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旁边的这条河在我看来美不胜收,不过它自从被人们发现以来就没有名字,我给它起了一个,叫做雅子。神奈川县的这条河畔因为是处在大山深处而又光线充足的神奇之地所以被称作光之谷,正和我的喜好。
时至午前,河水刚好被跃升的太阳照个透亮,耀得我眯起了眼睛,恐怕钻石也羡慕这种光吧,鲑鱼应该回家了,在这个寒冷的季节,它们成群结队以保持体温。突然一条被拉出水面,尾巴死命的拍打,把身上的水珠甩到了空中。我觉得这一幕如果静止下来,该是多好的一件事。
“看,钓到了哟。”
“是啊,您的技术可真是高明。”我转头看了看旁边跟我一直交谈着的老人。没留胡子,胡茬刮得干干净净,可是圆帽下面伸出的白发透露了年龄。虽说是戴了眼镜,把鱼从钩子上解下来的动作却笨拙得很,还好没有伤到自己,鱼也安安稳稳的放进了鱼篓里。
“我来这儿钓鱼只是因为在这个季节,这儿的鱼数量很多,技术不怎么好也不会空手而归,两手空空的进家门会被老婆骂的。”
“您客气了,鲑鱼不是很容易钓上来的。”
“技术的确不好,经常是鱼钩伤到自己,鱼却又跑回河里去了,看我手上。”
“那未免太可惜了。”我礼节性的看了老人手掌一眼,有心无心的继续说着话,他现在的处境不是太妙,想来也没有心情去同情一位钓不上鱼,反伤到自己的愚蠢老头。
“完全不会,”老人又拿饵料挂到钩子上,他把手伸得很远,看上去应该是老花眼吧,这个年纪的人都开始有的毛病。
“我放跑了它,它的家人不知道要怎么感谢我呢。”
用力一挥之后,鱼钩应声飞向河的中央。他又回身坐下,左手持竿,右手在座位旁边摸索着刚才喝过一口的啤酒。
“哎呀,真是舒坦啊,心情好的时候喝口啤酒,你要不要来一口?”
如果他是我的话,困顿成这个样子,恐怕就不会喝什么该死的啤酒了。我客气的拒绝了老人的邀请,伸手把搁在石滩上的画板提了起来,今天不想再画了,该走了。
“画借我一看可好?”
“给您。”
老人放下了酒罐,又拿了烟斗,没点火,干咬着。看样子他烟酒都沾。
鱼竿上的铃铛响了。
“老人家,您的鱼。”我试着提醒有鱼上钩了。
“个人爱好?”老人没去理会那鱼竿,铃铛一直响,之后一段时间就沉默了。
“您说笑了,其实可以说是职业。”
“可喜欢这条河?”
“非常。”
“喜欢画?”
“跟命一样珍惜。”
“家中可有妻室?”
“独自一人。”
“一顿饭能吃下多少?”
“两碗刚好。”
“可确住处?”
“的确,可是您为何这么问?”
“要打包的东西一大堆,各种生活用品都有想必是要搬家。可是在邮局填写邮寄地址却还要参考户籍黄页,是不是要碰运气寄住在某个好心人家里?”
“有此打算。”
我对不止自己了解这种生存方式感到吃惊,以这位老人的年纪,应该对这种可怜的新兴人群毫不知情才对。
“小林健三。”老人自报家门之后单手递回画板,我注意了一下,他没有弄皱一般人看画时都会弄皱的一角。
“我家就在这条河的下游,附近可以算得上标志的事物就这条河一处,因为它没有名字,这让别人很难借助它来描述我住的位置,麻烦少了不止一点。给我当助手,提供食宿,饭菜味道不敢说多么美好,可我是吃了接近二十年都没有吃腻。不过暂时没有工资,一周两天假期,这样可好?”
“这个条件相当不错,至少对现在的我来说。”
“听你这么说再好不过。”
“我的工作是?”
“画。”
“画?”
“对。”
“画什么?”
“这条河。”
老人在铃铛响过很久之后提起了钓竿,几次尝试之后终于抓住了在空中摇摆不定的空钩子,然后再放上饵料。
“就像鲑鱼一样,在畅游大海见识世面之后,应该回到朴素的地方,才能生下自己的后代,自己一生中最有生机的作品。”
这个叫小林的老人拎着啤酒罐子的手伸过来,是一瓶新的。
“来吧,开一瓶新的,跟之前的说永别。”
当太阳升到最高处的时候,我跟小林先生一道离开了河边。我在推车子向前走的同时把刚刚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回顾了一下。起初是自己因为房租的问题而不得不带着所有打包好的行李离开,在邮局翻户籍黄页挑选落脚之所的时候被别人看得清清楚楚也未发觉,之后准备跟雅子河告个别,在河岸上遇到了现在走在我前面五十厘米左右、钓鱼技术不怎么好的小林健三先生,在他看过我之前的画之后,立刻决定提供食宿和工作。事态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时间太短,连起码的离心力都未能感觉得到,让我觉得没有丝毫安全感。也许是思考的太过专注,明明前面车轮快要碰到小林先生,我却还在怔怔的盯着看。
“炫。哦,抱歉,我直接叫你的名字不太礼貌吧。”
“没,一点也没。”
“你的姓是?”
