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好,是四年前。中国上海。
这个疲倦了一整个晚上的城市清晨又下起了小雨,透着令人略微掩鼻的霉味。这让云筠想起了外婆衣柜里的樟脑球,每次看它都变小一点。外婆说它最终会不见的,那时云筠第一次知道了有东西会一点一点的消失殆尽,痕迹也不留。
云筠右手食指弯起来,用第二个跟第三个指节之间的突起努力揉着太阳穴。脸上还带着妆,如若不是清晨,她一定会捂着脸飞跑回去。现在她的妆花了,没有人会注意,到也有些幸运。伞她本来是带着的,可是没想到警察真的会突击检查她所工作的酒吧,她什么也顾不上了,她死命的往外跑。云筠不是妓女,她是酒吧驻唱女孩。她总觉得自己的工作是跟警察对着干,尽管除了她之外没人这么想。
云筠的妈妈离了婚跟新的男人跑掉了,去了那个男人的国度。也许她是情愿,也许是那个男人逼迫。云筠很理解妈妈,与其痛苦窘迫的跟自己呆在一起,还是跟男人走掉好一些,换了自己也会这么选择。每次云筠跟抚养自己长大的外婆说起对这事儿自己有跟妈妈一样的想法,外婆总会吵嚷起来,说不知道遭了什么咒,养了两个这种东西。外婆哭的时候总是背过身去,但云筠每次都能发现,却做不到跟着一起哭。云筠很早就懂得,有一个人哭,就得有一个人不哭才行。
云筠没有替外婆争气的考上大学,但生活总得继续。离开了的父母给了她姣好的容貌和略带沙哑的甜美嗓音,这足以让她在酒吧或者歌厅这种背离阳光的场所觅得一份差事。
第一次化了妆,第一次在嘈杂的口哨声中唱完了歌,第一次拿到了自己的日薪。云筠跑着回去,她迫不及待的想让外婆看看这几张褶皱的票子。转过最后的街角,原来总在门口的那只猫不在了,地上反反复复压着卡车车轮的印迹,带着泥巴,带来了浓重的柴油和尾气的气息。云筠在门口找钥匙的时候心跳已经非常不规律,插进去钥匙,才发现门没锁。外婆躺在地上铺的毯子上,林炫盘着腿坐在一边看着跑进来的云筠。一切的气息都随着一件件的家具消失掉了,这让云筠想起了衣橱里的那个突然消失的樟脑球。白墙上还有柜子放置过的灰黑色痕迹,这让云筠确信事情糟糕到自己微薄的日薪能够带来的惊喜无法冲淡哪怕一点。
“怎么回事?”
云筠丢下包,跪坐在外婆身边。外婆呼吸平稳,眼角的泪痕明显,简直像刻意画上去的,沿着深浅的皱纹。林炫递给云筠几张三折的文件纸,原来母亲把这栋房子卖了,新的买主来收走房子。云筠感到有些害怕了,倒吸了一口气之后明白不能再呆在这里,无论自己还是外婆。她又看了一眼外婆,确信睡实了,才慢慢流了泪。只流泪,不哭泣。猫无声的跳上了窗前的矮墙,一边踱着步子一边往格子窗里面看,看一个盘腿坐的男孩,一个只流泪不哭泣的女孩,一个将要永远睡下去的小小的婆婆。
林炫是个一般意义上的坏孩子,只因为小时候随父母搬到云筠跟外婆的房子隔壁才渐渐熟识起来。说起来见面算是很正式的。两个孩子都躲在监护人的身后,听着大人们交谈。云筠记得外婆把双手背在身后,微微佝偻着身子,一直笑啊笑的。这也许让云筠先入为主的认为这个孩子可以让外婆开心,是个好孩子。云筠也经常在帮外婆做饭洗衣的相聚时间里回忆这初次相遇的场景。
