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点烦躁,可她又弄不清楚在不安些什么。
就像身体某处反复发作的一丝隐痛。
或是当你走近公寓时,街上那个躲藏在你身后的人……是在地铁上匆匆扫了你一眼的那个人吗?
或是向你床头移动的一团黑影,现在却消失不见了。一只黑寡妇蜘蛛?
但是当来访的客人坐在她的起居室的沙发上看着她,她露出微笑时,张妍忘记了心中的顾虑——若能称之为顾虑的话。没错,袁昊脑子聪明,身体结实。更重要的是,他笑容迷人。
“喝点酒吧?”她说着,走进了她的小厨房。
“好啊。你有什么就喝什么。”
“唔,两个大人,周末翘班,真有意思。我喜欢这样。”
“我们天生狂野嘛。”他开玩笑说。
窗外,街的对面是一排排刷了油漆的天然褐砂石房屋。此外,还能看到S城的一部分天际线。在这个舒适宜人的春天的周末,远远望去雾蒙蒙的。一阵微风拂来,如此清新的空气,对这个城市来说实属难得。街上的一家意大利餐馆里的大蒜和牛至的香味也随风而入。这是他们最喜欢吃的一种菜肴。自从几个星期前在某个酒会上认识后,他们就发现彼此拥有诸多共同之处,而这只是其中之一。4月末的一天,昕妍站在大约40个人的人群中,聆听一名斟酒侍者讲解欧洲葡萄酒时,她听到一名男子在询问某种品牌的西班牙红葡萄酒。
她轻轻地笑出了声。那种酒她倒是有好些(不,现在也已经所剩不多了),是一个不出门的葡萄园酿造的。或许并不是最上乘的西班牙里奥哈葡萄酒,却别有一番滋味:深情的回忆的香气。在西班牙逗留的那个星期,她和她的情人喝掉了一大半。对于一个与男友分手不久、将近30岁的女人来说,这是一种完美的暧昧关系。假期的纵情享乐是激情热烈的,当然也注定不能长久,这样反而更好。
张妍探过身子,想看看提到这种酒的人是谁。原来是个身穿西装,没有明显特征的人。几杯特色精选酒下肚后,她变得胆大了。她歪歪斜斜地抄起一盘手住啊小吃,穿过房间,去问他为什么对那种酒感兴趣。
他解释说,几年前他和一位前女友去西班牙旅行时,就爱上了那种葡萄酒。他们坐在桌前,聊了一会儿。她爱吃的东西,爱做的运动,袁昊好像都喜欢。他们还都喜欢慢跑,每天早上都要在收费高昂的健身俱乐部锻炼一个小时。“不过,”他说,“我只穿最便宜的短裤和T恤,不穿带设计师标签的垃圾衣服……”说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可能冒犯了她,不由得红了脸。
之后,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约会。袁昊很有趣,也很殷勤。有时他略显拘谨、腼腆,还有点孤寂,她觉得是那次分手给他的打击太大,毕竟他已经和从事时装业的前女友交往很久了。再加上他是S城的生意人,工作日程也让他精疲力竭,几乎没有闲暇。
这又能怎样?
他还称不上是自己的男朋友。但是能与他共度时光也不错,远不及他的人还多着呢!在最近的一次约会中,他们接了吻。她明白了那微弱的咻咻声意味着什么。对,没错,是默契。或许今晚就能见证这份默契到底有多深。
她注意到袁昊在偷窥她穿的粉色紧身衣,那是她专门为这次约会在精品店买的。张妍还在卧室里做了一些准备工作,以防两人热吻后会发生些什么。
这时,那种隐隐的不安和对蜘蛛的恐慌再次袭上心头。
是什么让她心烦呢?
