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奴母河南边靠近东边的一个小沙窝里稀稀落落住着几户人家,因为大多姓赵,所以就叫赵家壕。在奴母河的南岸紧挨着赵家壕的村落叫高兔壕。这高兔壕的来历,大约是散落的几户人家又都是姓高的缘故吧,再就是这里除了奔来奔去的几只野兔外,真可以说是寸草不生——都是盐碱地。在赵家壕的正对面,跨过奴母河穿过南红泥湾,再经过一排又一排的杨柳树和一片野蒿地,就是发生本故事的小荒村。
这个村子的名称有些怪。它不再是以人的姓氏命名的了,而是与一种野菜有了联系,它叫“耳苣坪”。耳苣坪的羊耳朵(当地人对这种野菜的俗称)特别多。这野生的羊耳朵喂肥了猪养活了羊,在灾荒年还救活了不少逃荒到这里的人。
母亲出生在赵家壕。母亲在十三岁时又嫁到了耳苣坪。
由于这里的重男轻女的现象特别严重,这里的女人就变的非常可怜。常常有人用枕头闷死女婴后丢出去喂给野狗,也有人把女婴丢弃在沙荒里任其在绝望的哀嚎中被风沙吞没,而把男娃当成祖宗来供着。
人们为了娶媳妇流血流汗。为了昂贵的彩礼不惜负债累累甚至卖田卖地,却又极度轻视女性。实在娶不起媳妇的人家,就用姐姐或妹妹来换亲。虽然换来的往往不是男方伤残就是女方痴傻,但为了自己的兄弟和自家的香火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于是,女人就成了一种极为特别的动物——她们既珍贵又极其廉价。
由于姥爷生性懦弱,连只蚂蚁都不敢往死踩,就更别说是杀害一个活生生的女婴了,何况这女婴还是自个儿的种呢,就连丢弃也不敢。因此姥姥一连生了五个女儿都活了下来。
你的出生之日就是母亲的受难之日。你的每一个生日,并非为你而过,而是为了纪念母亲,为了母亲在同一个日子里因你而撕裂心肺,浴血奋战。
我的母亲出生时第一声啼哭就结束了她那位全身浸满血浆和汗水的妈妈的性命。姥姥听到那一声啼哭后带着疲惫的笑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姥姥把生留给了女儿却没能把欢乐和幸福带给女儿。母亲是姥姥的第六个女儿,姥姥也并不知道要了她性命的女儿生来就带着命中的劫数。姥爷迫于迷信的压力只好硬着头皮把裹着一条破棉裤的母亲放在一只柳条筐里扔在风沙漫漫的荒漠中……
冰冷的冬天已经过去,厚厚的冰雪也已消融,然而在这片荒漠里却看不到春天的美丽与朝气,这里有的就是永不停息的黄风。风卷着细碎的黄沙漫过树梢,吹落了迎春的柳絮,吹散了聚在树上的布谷鸟,那飘摇在黄风中的鸟儿们原本是要提醒人们种谷的时间到了,却没想到嘴巴刚刚张开就被风沙堵塞了正要发音的咽喉。因此那“种谷种谷”的脆叫声也被肆虐的黄风给搅和了。
这里没有春天,也就感受不到春天的气息,母亲就出生在这样一个没有春天气息的春天里。母亲的出生没有给这里带来希望,她那一直以来怀揣希望的父亲在苦苦守候,守候的结果却是绝望。她带给她父亲的就只有绝望,是那种痛苦的绝望,那痛苦像一条蛇一样分分、秒秒都在撕咬窝藏在破棉布里的那颗心。那个善良窝囊的父亲身体向前佝偻着,两只弯曲的臂膀僵硬地却也是小心翼翼地抱着正在绝望地嚎哭不停的女儿,当他跪在村东外那片黄沙里时无声的眼泪无限止地淌出,鼻子使劲吸溜着。风沙很快就被他吸进了鼻腔,因此他开始大声地咳嗽起来,于是那充满亲情的风沙也跟他缠绵起来很快又进入了他的肺腑。他实在不忍就这样扼杀他的女儿——尽管这是一个只能带给不幸的女儿。但是,他又找不到拯救女儿的理由。因此,他突然间离开那哭泣中的骨肉转身逆着风跑去……
