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王威都想起床,但在众人好意的目光下,只好忍住又酸又疼的感觉。
久了,他的腰板和床板居然有了默契,他甚至感觉自己一半的身子陷入了床板之中。
晚上,他一个人偷偷的起床,在走廊里走来走去,抽烟。
好几次,值班护士看见了,又把他赶回病房。
王威整夜在窗口坐着,有时候看着一些个病人家属,趁着夜晚,把一些废纸、果皮、喝剩的茶水从窗口偷偷倒出去,就觉得特别的有趣。
很多时候王威会出神的想着一些事情,往往好象快要想明白的时候,胸口就好象被人猛地重重擂上一拳,让他痛的忘记自己想过一些什么。
人活的太明白或不明白都不是一件好事,这也是他早知道的。
只没想到,即便活的不太明白,也是那么的难受。
偶尔,楼下又会传来救护车回到医院,兀自响个不停的警报声。
一时间,无数的人往楼上跑,无数的人往楼下跑,混合着家属不可自制的痛哭之声。
这些,都让王威感到惊异,好象自己竟是在医院已经呆了上半辈子。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下半辈子仿佛也会在这家医院度过。
范英珠每天都来,她好象计算着品珍什么时候会来,品珍如果在,她就不会出现。
她来了,就和护士医生说话,也和柴胡又或者是病房的大妈、老婆婆斗嘴。
她一来,整个病房就有了生气。
她一走,大家就会编排起这个小姑娘。
范英珠象个大人一样的周旋在众人之中,有时候,她也和王威说话,都是从网上看来的笑话。王威有点担心,担心有人问起,为什么这个小姑娘每天都来?
其实真问起了,王威也没什么不好回答的,只是到底担心。
可是在范英珠的欢快的言语里,并没有这样的担忧,这又让王威感到不快。
那一个被火盆烧伤了**的小孩子每次做护理,都会撕心裂肺的哭,最开始王威听得很烦躁,后来居然也习惯了。
老婆婆几乎每天围绕着自己的这个孙子转,却似乎并不能做什么。
有一回,王威看见这老婆婆在兑奶粉的时候哭,上前问。
老婆婆毫无力气的说,没有开水了。楼上没有,楼下也没有。都没有了。
王威提起老婆婆脚下的热水瓶,说,我去打吧。
不用了,老婆婆说,今天下午就该出院了。
好事啊,孩子的病治好了,多好的事情。
老婆婆看了王威一眼,没说话。
到了下午,护士来清理病房了,老婆婆抱起她的孙子要走,护士追问了老婆婆一句,说,不再考虑一下。
不考虑,考虑也没用,没钱了,人还得活不是。
护士也是一辆无奈,补上一句,说,最好治彻底了,出去了,又感染,不好办。
命,这就是娃的命了。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老婆婆走后,这句话在王威心里盘旋了一两天。
他不快活了,心里憋着一股气,他好恨,又不知道该恨什么。
他在复健的过程中,在医院的走廊遇见了雨凡的老公许绍雄。
许绍雄看见了他,忙停下和小护士的谈话,走上前来,口中还叼着一根签字笔,问,你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瞎走。没看见是你。
真巧啊,进来坐坐吧。许绍雄拉着他进了医生的午休室。
王威自己找了张凳子坐了下来。
现在是下午三点多,屁股下的这张凳子被窗外的太阳照得发烫。
王威不由得想起了烧伤老婆婆孙子的那个火盆。
许绍雄给王威倒了杯水,说,我其实好几次走过你的病房,也想去看看你,太忙了。
王威知道这个烂赌鬼不过是随口敷衍,也不多问。
正巧,有个女病人腆着大肚子进来了,一看又是直接走后门的,王威猜着估计又是柴胡给安排过来的。
小县城的医院薪资低,留不住人。县医院对于医生明目张胆的接私活,一概是不闻不问。要是没有这些外快,许绍雄这样的烂赌鬼早喝西北风了。
王威看着许绍雄一本正经的给那位女病人搭脉,开出安胎的药方,怎么也想不出这就是老在麻将桌子上沮丧着脸的烂赌鬼。
一等那个女病人走出妇产科,王威忍不住笑,许绍雄也笑,他问王威笑什么,然后解释,其实他学的是西医,对搭脉一窍不通。
演技这么好?!王威打趣许绍雄。
这没办法,每个病人总是恨不得医生看的越久越好,提的建议越多越好,可是那来那么多疑难杂症,只好用搭脉来杀时间。一搭脉,病人就不会乱说乱动了。
看来,中医比西医实用的多。
那是,要不学点中医,在医院没法混啊。
王威哈哈大笑,说,我就说嘛,以前我最烦上医院了,想着最好医生告诉我得了什么病,然后他开个药,不就结了。
大城市的医院就都是你说的这样。不说北上广,就是漳州厦门泉州的医院,医生才没时间和病人磨叽。也就是我们小县城,看个病,处处是人情,还没红包。
不会吧,红包多少会有吧。雨凡也该生了吧,你可得好好照顾。
你还说我呢?你自己就得先照顾好你家那位?
