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萍以前不相信命运,如果相信,她以为她这一生,她的现在,该是何等的屈辱和不幸。
可是,现在,她居然要信了,忍不住要信了,整个人异样的悲凉起来。
一呼吸,胃底全是深寒,三千海里以下的深寒。
她于是想,我生命最动荡最不安最烦躁的岁月是不是离我而去了。
我是不是平静得太久了,以至于一点小小的打击也无法回复元气了。
我要抓住命运,我努力了,我尽全力了。
可是,萧萍完全知道,自己尽全力的那张脸是那么的难堪.
更也许,只有力气都倾颓了消磨了,反而安祥,反而能说服自己,而且还要一脸坏笑的、无比可恶的去说服别人——生活的真义便在一潭死水之中罢了。
她是那么的锋芒毕露,已经和这个世界交锋太久。
一个人经历太多,挫折更大,感受便更精微了。
这样不好,很不好,但暂时只能这样。
所以,萧萍的心中痛苦,很痛的痛苦,并不是因为对这个世界的不满,也不是对自己的不满,而是觉得,世界和她的关系太不安了。
当萧萍把屋子所有的窗口都打开了,当她清理完所有一切的时候,她拉出一张摇椅坐在阳台前的小院子里头。
阳光像针一样毛茸茸的刺在她的脸上。
萧萍安详地睡着了,不知道过了多久,天空的燕子和身下的手机同时向着她的召唤。
她抬了头,看见一只小燕子大大咧咧飞过她的眼前,闪进了她家窗棂之上的一个燕子窝,而她耳边,响起的是品珍的笑声。
该死的小苹果,你去哪儿了,怎么不在你的潮剧团好好呆着。
新娘子不守着老公啊,须知春宵一刻值千金,莫辜负了高家大郎一片情。萧萍学着潮剧团女演员的声调里的平上去入,高高低低。
调笑归调笑,萧萍还是告诉品珍自己的所在,说,想来就来吧。
站在东山一中教师家属大院的自家的小院,萧萍望着虚虚实实的光由着窗棂投入室内。
这窗棂上固然是几根简简单单的木条,却因每一道光线的流转而生出各样的枝枝蔓蔓。
自己家何以有着与整个教师家属大院不相容的窗棂呢?
是父母特意自木匠定制的吗?
还是此前的住户的独特品味?
这来历自然不是萧萍所知。
只是,这会儿,她的一些有如微尘的回忆醒了过来。
那是小时候,她总是像跟屁虫一样的跟随着自己哥哥萧有光南征北战,在每一个小山坡,在每一条小山沟,在每一个小树林,在每一块绿草地。
他们兄妹两个人总是随时能够发现小动物的出没,屌大的蟑螂,滚球一样膘肥体壮的大老鼠、四海八荒流落于人间的百足蜈蚣、比鸡蛋还大的蜗牛等等等从不能吓阻得了他们。
他们是无所畏惧的杀生二人组,在他们兄妹的小脑袋里头,每一天起床,就心痒痒的想着今天得去弄死什么样的小动物。
啊,多么不可思议的强烈的杀生念头啊。
这念头一起,她身上的血就咕嘟嘟的直接往脑门上冲。
门口的成千上百的蚂蚁在搬家,他们兄妹二人会前后接力,从厨房里头提出一壶又一壶的开水,往着蚂蚁队列倾倒。
蚂蚁队列并不因此解散,蚂蚁们显然并不明白自己遭遇的是什么,存活的它们依旧前仆后继。
最终,整块的土壤里头,黑乎乎的一片,全是蚂蚁的尸体。
只有太阳落山了、天黑了,再看不见地面了,他们的杀生行动才不得不终止。
人类在幼稚而无知的童年时代,从不知仁慈为何物。
只是,萧萍这时想起了父亲萧大利,那一时,在他们轮番烫死蚂蚁时,父亲不正如她今天的这样,百无聊赖的躺在摇椅上,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热火朝天的杀生。
这么多年了,父亲那冷峻的目光穿越回来了,这目光的俯视下,现在的萧萍的背部涌出了津津的冷汗,风一来,腋下生了寒气和凉意。
在萧萍六七岁的时候,她的哥哥萧有光削了一根很长的竹竿,用来掏鸟窝。
树太高了,他们就爬上去掏,够不着了,就捅,捅下来。
啪一声,是一窝刚出生的燕子,眼睛还没有睁开,毛还没有长出来,哥哥在树上问,活着?还是死了。
树下的萧萍蹲下来查看,这些刚出生的燕子有四五只,摔的脑浆迸裂,已是不活了。
她抬起头笑嘻嘻的打算告诉哥哥,这时候,一对大燕子出现了。
这对大燕子该是一对夫妻了,该是摔死了小燕子的父母了。
它们围着树,凄厉的叫,一圈圈的飞,这凄厉的叫声萦绕了萧萍小半年,哪怕是在梦里。
年幼的萧萍一次又一次的哭出来了,家人,她的父亲、母亲、哥哥都在问她到底哭什么?她并不能回答的出来。
一切的生命都是有灵的吧!!!