他一边跑一边哭,一边哭,一边从摔倒的沙窝里爬起来继续跑。那风可是越来越大了,卷起的沙粒在那越来越大的风中密织成一堵风墙,姥爷决心要穿透那墙。他的身体一次次冲向那风沙走石,一次次被弹了回来,但他的继承香火的意志让他变得果敢起来。跑不动就在沙子里爬。他是不顾了一切拼了命也要冲破那堵风墙。那风沙缠绕在他脸上,厚厚的一层,揪着他的脸却疼痛在他的内心。母亲撕心裂肺的嚎叫一直响在姥爷的耳边而且是被那呼啸的狂风搅碎在空中逆风吹过来的。可见姥爷的心是脆弱的,姥爷的听觉却是灵敏的。而母亲是充满了力量的。不然那哭声怎能穿透那整座沙漠迂回于上空。那哭声和着风声越来越凄励,一点一点将姥爷的意志瓦解。姥爷终于无法忍受。于是,一路跑回去。
然而尽管那婴孩的嚎哭声还响在风中,但是她的身体,她那裹着破衣的身体却不见了踪影。
在这片沙荒里,有一种鸟。那是一种神奇又美丽的鸟。它有一个人性化了的名字:“姑姑救”。就它的名字而言就知道它曾有过一个凄惨的故事……
传说中,姑姑救在被她的后母害死时,眼神一直祈望着姑妈能将她救下。无奈,软弱胆小的姑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姑姑救凄凉地死去。后来,姑姑救变成一只美丽的小鸟。它整夜蹲在姑妈家的墙头上悲凉地叫着:“姑姑救,姑姑救……”
说来也怪,母亲出生的那阵子,姑姑救总在不停地叫:“姑姑救,姑姑救……”
母亲的小姑姑当时只有十几岁,她是一个美丽又善良的女孩子。她听到姑姑救的悲鸣就生出无限的伤感。她只恨那姑姑救死的时候,自己不在它身边。如今,她怎么能不救自己那可怜的小侄女呢。
那天,她一直跟在姥爷的身后……
当姥爷再次抱起他那命不该绝的女儿时,他嚎哭着说:“让她活下来吧,就算有灾难要降临,我也认了。”因为她比别人多长了一根手指。“六指”从此就成了母亲的名字。母亲在刚出生时就经历了一场狂风的肆虐。因此,她发出的声音总是有些含糊不清,常常看到她的嘴在动却听不到声音,就是能听到她发出声音来也是模糊不清的,总是惹来姐姐们的嘲笑:说她说话时嘴里好像在嚼一团棉花,嘟嘟囔囔的。
母亲很快就有了后母。姥爷续了新夫人对继承香火又产生了十足的信心。他一口气在十年中生了七个男娃,却都过早地夭折。从此姥爷变得灰心丧气。好事的人们劝告姥爷请巫师作法驱邪。母亲的厄运开始了。因为她比别人多长了一根手指。所有晦气源于这根多出来的手指,一切的灾难因这根多长出来的手指所致,包括在家中难产死去的姥姥。名为“六指”的母亲从此背上了杀母斩弟的滔天大罪。
母亲十三岁那年无可选择地接受了自己悲苦的命运。嫁到一个名叫耳苣坪的村落里。给那位恶名远扬的父亲做了童养媳。
父亲比母亲大七岁。父亲是当地出了名的恶棍,他吃喝嫖赌,他打架斗殴,尽管这样他却又是出了名的孝子。奶奶一生未育,中年时从很远的地方抱来父亲视为亲子养育。也许是因为母亲为父亲的孝顺而有所感动,也许是因为母亲为父亲能容纳像她这样大逆不道之人而心存感激,总之母亲在接受了父亲作为她未来男人这一事实时还是心存幻想的。
父亲去接母亲的那一天,手里牵着一头毛驴,驴背上驮着一匹布。母亲从娘家到婆家,她只值一匹布。母亲从“六指”到“布换”她没有任何嫁妆,有的只是眼泪。眼泪的背后隐藏着她的恐惧,她在恐惧中把对男人的妄想紧紧捂在心口做着许多女人做过的梦。
可怜的母亲在要离开娘家的那一刻,她心里的恐慌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她对未来的幻想完全被极度的恐惧所吞没。她避开众人的眼睛躲进地窖里哭泣。她的后母把她从黑洞洞的地下拉出来递给她一碗荞麦河捞面:“六指,不,以后要管你叫“布换”,吃吧,吃了以后早点上路!躲是躲不掉的,你不走是不行的,就是拖也要把你拖走。你吃吧,吃吧。吃了早上路!”母亲接过热腾腾的荞麦河捞面眼泪哗哗地流进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