你说品珍啊。这次全亏她在旁边打理。
她也是刚刚流了产,还没日没夜守着你这个病人,不容易啊。
是啊,品珍是刚刚流了,流了什么,你刚才说流了什么?王威说话的口气颤抖了起来。
王威也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妇产科室,他知道许绍雄绝不会认错人,品珍那么漂亮,人群中一站,又有几个男人记不住。
他计算了一下日子,回溯记忆。那一天他坐在家门口给品珍打电话,品珍应该正走在去堕胎的街上,而或者已经堕完胎。
王威感到无比的哀伤,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事情,他竟再不能体察到品珍的心情,如果在以前,自己又怎么会疏忽这样的事情。
这孩子又是什么时候有的。
不,那来的孩子,现在不过是医院废弃垃圾血肉模糊的一团。
他甚至想激起自己的愤怒,只是,软弱已经击倒了他的心,他又问自己,怎么还能这么虚伪,他这些日子做的事情,那一桩,那一件又对得起品珍了。
如果要推卸责任,他当然也可以一走了之,他和品珍并不是夫妻关系,他也一向是害怕担起做父亲的责任。
可是事情到了眼前,品珍全不知会他,一个人拼心并力的揽了过去,自己竟是一个不值得托付的男人。
王威这一时,一想象品珍走进妇产科那会儿,她的身之所受,心之所感,几百把刀子就扎入了他的心。
王威一路胡思乱想,才回到自己的病房的门口,一个人搭上了他的肩膀。
来的人不怒自威,正是杨倩文。
王威漠然地说,你来了。他这话真实的意思是问,你怎么又来了。
杨倩文也不以为意,说,刚巧审完了案子,路过。这一次的打黑行动,虎头蛇尾了。我想着得来告诉你一声。
那是你们警察的事情,和我们小老百姓无关,我能做什么啊?王威故意激烈地咳嗽几声,摇晃起自己身体,提醒杨倩文自己重伤尚未痊愈。
杨倩文这几天也无比的恼火,他的妻子谭小鱼终于通过了申请,前往厦门培训了。而在侦办萧有光这个案子中,阻力重重,一天得接好几个大人物的电话。
即便是这样,杨倩文也硬扛了下来。
只是到了今天早上,市公安厅来了一个电话,转达了三义集团的抗议——三义集团的合法合规的员工已经被超期羁押。
由此一来,杨倩文所能做的,已然很有限了,再加上县高官范子通也来了电话。
于是,一场原本轰轰烈烈的扫黑运动也就走到了尾声。
杨倩文把羁押的一大堆人全放了,三义帮留下了一个人把所有乱七八糟的罪全给顶了,说到底,依照的还是以前的老规矩,黑道就是黑道,得给白道留个脸。
杨倩文也懒得和王威一一分说,只提醒王威,在没有足够的人证物证的情况下,他只能按照程序,把一伙混混都放了,至于这些人会不会来寻王威晦气,王威就自求多福吧。
王威楞了一楞,问,英珠呢?
那小姑娘是县高官的女儿,弄她,除非是疯了。你还是操心你自个吧。
杨倩文说到这里,心怀郁郁,起身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