“眼睛亮亮的,真的让人很容易亲近和相信。”云筠用围裙擦过手,再去切洋葱,不知道是否有心的说着,手背不断的抹着眼睛,眼泪还是止不住。外婆在窗外的阳台晾上最后一件衣服,是云筠的一件海蓝色的T恤。外婆用的肥皂的气味漫过脸来,好闻得让云筠总想闭上眼睛。午后接近傍晚的阳光慢慢拧干衣服上的水分,让鼻子尖的空气变得湿润。云筠在感觉到外婆的手伏在自己头发上时抬起脸来,外婆身子探过厨房跟阳台的窗,放下云筠手里的刀。洋葱已经切完很久了,眼泪还没能停住。
“林炫是个好孩子,我也很想他。”
“外婆,你不知道,他不是。”云筠在看着外婆的眼睛时一直这样想。
云筠在初中时期看到林炫在街角里问别人要烟抽的时候,他的父母由于车祸离开他已经一年了。可是他们不知道,他已经开始变了,他很少动他的画笔画板了,也开始喜欢上了一切需要在黑暗中进行的活动。皮肤也因此慢慢的褪着血色,变得惨白,经不起阳光。云筠很例外的没有告诉外婆,她内心自小便排斥没有预兆的改变,多亲近的人都一样。自此,云筠远离林炫的一切,包括林炫在高中时期对自己的告白。
云筠狠狠地敲了自己的脑袋,骂自己没用,又去想这些以前的事儿。清晨的雨还在,把寒冷攥成一滴一滴,顺着她的对襟短袖麻布衬衫流了进去,阴湿了这里那里的一片片。今天是个特殊日子,虽说因为警察所以慌忙逃走而没有拿到昨晚的薪水,但今天依旧特殊。从原来的家里被赶出的那天,外婆坚决的跟云筠分开生活了,但她答应每周可以来看望,免得感到孤单,每周这天。
云筠到了目的地,这儿是家花店。它的名字跟它的主人一样,是光。营业时间跟太阳的作息一致,云筠总是在这儿买送给外婆的花。她喜欢招牌上肥胖的字,喜欢店里员工穿的胸口绣有黑白花纹小奶牛的米白色兜裙。
这次清晨的小雨果然推迟了光营业的时间,云筠只好站在门檐下,抬起手臂,扯了扯衣服,看到身上湿掉了不少地方。没有太阳,光就不会营业。里面的花可以懒懒的睡上一整天,可是云筠不行,她要买好花去看外婆,很久之前的约定,维持了很久一段时间了,云筠不想打破它。看看天空,今天花是买不成了,找附近的便利店借了雨伞,又回头看了看,没意外发生。
云筠脱了早已经湿透了的黑色帆布鞋,没穿袜子。云筠就这样赤着脚在路边干净的雨水流中踩过时雨已经停了,不过天还是阴着,照理说太阳已经爬到很高了可就是不露脸。城市很干净,雨水所以很干净,云筠脚面感觉不到沙砾,只有厚重的沥青,稳稳地承载着脚丫,让她感到安心。
“呐,林炫,我好想有你家这样亮堂堂的屋子呢。”
“你喜欢亮堂堂的房子?”
“做梦都想着。”
“那我就为你盖一座很亮很亮的房子,我们两个还有外婆一起住。”
“真的啊,说好了就不能反悔。”
“我们拉勾。”
那时云筠很矮很矮,林炫也很矮很矮。
这时彩虹出来了,一端就连着云筠所在的山坡上,那是彩色的光芒,云筠最喜欢。
“外婆,对不起,今天没有买到花,工作也丢了,只能重头来了。”云筠跌坐在外婆的墓前,脸还是挂着花掉的妆,刘海儿凌乱。
“外婆,我真的累了,我好想去找你啊,没人再记得这个世界有我了,”云筠脑袋里闪过了一秒钟有关林炫的念头,“真的没有了。”
“林炫是个好孩子,我也很想他。”
不过,云筠还真是希望再听到外婆身子探过厨房跟阳台的窗时说的这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