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就是有这样的本事,随随便便的几句话,就能挑拨捻弄他的心,让他怒火欲狂却又束手无策,每一步踏出去,掉下的都是母亲设下的陷阱。
那就吃药,趁着热。喝!!!
母亲的效率从来是那么的高,这效率由着她数十年的贫穷的生活而养成了,从小催逼的做儿子的他喘不过气。
在母子相依为命的每一天,顾爱民每天从一起床就开始安排王威的人生。
刷牙去。
洗完脸记得冲厕所?
今天做的是粥,喝完赶紧去上学,我今天也有课。
放学记得去菜市场买菜。
这是大清早的对话,到了晚上,放学回家了,等待王威的,依旧是一系列简洁明快而不容商议的指令。
而王威作为儿子,只需要做一个合格的机器人就行了。
机器人是不会罢工的。
为什么不能慢一点?
为什么要如此匆忙的让整个生活失去了尊严呢?
王威当然明白所有问题的根源,或者说,二十岁的王威自以为明白,一个字,穷。
现在,此时,此地,王威对母亲只有恨。
这恨真实不虚,充充满满。
两人一坐下,每一句话的往来都能追溯到过去。
在每一个过去,儿子哪怕是对的,也必须认错。
母亲则以儿子认错的态度为依据,步步为营。
在每个母亲的眼中,儿子的任何一座用以自保的城堡都必须彻底夷平。
正如刘璃海说的,母亲是一个中学教师,在王威所认识的任何人的眼中,母亲的社会评价永远是贤惠、大方、勤劳、善良、俭朴、温和这些正面的词儿。
这么说吧,辞典一切能形容女性的好词,王威都能在别人夸赞母亲的时候的听到。
而作为儿子,他记住的是他的小时候常常在半夜里头,被母亲劈头劈脑的就是一记耳光,完全没有理由。
即便是白天,有一次母亲牵着他走夜路走回来,会突然停下脚步,将他往臭水沟里头扔。
童年的王威只能拼命得喊着,妈妈,妈妈,我再也不敢了。
而实际上,他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他只希望通过认错而让母亲接下来的暴风骤雨能更柔和一些。
他一张口,臭水沟腥臭立刻灌满了他的鼻子他的喉咙他的肺。
他用自己瘦小的双臂支撑自己,垫高脚尖想从那一条臭水沟爬出来。
然而,当他一抬头,迎来的母亲的脚。
这脚狠狠得踹在他的头上脸上,他又掉了下去。
弟,爬上来做什么,死了得了,你死了还省米饭,母亲又狠狠的补上了一脚,说,活着又什么用?
母亲啊,我是你的弟啊,你告诉我,我活着到底有什么用?
即便是日常,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在家里,王威和母亲的每一句话,往往意味着无休无止的战争。
饭熟了吗?
嫌慢自己做。
今天做什么饭?
你自己不会去看啊。
饭菜端上桌子了,王威摆放好了,说,妈,可以吃饭了。
在批改作业的母亲头也不抬,说,你不会自己吃啊。
妈,不吃就凉了。王威提醒母亲。
少年的他有一种天真,认为做儿子的,至少得照顾好自己的母亲,他总是借助无力的语言的尽可能做徒劳的努力。
凉了就不吃了。母亲决绝的回答他。
是父亲离了家,再不回来的缘故吗?还是他这个儿子做的不好呢?王威并不是很明白。
养你这么大,我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我这都是为了谁了。
母亲总是要用各种的催泪的话,逼迫他自责,逼迫他愧疚。
一旦他认错有一点的犹豫,母亲就开始砸锅碗、扔椅子、摔凳子。
母亲总是拿起手边任何能够打他的工具含着眼泪下死力气的打他。
当王威在外面被一群小屁孩欺负了,母亲是绝对不会问是非曲直,而是讥讽他,说,一个爷们,就知道哭,我怎么生下你这么孬的种。
当王威吐露想要学书法的意愿,母亲则会给他一脸不屑的表情,说,就你。
教语文的、担任班主任的一中教师而且还是全校骨干教师的母亲就是有这样的能力,让每一句话成为一根刺,深深扎入他的心。
少年的王威对这样的生活还能报什么指望呢?
他只希望自己感觉长大,和邻居的那些哥哥姐姐一样,去很远的地方读书。
读高中的时候,他和林亮亮走到了一起了,像书上说的那样早恋了,他们在一起所有恋爱谈话,就是商量如何远远离开各自的母亲,如何以学习的名义应付母亲新的打击。
很多年之后,王威在网上看到一句话,杀不死你的东西,都会让你变得更强大。
他对这句话的作者也只有一句评价——傻。
你抽烟了啊!你怎么能抽烟呢?顾爱民看到放在网吧里间的一包三五烟。
你自己不也抽烟。王威翻过身子,背对着母亲,他不想和母亲争辩了。那不是我的烟。
那是谁的。
王威这才想起来,这包三五是萧有光扔在这里,也就随口说了。
谁?
萧有光,就是小时候住我们对门的那户萧家。
啊,我说前段时间对门怎么开了呢?出来了大姑娘,说叫萧萍。
那是他妹。王威心里咯噔的一声响,他也有很多的疑问,然而说话的对象是母亲,他只能硬生生的把所有疑问咽回了肚子。
萧家这门户都关了好几年,怎么又都回来了。
谁知道。
别和萧有光交往,听到没?
妈,我长大了。我二十岁了。
怎么了,开了个网吧,当了老板了,就觉得自己升天了,封神了,成仙了。
王威沉沉的睡着了,再醒过来,已经是夜里七八点了,这是网吧经营的黄金时段,外面一片喧嚣鼎沸。
他喝的这一剂中药,有安神镇定的效果,以至于睡的太死了,全身无一处不疼,口干的厉害。
他喊了一声——璃海。
刘璃海在外面应了一声,隔一会儿,端着一杯开水进来。
你怎么知道我要喝水啊?
你病了啊。
病了就要喝水啊?
你不想喝,是不是太热,放一会儿就好了。
刘璃海拉亮了屋子的灯,坐在王威面前,端详了他一眼,说,老板,你气色好多了。
是吗?
你妈还真疼你,说这几天都会抓药过来。
她是想杀了我。
王威忍不住开口,一开口,就把这么多年和母亲相杀相爱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摆给刘璃海听。
这些话,这些事,他这么大,除了对林亮亮说过,甚至连他第一个正式初恋对象何军君也没有说过。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对着刘璃海的一张苍老的脸,他不吐不快。
你这真不算什么?我妈才叫好玩。刘璃海听了,笑到流泪,说。
你还能比我惨!!!王威一点也没好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