张妍猜想,或许只是早些时候一个快递员给她送包裹时,那种令人不快的感觉尚未完全消退——他光头,浓眉,一身烟味,操着浓重的口音。她在快递单上签字时,他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向她要了杯水喝,明显是调情嘛。她很不情愿地把水递给他时,发现他正站在起居室中央,盯着她的音响系统。
她说她在等人,他自觉被怠慢了,这才皱起了眉头,气鼓鼓地走了。张妍注视着窗外,发现将近10分钟后他才钻进送货车离开。
这段时间内他在公寓大楼里做什么呢?在查看——
”喂,回到现实中来,张妍……“
”不好意思。“她笑了,她走向沙发,在袁昊身边坐下。他们蹭到了彼此的膝盖。她不再想那个快递员了。他们碰了杯。他们俩在所有重要的方面都志趣相投——政治、电影、食物和旅行。而且,他们都是离经叛道的人。
他们的膝盖再次碰触时,他挑逗地轻擦着她的膝盖。然后袁昊微笑着问:”你买的那张勒生的画收到了吗?“
她点点头,眼睛发亮。”嗯,现在我有一副勒生的画了。“
按照S城的标准,张妍算不上有钱人。但是她善于投资,做的也是自己真正喜欢的工作。她追随着勒生的职业。勒生是S城的一位画家,专门从事家庭照片的写实绘图——不是真实存在的人,是他自己虚构的。有些人很正统,有些人则是单亲、混血或是同性恋。他卖的画几乎没有一张是在她可接受的价格范围之内,但是她的地址在几家画廊的邮件发送列表上,而这些画廊有时会出售他的作品。上个月她从一家画廊得知,一副早期的小油画售价可能有15万元。当然了,画的所有者决定卖,她就从自己的投资账户中提取一笔资金来买。
这就是她今天收到的包裹,但是现在拥有那幅画的快乐心情消失了,她突然又想起了那个快递员,他身上的烟味和他色迷迷的眼神。张妍站起身,假借拉开窗帘之名,朝外面望去。没有送货车,也没有光头男站在街角仰望她的公寓。她想把窗户关上、锁好,可是那样做未免太疑神疑鬼了,而且还得做一番解释。
她回到袁昊身边,环视四周,说她不知道把这幅画挂在小屋的什么地方好。一个幻象匆匆闪现:袁昊周六晚上会留下来过夜。周日吃过早饭后,帮她寻找油画的最佳位置。
”你想看看吗?“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快乐和骄傲。
”当然想。“
他们站起身。她向卧室走去时,觉得自己听到外面的走廊里有脚步声。这个时候其他所有住户都应该去上班了。
会不会是那个快递员?
不管怎样,至少她不是孤身一人。
他们走到卧室门口。
黑寡妇蜘蛛就在此刻出击了。
张妍一个激灵,立刻明白了让她心烦的是什么事了。这和那个快递员没有任何关系,不是他,而是——袁昊。他们昨天谈话时,他问过勒生的那幅画什么时候到。她说过自己会收到一幅画,但是从未提过画家的名字。她在卧室门口放慢了脚步,手心开始冒汗了。如果她没有告诉过他,他却知道那幅画的话,他就可能知道关于她生活中的其他隐私。假如他们拥有的诸多共同之处都是谎言,那该怎么办?假如他之前就知道她爱喝西班牙红葡萄酒,那该怎么办?假如他出现在酒会上,只是为了接近她,那该怎么办?还有他们知道的那些餐馆、旅游、电视剧……
天呐,她这是在把一个仅仅认识了几个星期的人领进自己的卧室啊。她完全失去了戒备……
她开始呼吸困难……浑身哆嗦。
”噢,那幅画,“他的目光掠过她,低声说,”很美。“
听到他平静悦耳的声音,张妍不由得暗自发笑。你是不是有病啊?她肯定袁昊提到过勒生的名字。她掩饰住内心的不安。静下来吧。你独自一人生活的太久了。想想他的微笑和他开的玩笑吧。他和你的想法一摸一样。
放松些。
张妍淡淡地笑了。她凝视着那副两英尺见方的油画——色调柔和,六个人围坐一桌,有人笑逐颜开,有人郁郁寡欢,有人困惑不安。
”美极了。“他说。
”这幅画布局巧妙,更难得的是人物的表情捕捉很到位。你不觉得吗?“张妍回头问。
她的笑容消失了,”袁昊,你怎么了?你在做什么?“他已经戴上了米色布手套,正把手伸进衣兜里。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在紧锁的眉头下,他的双眼变得冷酷无情,成了两个幽暗的黑孔。她几乎认不得这张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