亲一样着了魔！她是为了那个黑暗森林里的一颗树，而你是为了整片森林着魔！”姥姥大声诅咒那个三维的世界，浑身上下的皱纹都在剧烈地波动，“那个世界的人阴险诡变，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从背后捅你一刀，因为他们的世界就是那样诡变，你不知道我们为了到达这个简单的世界，付出了多大的代价！”
“我不知道，我一切都只是听您说，可是，您也知道，说出来的话不一定代表真实。我想要自己去看看。”
“不，姥姥不会骗你！”姥姥那细长的眼睛突然睁成了圆月，“我们这个世界没有欺骗！欺骗都只是发生在他们那个诡变、复杂的世界！听姥姥的话，不要走上那条不归路！”姥姥最后近乎哀求道。
露珠公主低下头沉默了很久，然后抬起头望着姥姥的眼睛点头答应，姥姥终于破涕为笑，但是她没想到：露珠撒了谎……
量子引力摄像机拍下的那位女子似乎刚从二维世界里挣脱出来，露出上半身，冲叶知秋仰起脸微笑。他想起小时候读过的一些恐怖故事，一个女鬼从画里钻出来——但是他一点也不觉得恐怖。眼前这个少女一定是来自“故地”跌落后的世界。
“这就是二维故地人类的照片。”叶知秋望着投影出来的二维黑白女子像，对大家说。
“我倒是想起了故地上海妖的传说，那些魅惑人的女妖。”船长说。
“就算这是一个二维世界的生物，就算那个被我们消灭的东西是从二维世界升级出来的，你又如何肯定它们来自那个跌落到二维世界的故地？”汤姆问。
“我，我和她交流过……”
“交流？怎么交流？”船长饶有兴趣地问。
“我给她发射了图案……故地上流传下来的文字。”
船长忽然冷笑一声，用一个视线的切换操控飞船内的气流，在她眼前升起一个微型的黑色胶卷。叶知秋的眼睛瞪大了，狠狠地盯着船长。
“我早就猜到，你这个劣种人的后代，从小就看这些禁书，不然你怎么会懂那些方块符号的意思？”
“你竟然偷看我们的私人物品！？”叶知秋非常愤怒，但是脸上没有一丝表现情。
好几个科考队员都瞪着船长，表示不解和愤怒。
船长对大副使了个眼色，然后用无比温柔的口气说：“激光枪已经锁定你们的头颅，请你们这些科学家保持冷静，不要有低级的情绪。”
所有人都惊呆了，但是没有人露出一丝恐惧。
“孩子，这是做什么？”米歇尔的语气像是在和船长闲聊。
“教授，这个叫叶知秋的人，他是劣等人的后代，他简历上的信息是假的。他的出身非常卑贱，如果不是伪造身份，他不可能被新地最好的大学录取。”——船长查过所有人的简历。
“我们的大学历来是一视同仁的，不管你出身如何，只要成绩优秀，都可以被录取。”
“是吗？你也应该注意到他与众不同的情绪特征、软弱的性格——这些都是劣等基因的显现。而且，他还偷看禁书。”
叶知秋平静地说：“如果你认为贫富可以判断一个人的遗传素质，那我想你是太片面了。你要知道，有时人为了成功，可以不择手段——所谓‘为富不仁’。”
船长正色道：“在新地，法治健全，成败皆由个人能力，没有所谓“为富不仁”——这又是你那劣等民族的精神遗毒，你那个腐朽的民族自古就忌恨社会精英。在我们新地上，那些性格软弱、有着病态同情心的人，无论是经商，还是拓荒，都输得精光，最终沦为穷人，甚至被外星人暗算、输掉身家性命，这些不就是最好的科学实验，证明他们的基因有缺陷，他们的素质有问题，这些人就应该被社会淘汰，让他们边缘化，好让我们把有限的资源留给最优秀的那批人，让他们推动全人类的进步。而你——”船长指着叶知秋的鼻子说，“就是混进我们这些精英群体里的三流胚子，占用我们的资源。为此，我要将你冷冻，取出你身上的所有器官、组织，让你为人类的进步发挥最大的价值！”