“林。这是中国的姓氏。抱歉,我没有日本姓,没想在名字前面改一个姓。这样明白了吧,我的身份。”
“明明白白的,可有在限期内的可用护照?”小林先生放慢了步子跟我并排走,我也赶紧在他放慢步子的同时猛地停了一下将要碰到他的车轮。
“呼,可真险。我要是有那种东西,怎么还会这样东奔西跑的。”
“跟我很像啊,都是不想被别人找到的人。来这儿多久了?”
“差三天四年六个月。”
“记得如此清楚?”
“有些念头是每时每刻都在想着的。还有一个原因,来的那年夏天,在北海道热死过一头熊。”
“可真是了不得啊。”
小林先生停步在护栏慢慢下降的平交道前,我回头看了看,河岸早已经不可望见,附近的建筑也开始陌生起来。趁这空隙,我把车子停下,跑近手边的自动贩卖机,掏硬币的时候回想了一下刚刚小林先生递过来的啤酒品牌。
电车叮叮当当地驶远了,护栏又慢慢升上去了,我前倾身体想推动车子。
“等一等。”小林先生单手打开啤酒拉环,“不着急走,听听电车的脚步声,看看它的背影。去吧,到铁轨上面去。
当我踏在刚刚驶过列车的轨道上时,我就知道了这一切都是有生命的。就像是被一个陌生的哭着的女孩抱住,仅仅是一面之缘,我却轻易地被她的情绪感染,不由得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安慰她。有些带着兴奋的怜爱。脚底还能传来像心脏跳动一般的震颤。视野里的车变小地很慢,慢到足以让我清晰地记下这场景。铁轨一边是林,一边是紧凑的房屋。冬日的暖光极好,正午还有不知出处的米糕跟团子的香味。电车就在这画面中走了,走得安安稳稳,像花开一样,缓慢而美丽。
我跟在小林先生身后位置保持不变的走着。似乎是进入了一个镇子的中心,店面也多了起来。小林先生跟镇上很多人熟识,一路上对很多人说了你好。老板娘挑起梁幛跟小林先生说话,她的居酒屋名字叫“一步一步”霓虹招牌绿底黑字。
“这人风趣的很,跟她聊上几个小时不成问题。你可以跟她交流上几次,不过几份清酒和豆子可并不便宜,得带够日币才行。”
“飞行亭”是个卖海产品的店面,我一直疑惑,生意明明是跟海河里面的东西息息相关,干嘛起名字跑到天上去了呢。老板大叔扎了条白毛巾,结打在前额偏左侧。铺面前几个巨大的塑料箱内已不剩什么,干干净净,连鱼虾的血迹也不曾见到。
“小林君,你的章鱼可别忘了哦。”
“哦,对,谢谢您,原君。”小林先生笑开了,“哎呀,今天我心情可是相当不错,怎么说呢,可真是说不上来啊。”
“你这老家伙不会是还清房贷了吧?”
“你可真是开玩笑,比那好很多。”小林先生从原先生手中接过一个装满物体的小黑袋子,应该是章鱼。提手处有原先生为防止顾客手指被勒痛而设计的海绵垫层。
“再见伙计,记得联络。”
出门时,挂在门上的铃铛像进门时一样响了几下,空气中干净的只剩下铃的回音。
“明天他就要搬走了,搬去名古屋。该说再见就痛快地说。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他还有一个中国籍的女儿,这是他第二个孩子。不过就现在的情况看,并不像是亲生的,大概是领养或是其他途径得到的女儿,我们还未曾见过。听他自己讲,比他自己亲生的女儿还要漂亮呢,叫雅子。”
“哦,嗯。”虽说有中国籍漂亮的女孩儿在附近,我也一点提不起兴趣。唯一有些奇怪的是她的名字居然跟我对我最喜欢的这条河的称呼一样。不论她是来求学还是打工,可以说对我一点影响没有。
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大概步行了三十分钟,小林先生拐进了一栋独立的房屋,外观平常的如同象群之中灰黄的一头。他按了门铃,也是简单地响了两声,并非电门铃。开门的是位年龄与小林先生相仿的妇人,身着素色的浴衣,应该是夫人。于是我打了招呼,多是见面的几句客套话。鞠了躬之后,看到夫人一直笑着。虽然不愿承认,但我还是记起了自己的母亲,拥有弯弯眼睛的人笑起来都很美。
“可爱的男孩,进屋来吧,太阳快要躲进云里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