她会站在东山县彼时唯一的一家书店新华书店,站立四五个小时,想从一本本关于动物的辞典画册中找到答案。
燕子的一家就这么分崩离析了,那一对伤心欲绝的夫妻此一生又该是如何度过的?
幼年的萧萍观察着家门外上电线杆子上的一对对叽叽喳喳的燕子们,它们是在开会吗?会不会是在传达某一家传来的噩耗。
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
我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在老师教会萧萍的儿歌声中,燕子似乎是天性乐观无忧无虑的小动物。,
可是当萧萍对燕子了解的越多,就知道燕子的一生中,天敌太多了,天上有老鹰,地上有蛇、猫,还有她这样充满恶意和杀气的野孩子。
萧萍变了,从那一天开始,再也不随着哥哥到处野了,更阻止了哥哥对眼前这自家的窗棂上正在垒窝的燕子下毒手。
当哥哥拿起竹竿去和垒窝的燕子过不去的时候,幼年的萧萍拼命得打着哥哥的肩膀、背、还有腿。
你神经病啊你神经病啊。萧有光一二再的怒吼却不能摆脱自己的妹妹。
他站在小木梯子上,一脚又一脚向下,踹着他这个失心疯的妹妹,直到妹妹的鼻子流出血来,他才气呼呼的扔下竹竿走了。
这一年的春天,在萧家窗棂上垒窝的燕子,不是一窝,而是一高一低的两窝。
萧萍观察着它们,低窝的一对燕子,显然是一对日子过的特别敷衍的父母,至少窝垒的没有高窝的那一对燕子垒的好看。
当台风警讯起来,低窝的燕子的燕窝就被狂风扫翻了。而高窝的燕子依旧每一天大清早发出清凉的叫声。
小小年纪的她,已然悟出了一个道理,懒得干活,垒窝垒的浅了小了,迟早是要出事。
萧萍把剩下的高窝的燕子视为自己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
她几乎隔一段时间想起,就会架起小木梯子去查看,并喜滋滋的告诉家人燕子最新的情况。
她也会去捕捉一些地里的蚯蚓,一条条放进这燕窝里头。
慢慢地,这燕窝就添加了三四个新成员。
只是一天夜里,一只高窝的小燕子不知道怎么就掉了下来,还被一只野猫叼走了半个身子,萧萍对着剩下的半个身子的燕子哭了老半天。
又自然,也有她无比欣慰开怀的日子,剩下来平安长大的小燕子,在父母的鼓励下,挣扎着稚嫩的、从未飞翔过的翅膀,一举飞上青天,发出它颤巍巍的第一声娇啼。
再下来的日子,某一天这一家子燕子在她头顶上盘旋了好多圈,飞走了。
这一走,一星期过去没回来,一个月过去没回来。
萧萍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到处找书翻书,才早到了答案。
燕子是最愿意接近人类的鸟,当北方的冬天没有飞虫捕食了,它们会在第一次寒潮到来迁徙到南方。
春暖花开了,它们来南方垒窝,产卵孵育,幼鸟长大了,出飞了,它们又该启程返乡了。
第二年的春天,果然,这一窝燕子到底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