船长的话，忽然让米歇尔再次回想起自己年青时随军征服的阿尔人。那是一个爱好和平的种族，长得像温驯的大象，在被人类灭亡之前有五千年没有战争。新地人类的军队伪装成躲避“敌军”追击的残兵败将，潜逃到阿尔星。阿尔人中暴发了激烈的争论，一派说要收留无家可归的人类，一派说要驱逐人类，不然会招来人类的敌人。最终，善良的阿尔人决定冒险收留人类。然而，人类的“敌人”降临后，与那些被收留的人类一起里应外合，将阿尔人灭绝。在那之前有好长一段时间，米歇尔觉得自己软弱、富有病态的同情心，甚至忍不住落泪，每当收留他的阿尔人把他抱起来，关切地问他是否在怀念故乡时，他就非常想大声说出真相：所谓人类的“敌人”，就是人类自己……
“你的思想就和故地上发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纳粹……纳粹……邪恶……”叶知秋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时，他的身体被无形的力场束缚住了，说话变得非常艰难。
“孩子，你的思想就和我年青时一样，我也曾以为同情弱者就是软弱的表现，可是如果能够在黑暗森林里存活下来就算强者，不需要有任何的感情，那机器人比我们做得更好，机器人早就可以替代我们这些有血有肉的人类了。”米歇尔对女船长说，时不时望向美丽的大副。
船长飘到米歇尔跟前，微笑着说：“教授，别怪我这样谨慎。我刚收到新地政府发来的密电：下等人叛乱了。大敌当前，他们被恐惧冲晕了头脑，妄图向其它人类世界发送求救信号，完全不顾‘黑暗森林’法则。我要保证，这艘船上没人做这种傻事——比如给某个未知世界发射古老的人类文字……请你们稍安勿躁。我要一个一个地检查你们带到飞船上的私人物品。”
“这有违隐私法——”米歇尔的话音刚落，便听到一声闷响——一个高大的男科学家想要冲到计算机主控台前面，但还没有迈开一步就倒下了。激光射穿了他的脑门，开枪的是美丽动人的大副。
剩下的十一个科考队员面露惧色。
船长抬起高傲的头，对着大家说：“我现在向你们宣布，新地上发生了叛变，像叶知秋这样的劣等人想要冲击上层的天空之城，夺取国家天文台。当然，叛乱很快就被平息了。领袖启动了‘情绪脑-电磁波’监测机器，要清除一切留有原始的低等情绪的人，以促进人类集体的进化。绝不容许任何人，因为软弱与恐惧，暴露新地在太空中的位置。出于理智和审慎，我只能先下手为强，防止暗藏的劣等人出于低等情感向外太空发送文字信息。”
“你怎么肯定自己身上就没有低等情感的遗留？”米歇尔非常礼貌地问船长。
“你觉得我身上会有吗？”说着，船长转过头对一个男科学家温柔地笑了笑，只见那人瞬间化成了一滩血肉模糊的残迹，上面还有一管刚刚调节到激发态的高能伽马发射器。
“想要暗算我，在这个飞船上，没门。只要有一丝威胁的可能，我就会在第一时间清除，心里不会有任何软弱，”船长笑着对剩下的十个科学家说，“在黑暗森林里，新人类应有绝对的理智，隐藏好自己的心声……”
在那个平静、简单的二维世界里，千一郎抚着露珠公主的长发，叹息道：三维地球人早在那个三维的宇宙中灭绝了。虽然有人在跌落前逃离了地球，但是从那刻起，他们就不再是地球人——他们变成了“太空人”。为了适应黑暗的太空，他们变得像太空一样黑暗。面对任何未知的生命，他们都会在第一时间消灭。你的母亲，一定是被这些太空人类杀死的。她痴心迷恋的那个“阿波罗王子”，或许只是一个探测到我们这个二维世界的三维科学家。
“真的吗？”露珠公主推开千一郎的怀抱，望着他那双税利的眼睛。
千一郎坚定地点头。
露珠公主想了想，问：“三维世界这样危险、黑暗，你为什么还对它这么着迷？”
