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有光望着天空,天空上什么都没有,正是什么也没有的天空,拥有了全世界。
天空蓝得那么深邃无边无际无限,亘古未变是天空。
从天空俯视而下,可见的是大海高山,再次之河流,再次之是城市田园,再次之东西南北亿万纵横道路。
道路上,或者疏,或者密的众生。
人,是多么渺小啊。
萧有光继续他的滔滔不绝,他根本不在乎王威听与不听,他自出狱以来诉说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萧有光说——
王威,如果你进去过“牢里”,你除了想到自己,不会再想别的了。
人都是这样,你还会觉得,你在失去自由的第一天里,就把一年的事情也想完了。
我们再推想一下――我们从小到大,所受到的任何教育训练,无一不是出人头地。
我们和所有人的交流沟通,目的是什么,是在提醒着别人自己存在的这一事实。
可是在“牢里”,你和所有的人隔绝了。
你既是个罪犯,同时也意识到自己是哲学家。
以前心中的任何疑难险阻,一年冥想不够,二年三年,乃至于十年,也够了。
你现在有的是时间,大把大把的时间,你会去回忆,会去还原你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你甚至可以知道你是不是从自己母亲的怀里掉出来的,怎么掉出来,是头还是脚,是左脚还是右脚。
这时候,我们的生命真是传奇,真是造物主的奇迹。
我,再不是孤立的人了。我是和着那间十几平方米的牢房,屋顶上的灯、四壁墙上的石灰一起生长。
无穷无尽黑夜就有无穷无尽的死亡,就好象太阳本身一样不停的燃烧。
每个夜晚都是相同的,那么我选择睡在床上或者睡在地板上,只是相同的一件事情。
我们会清醒的意识到过去、未来都是和我们毫不相干的概念。
等一下,让我想想我在说些什么。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你等一等,我们能不能把我们的生命中的一帧从一秒中取出来,我们不能。
正如一个人不可能生活在过去中的任何一秒,也不能生活在未来的每一秒。
至于现在,你要说现在,那你注意了,在你定义任何一刻现在的时候,现在在那里,现在不存在。
我们要怎么判断我们自己价值的有无呢?
事实在,作为一个人,我们在时间空间里找不到一刻可以安放自己的位置,我们是安放在世界上一切生物、死物一起,除了一起还是一起。
那么,我们生命怎么可能是属于诞生还是死亡呢?
那除了意味你被世界抛弃之外,就是在撒谎。
那么,我们何必在人间寻找传奇,我们就是传奇本身。
当所有的子弹打在越狱的老钳工的身上其实就是打在我身上。
当我现在从监狱里出来,其实你就在监狱里头呆着。
王威淡淡地说了一句,你真想听我的看法。你疯了。你不过是疯了,疯了而已。
萧有光看着王威的表情,露出得意的笑容,说,你觉得我是疯子,那我一定是疯了。正如我在牢房里说,我要你的十根指头,你的指头就已经不在了。
我不会理解你的,你也别指望我理解了。
我这样告诉你,是怕你想不通,为什么我不怪你,却还要你的手。
王威一手扶着路边一棵树的树干,掏出香烟,想了半天,明白萧有光是真的有病,一种精神病院检查不出来的病。
他突然明白为什么萧有光一直把他当成知心朋友。他在任何时候,面对任何人,一向习惯了把自己摆在倾听的位置。
以前小时候每次和萧有光打玩篮球的时候,萧有光就坐在他的旁边,不停的说话,至于那时候都说了些什么,现在是一点也想不起来。
原来竟是这样。
王威想明白了,没了脾气,他递给萧有光一根烟,说,我这么说吧,没有人会用很玄很虚的东西指导自己的生活。
我知道你听不懂,我也不在乎你听不听得懂?
我只能说,我真希望自己听懂,也许你再说一遍,我会听的懂,问题是,如果你再说一遍,就不会再是原来的那番话了。
很快的,两人就在这聊天的过程中,一步步地回到了县城了,回到了西埔镇。
这时候,早熟的夕阳把地面、把他们两人眼前的街道染成了一片火红。
在他们的身边,来来往往的人越来越多了。
王威知道自己安全了。
王威知道萧有光今天一定会放过自己。
这时候,小县城的每一个细节对他而言都是可爱的了。
密密麻麻的市场招牌一个接着一个,身边走过的人,或胖或瘦,穿着各样的衣服,有着各色的面孔。
这是人间,他回来了。
在新华东路和新华西路的十字路口,萧有光也告诉王威,他回来了。他今天得先处理点事,他先走了。
萧有光说话的神情飞扬果决,好象成功已然在握。他从来如此。
他的手下阿龙开着一辆长安小轿车出现了,停在萧有光的身边,说了声,老大。
阿龙下了车,不屑的看了王威一眼,就好像看见了一堆废物垃圾。
阿龙对着萧有光耳语一番,萧有光瞬间发怒,怒极反笑,快速上了阿龙开来的车。
王威目送着萧有光离开,也不知道是这一路走得太远了,还是自己心虚吓得,两条大腿的内侧一片湿漉漉。
萧有光坐在阿龙的车子上,前往冬古村的如意鲍鱼加工厂。
近些年来,东山岛的富人一半都去养了鲍鱼,又或者说鲍鱼造就了东山岛一半的富人。
这鲍鱼在改革开放之前,岛上没人稀罕这玩意。可是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鲍鱼成了水产品中最畅销的特种水产品。
人工培育技术成熟之后,甚至国家都投资在东山岛上建起一座中国最大的“鲍鱼增殖场”。
于是资本市场的资金纷纷涌入,十个到东山岛投资的,至少有两三家是投资鲍鱼加工厂。
这如意鲍鱼加工厂,算是三义集团在东山最大的投资,力图以科技为依托,市场为向导,使公司产品行销海内外,
赵如意注册公司的时候,连自己的名字都用上了,可见有多上心。
如果不是他走私案发,被捕入狱了,这厂子在今年春天本来还打算再扩建一倍,并引进新的鲍鱼良种选育。
在车上,萧有光问阿龙,怎么就冒出这事了?
如心那小子本来就谁也不服,他哥哥如意在的时候,说话好使。他哥哥一入狱,他就胡来,好多兄弟伺候不了他,都回云霄了。
老大是个什么意思?
老大还能有什么意思,你看着办啊。整死这个王八蛋,老大在这里投了几千万,总不能这钱都打水漂了吧。
我跟赵家兄弟不熟,原来他们就负责潮汕那边的生意,我不了解他们的性情。
你回来都有些天了,我就不相信没有其他兄弟向你汇报过,这赵如心就不是个东西,上不了台面。
汇报我做什么?我又不想当这个家。
老大说了,你当不当家,他不管,但得帮他眼前的乱局收拾了,别出事了。还有,就算全天下人不听你使唤,我也得跟着你啊。
老大放你在我身边当眼线啊。
光哥这笑话太冷了,老大不是那样的人。
你有什么处理的预案没有?
这事,我能有什么预案?你要让我打谁,你说一声,我没二话。要让我动脑子,光哥,你真找错人了。
萧有光叹气,明白告诉阿龙,说,要不要老大在我入狱的时候,将我的资产全帮我投资到这个鲍鱼场上,我才不搭理这事。
光哥,你占了多少股,这能说吗?
我占20%。老大51%,赵家兄弟加起来29%。
这不是说,除了老大之外,你占股就是最多的。
不是这么算的。
至于是怎么算的,萧有光懒得和阿龙解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