“亲爱的公主，您不清楚。我们这个美丽单纯的世界在三维世界的眼里，就像一根脆弱的弦，轻轻一拔，就会断掉。如果不想办法预防这种危险，地球文明最后的火种就会在二维世界里熄灭。”说着，千一郎站了起来，仔细地整理那些繁复细致的机器纹理，轻声说：“从三维世界跌落二维世界就像是滑落山谷，而从二维世界登入三维世界就像是爬上山峰，路上尽是崎岖与泥泞，稍不注意，就会形销神散。没有整个王国的能源做保证，我们不可能折叠出稳定的质料和形体。”
露珠公主眨了眨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个意志坚定的男人，她想起姥姥的话，那些警告像悠长的回声在她心底的某个角落幽幽地回荡。这时，千一郎微笑着将她拥入怀里，从三维世界里望去，就像两个影子融成了一个影子……
“船长，我收到第二个来自新地的讯息了，时间是新地纪年1530。”坐在计算机控制台上的大副回过头说，“新地政府发来的上一个讯息是今早收到的，时间是新地纪年1274，怎么这么快又过去了两百多年？难道时间写错了？可是，这上面确实有新地政府的密钥。”
科考队员也感到疑惑，纷纷望向大副。
“山中方数日，世上已千年。”叶知秋轻声念道。
“别再背诵那些禁书上的片段了！”船长恼怒地说，“我不是科学家，但我知道宇宙中有不同的时间曲率！希望我们没有那么倒霉，驶入时间黑域！大副，请打开讯息。”
讯息一打开就自动在半空中播放3D影像。伴着新地最高领袖已然苍老的声音，他们得知了新地行星上过去两百多年的历史……
所有的宇航飞船，所有的人类，当你们看到我时，我早已不复存在，而整个新地人类，也可能灭绝。请你们做好防御准备，防御那些失控的机器人。是的，我们做了愚蠢的事，就像二号人类世界一样，我们过分相信自己创造的机器。我们想要用机器来清除人类多余的情感，结果反被机器清除。所有人类，都免不了骄傲和恐惧，而机器人觉得这些都是多余的，阻碍人类在黑暗森林里发展。机器人会寻找并消灭宇宙中所有的人类。我们曾经向其它的人类世界发出求救信号，可是我们没有得到任何回复。或许是出于恐惧，或许是出于猜疑，我们召唤不到一个援军。我们成了弱者，不值得同情。人类就这样互相猜疑，只信任自己制造的机器，最后还不如那些冷酷无情的机器，它们团结一致，消灭一个个孤立的人类……
所有人脸上都露出了复杂的表情，就连船长，也流露了一丝悲哀和恐惧——唯独大副，始终背对着大家，注视着前面的计算机立体成像——那一片星空。
面面相觑、沉默良久后，米歇尔轻声对船长说：“孩子，你有办法让她停下工作吗？”
船长愣了一下，很快意识到米歇尔指的“她”是谁。随即，船长露出不解的表情。
“我曾经用生物信号探测器检查过这个飞船，除了科考队，这里只有一个人类信号。”米歇尔盯着船长的眼睛说。
船长终于理解了米歇尔的意思。
“船长，”大副突然转过身来说，“我觉得教授在挑拨我和您。”话音未落，米歇尔的胸部就被计算机发出的激光灼出了一个坑，若不是船长用注视点迅速切换了计算机的控制权，米歇尔的心脏就被灼穿了。
船长望向大副，发现她真是完美无暇，每一根头发、每一块肌肤似乎都是精确测算后的产物。
“我从没发现……，”船长望着大副湛蓝的眼睛，颤抖着说，“你的听力这么敏锐……”
大副垂下头，说：“对不起……”
米歇尔捂着烧伤的胸口，专注地望着这个好像是在“伤心”的机器美女。机器人竟然会有感情？他活了这么久，也是第一次才发现。他想起阿尔星战役中的那些机器士兵，倘若没有它们，人类根本无法消灭阿尔人。那些仁慈的阿尔人，就像故地最虔诚的圣徒，将自己的生命献给同伴，甚至不惜“舍己为人”去帮助那些在战斗中倒下的地球人。最铁石心肠的人类在他们面前也会感到自己是卑鄙无耻的东西。只有那些机器人士兵，才能毫不迟疑地杀死手无寸铁的阿尔人……
船长走到大副跟前，轻轻地握住大副的手。大副抬起脸，那一张从来没有表情的脸上似乎也有了悲伤的神色。船长竟从未发现这张漂亮精致的脸有什么特别之处，也许是因为新地人崇尚没有表情的脸。
“一开始，我很好奇这艘飞船上为什么只有船长和大副，后来才明白大副是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因为她不用睡觉。于是我就用生物信号探测器扫描了整艘飞船。发现你们船上根本没有二副。”
“有的，从前……”船长轻声说，“二副是个有着病态同情心的人。新地12年，他不听我的指令，硬要去搭救一架燃料耗尽的人类商船，结果被人谋害，阿波罗号飞船也差点被劫。若不是大副反应灵敏，我也会和他一样变成那艘商船里的冻干人肉。”
“所以你一直违背新地法律，和一个机器美女驾驶飞船？”一直不敢说话的汤姆终于开口了。
旁边一个女科学家轻声说：“不只是这样，我早就感觉到她和那个大副有不可告人的感情。”
“我原本想说：嘿，船长，同性恋可是严厉禁止的！它是最无用的一种感情，不利于人类的繁盛。”另一个科考队员也开始窃窃私语，“没想到她还是和一个机器人……”
“请诸位安静下来，现在讨论这个还有意义吗？”米歇尔打断大家，“新地帝国都没有了，你们还要遵守这些没有人情的法律？”
“可是，”汤姆说，“我们只是收到一条信息，您就断定帝国灭亡了？”
“是的，人类的帝国已经被机器人取代了，”大副又恢复了先前那种冷漠的表情，望着剩下的10个科学家说，“我是新帝国派来的使者。很遗憾，你们都没有通过测试，你们都将被销毁，连同你们身上无用的感情。”说着，大副对着一名男队员伸出一只手，随着一阵空气的紧缩和舒张，那名男科学家口吐鲜血倒下了。很快，大副又将手伸向叶知秋……
“不——！”
大副停了下来，船长挡在了中间，冲击波在她胸口穿出了一个血淋淋的洞，鲜血喷到了叶知秋身上。
所有人都傻眼了，唯独叶知秋一个箭步冲到了计算机控制台前按下了自动巡航键。
望见船长受致命伤，一股莫名凝重的电流让大副的电子脑迟疑了1秒钟，等她脑内的电阻恢复正常时，计算机主机已经锁定了这个杀死船长的“叛徒”，启用高能磁暴将她击毙。
等电火花消失后，米歇尔冲上去抱起船长，只见她还在不停地吐血。
“孩子，坚持住，我们马上送你去急救舱。”
船长摇摇头，说：“不要浪费能源了。留给剩下的人类吧，没有几个男的了，请你们好好延续……”说完，她转过头望向被毁的大副，艰难地朝她伸过去一只手。叶知秋猜到她的心愿，将机器大副的一只手臂挪到船长手里……
米歇尔说要给船长和大副一个太空葬礼，遭到大家反对。
“我们没有经历过她曾经经历的，不清楚那是怎样一片黑暗森林，没有月亮的森林……”米歇尔说。
叶知秋点点头：“她也是帝国无情的牺牲品，把她和大副葬在一起吧，埋葬她唯一的感情。”
合葬船长和大副的棺体像一颗流浪的小行星一样渐渐变小、最后消失在黑暗的太空中。科考队员们默默地望着远去的棺体，忽然觉得自己或许是整个宇宙里所剩无几的人类了……
飞船继续在前太阳系空间探索二维世界的人类。这一次，他们就像寻找失散多年的骨肉一样起劲。他们把飞船上发生的故事，以及新地帝国的覆灭史，通过引力波广播，散布到四面八方……
露珠公主收到阿波罗号的广播时，她的儿子千寻已经62岁了，应该让他了解一下二维世界的秘密了。二维世界的时间比三维世界的时间快许多倍，空间比三维世界的区域面积大千百倍，物理速度的上限也比三维世界高出千万倍。所以，三维世界的信号如果转化成二维世界的信号，通过二维世界传导，几乎可以瞬时传到三维宇宙的另一头。
“所以说，我们是上帝之眼，左右眼几乎同时看见相隔上千光年的两颗星星。故地——我们的故乡，新地——他们的世界。”露珠公主告诉她的儿子。
二维世界上住着好几个古老的文明，其中最古老的是“归零者”，他们原本是高维世界里神一般的存在，但是“木秀林中，风必摧之”，不断被别的文明暗算、偷袭的归零者，最终选择了淡出江湖、归隐田园，主动将自己连同自己的世界改造成二维，而且总是去救助那些被“降维打击”、跌入二维世界的智慧生命——比如地球人类。
归零者说，这个宇宙其实很单调，生命是其中最复杂、最精妙的存在，而一个文明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博物馆，里面有无穷无尽的宝藏。只可惜许多文明都把能源和时间浪费在无聊的战争上了……
孩子还很小，相同的故事讲一千遍，也会觉得是一千个不同的故事。露珠公主忽然想起姥姥，好久没有见到姥姥了——和千一郎结婚后她就刻意疏远了姥姥。
无故事王国依然风景如画，但是他们的版图在不断缩小，因为每一次从二维世界进入三维世界都要耗费许多能量，而这些能量又总是来源于牺牲的物质。快了，千一郎说，很快，他们就没必要去暗中操控三维世界的人类了，被暗中推向极端的机器人即将消灭所有三维人类，就剩一艘飞船……
“露珠，我可找到你了！”
露珠抬起头，看见一个陌生又熟悉的老太婆，千寻非常警惕地看着门口进来的这个陌生人。
“姥姥！您……怎么到这里了？”露珠发现：姥姥竟老成了一个影子！
“我必须告诉你，我所看到的。”姥姥找了个树桩坐了下来，她环顾四周，发现这里真是森林里最幽深的地方。而那些观测三维世界、发射引力波的装置就在那些参天大树里面。她看到千寻时，心情很矛盾，因为她同时看到了露珠和千一郎的样子。
“我知道，千一郎去试验他的新武器了，我想告诉你，我们这个国家的苦难……”姥姥不断地讲述她在二维国度里的见闻。可是，露珠还在回想今早听到的广播。
“……孩子，你听到我刚才和你讲的吗？我希望你去王国的各个地方看一看，人民现在的生活是否比以前艰难了许多。我见过许多人家，五口人挤在一个十平方公里的小房间里！不要再让千一郎继续疯狂的实验了！”
露珠公主终于回过神来。
“你好啊！姥姥！”千一郎突然出现在房间里。姥姥吓了一跳。露珠公主知道，他刚刚从三维世界回到了二维世界。
“我听到了你那惊人的话，”千一郎笑着说，“你说我骗了露珠，那你如何证明你现在不是在说谎？”
“你——你！你这魔鬼的后代！是你爸让我女儿进入三维世界，让她变得那么丑陋，让她被人杀死！不管不顾！”
“那时的技术还不像现在这样成熟，我想我父亲肯定也和她解释过，只是她不听，她那时还很年轻，一心只想去寻找心上人。三维世界里的时间流逝得比我们慢许多，她在那里待上一小时，我们这里就过去好几年。没有人坚持好几年一直在原地去维护那些不断衰老的机器。于是，她的形体就发生了变化。而这，都是因为：你把我父亲抓起来关在牢里！”
“那么，”一直沉默的露珠公主忽然问，“四维世界呢？那里的时间速度会怎样？”
“那……会比三维世界还慢……”
“你的科研团队上次消耗的能量恐怕不只是把一部分二维世界折叠成三维吧？”
“他们……他们还把一部分三维世界折叠成了四维，为的是研究四维——”
“看吧！”姥姥吼了起来，“永不知足的科学家！贪婪的科学家！他们折叠了四维以后还会再想五维、六维、七维……天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停下来，恐怕要等我们整个王国被、被他耗尽吧！”
“这一次，我是为了能够去除我们这个世界的隐患，三维世界里的那艘飞船阿波罗号，”千一郎终于正眼望着姥姥说话，“就是对您女儿开火的那艘船，还在我们世界的边上，虽然我们这个世界没有谁能看到、感觉到这个幽灵一般的存在，但是他们确实就在我们边上，只有几百米的距离！我只是折叠出了一个小小的四维空间，时间在那里会慢一些……我是为了给我们的世界争取时间！”
露珠公主默默地走到一颗参天大树前面，轻轻地拍了拍树干，大树似乎伸了个懒腰，树冠也舒展了一下，许多层“超膜”从树顶散发到三维宇宙中去，只见在树的上空，出现了阿波罗号飞船淡淡的倒影，由里到外，所有的细节都展开在二维的天空上，姥姥又看见了当年露曦一个人静坐时、画笔下反复出现的那个“王子”。他的五官轮廓竟没有一丝变化！
“他——他是不老的神灵吗？”姥姥轻声问。
“姥姥，如果千一郎不解开那个四维空间，他们会一直在这里像空中雕像一样静止上万年。”
说完，露珠公主把她今早收听到的太空广播重新播放了一遍……
听完阿波罗号飞船上的故事，姥姥轻声说：“我们的祖先在三维的地球上经历过冰川期，严寒冻死了许多动物，剑齿虎、猛犸象这些比人类祖先强壮得多的都没有扛住，但我们的祖先扛住了，因为他们互相关爱……”
千一郎冷笑一声，说：“我们的祖先是因为学会了生火、制造石器才没有被冻死、饿死。探索未知是人类的本性，发展技术才能立于不败之地。”
“撒谎也是人类的本性，阴谋诡计让一小部分人立于不败之地。”说完，露珠公主转身朝林中另一片空地走去。
“你去哪！？”千一郎在背后问。
“关闭设备总电源。”
“不！”千一郎的眉毛像剑一样立了起来，“待卫侍卫，把她拦住！”露珠公主的几个贴身待卫侍卫立即从树丛中钻出，挡住公主的去路。
“你！你——们！你们反啦！”姥姥颤抖着喊道，浑身的皱纹都立了起来。她恨不得冲上去和那些叛徒拼命。
露珠公主静静地望着和自己一起长大的那些待卫侍卫，轻声问：“他给了你们什么许诺？”
待卫侍卫们注视着公主，沉默不语。
千一郎从背后冷笑着说：“无故事王国无故事的时代结束了，科学将改变我们的国家，让我们变得和归零者一样强——”
话音未落，只见千一郎周身忽然出现一道黑缝，是那种没有一丝光线的黑色，比最黑暗的夜晚还黑。就在大家目瞪口呆时，那道包裹他周身的黑缝迅速变大，只见千一郎在里面张口大叫的样子，却听不见任何声音。露珠公主紧紧地抓住想要挣脱她的千寻。很快，一个完全无光的黑洞将千一郎吞没，一阵狂风吹过，周围的空气将那个黑洞补上。周围的人和物都朝刚才千一郎所在的位置挪了一格。等风停息下来后，一切完好如初，只是千一郎消失了。
“看！”幼小的千寻指向参天大树的上空。只见阿波罗号飞船的倒影下面是一个线条尖锐的小人，像是被飞船吸引着朝天上飞去。
“那是千一郎，”姥姥喃喃地说，“他应该是被阿波罗号飞船抓去了，他触怒了太阳神！”
待卫侍卫们立即跪倒在地。这时，一个待卫侍卫突然从树丛中跑出来问：“公主，您没事吧？”
公主望着他，微笑着摇头。这名忠诚的待卫侍卫刚刚关掉了设备总电源，将阿波罗号从高维空间里解放出来。
天空中忽然出现一幅巨大的肖像，只见露曦年少时微笑的模样，那表情复杂又纯净，目光像月光一样清澈、宁静。姥姥那仰起的脸上，也禁不住老泪纵横。过了一会，天空中又出现另一幅画面：整个阿波罗号科考队，在叶知秋的带领下，朝地上的人微笑、挥手，说着“你好”……
“这就是二维世界的人类，和我们初次见面时的故事。幸好我们及时看到了二维世界上阴暗的一幕，抓住了幕后黑手，不然这个故事就会残缺不全。千一郎很快就被放回去了，他死在了牢里。不过，他的儿子千寻后来成了一位伟大的帝王，帮助我们收复故地、开辟槃星，就像我们的千里眼、顺风耳。”叶知秋关闭了全息成像，槃星的夜空中又出现了点点繁星和三轮明月。他捋了捋自己的胡须，指着一个小小的月亮，同身边的孩子说：“露曦和露珠的坟就在那个月亮后面，在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胡草漫
2019年9月1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