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身穿工商制服，头上戴着一顶工商局执法人员的帽子，帽子边缘尖锐，尖锐得仿佛可以用来刮胡子了，王威这么想的时候，他的手指也自然的在下巴上来去，来与去。
马上，王威感觉自己有些轻佻，他的手放了下来，放在膝盖上也不是的放了下来。
还好，柜台前的显示器拦着了对方的目光，也拦住了他的局促不安。
你有执照吗？
王威吓了一跳。
对方的眼睛放出光来，他却在对方的脸庞连稍作停留的勇气也没有。
去办了，工商营业窗口工作人员说最近几个月明文规定各地网吧整改，一律不许注册登记。王威有点惶恐了。
对方摆了摆手，说，两种情况，一种是你根本就没有执照，一种是你有执照但没有挂出来。两者的区别在于，前一种情况比后一种情况罚款多一些。
罚多少？
不挂执照罚款五十元，无证经营当立刻停止营业，没收违法所得，并处1万元以下的罚款。对方说的非常流利，口齿清晰，很职业。
王威差点冲口而出，天，这就是多一些，你杀人啊你。
王威只能详细解释，说，可是问题是你们工商局根本就不让办，我前段时间还托了人，问过你们路科长，你们科长说等这段时间过去，就可以办理了。
哦，你的意思，我们工商局的路科长允许你无证经营？
那倒不是这样说，他说，你们路科长建议我停业三个月。又说，真停三个月，我们是小生意，不都饿死了。
每天饿死的人很多，所以有很多人去贩毒，贩毒将饿死更多的人，对方严肃得说，所以我们只能饿死很多人而不能让更多的人饿死，这，不应该成为每个人违法的理由。
我只是无证经营，又不是贩毒。王威好不容易忍住了争辩的念头，他知道和执法的公务员讲道理完全是徒劳。
对方打开公文包，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本行政处罚通知的小本本，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钢笔。
对方写了几个字，钢笔没水了，用力在柜台的桌面上一抖，一串黑色水珠子圆圆胖胖的在桌面上滚动着。
这时候，每颗墨水的水珠子都在嘲笑王威了。
对方低下头迅速地写着，王威看见对方微微抖动的肩膀，他突然想，对方是不是正在偷笑。
这当然是没有理论依据的想法，而现实中也不允许他，至少眼前的柜台不允许他以比柜台更低的姿势仰视对方。
这一会儿，王威看不见对方的眼睛表情，压力顷刻间消失的无影无踪，他想起自己应该为自己申辩几句。
话还未出口，对方肩膀耸了一耸，他又吓了一跳，以为对方要抬起头来，于是不合时宜补上一个词，同志。
如果你有任何疑问可以拨打本地工商局的电话或者一星期内到本地工商局申请行政复议。对方笑了一笑，将填写好的处罚通知推到了他面前，说，一式两份。
他起了疑问，你们今天也上班？
对方说，上，特意为你这类违法行为加的班。
罚多少？
鉴于你是初犯，暂定罚款金额一千二百元整。
对方的处罚通知沿着柜台的桌面上，纵向推进六十厘米。
王威后来都想笑话当时的自己，眼见自己的血汗钱以每厘米二十元的速度消失，心痛得几乎停止呼吸。
请签名。
对方把笔递给王威。
王威握住了，脑中闪过港台电视剧《陈真》的一幕，一个小日本把军刀递给跪在地上的柳生一郎——剖腹也许就是这种感觉吧。
王威签了名。
签完名，王威心里好像吁了一口气。
在之前的曾经，在某一刻，即便是很不清醒的某一刻，王威仿佛和眼前的对方彼此间是何等的靠近，靠近了，在他以为里，他是欠着对方的，毕竟，自己是不值得靠近的人。
现在，签了这名，彼此间距离又是何等的远，感觉不再亏欠对方了。
多么奇妙的感觉。
对方走了，王威目送着那一顶边沿锐利的大盖帽从网吧的大门门口消失。
如果，这时候他坐了下来，坐在网吧主机旁唯一的一张的旋转椅里，随着椅子旋转，他会飞翔到了天上去。
当王威一个人的时候，他会开始他的奇思异想，在心思渺渺茫茫的来去里，他在电脑前的手指不停，生活娴熟的鼠标的左键右键，世界美好的像是alt＋tab。
这样的生活像看电影，一个人在黑忽忽电影院里，身边有个人不停的咀嚼着一包爆米花。他紧张了恐惧了，可是身旁的声音让他感到安全。
安全意味着接近我们喜欢的事物并扩大对它们的想象，远离我们厌恶的事物并缩小对他们的想象。
一部电影可能是一个人的一生，但，不是他的。
通过电影，他经过了无数个别人的一生，并准备忘记世界上还有像他这样的人，忘记自己的一生。
这个世界既然不会有他想要的世界，而他又有着足够的聪明智慧在自己脑海中幻想出一个新的世界。
然而，王威很快意识到自己坐的这个地方是他开的星月网吧，人民会堂的二楼，楼下是电影院，而电影院早不放电影。
一切的想象消失了。
王威的手指轻快的弹着处罚通知，纸条上清脆的声音，上面有着他的签名，有着对方的签名——萧萍。
王威像狗熊一样缓慢的从座椅上站起来，像兔子一样的匆匆的跑下楼，太匆忙了，以至于他的袖口在柜台桌面上拂过，拂过那些黑色墨水珠子，在跑动中，他抬起袖口看，脏了。
大盖帽正沿着人民会堂的台阶一步一步的下降。
等等。其实这话王威并没说出口，他心中的呐喊加快了他的脚步。
对方显然察觉到王威的到来，转过头，看着他，说，还有什么事情吗？
萧萍。王威终于第一次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对方笑了，整个人民会堂为这明媚的微笑而亮了起来，明眸皓齿，皆在他的眼前。
冬天的阳光暖和照在王威的脸庞，她的脸庞。
王威说了自己的名字。
小苹果说，我知道。
王威怔了一下，小苹果的指了指的他手中的处罚通知书，说，上面也有你的签名。
王威伸出手，小苹果把手背在身后。
王威的手在空中悬停的半秒，又收了回去。
小苹果已经伸出手，笑而不语，这表情仿佛是在说，就这么错过么。
王威欲待把手再次伸出来，到底有些尴尬，肩膀动了一动，说了声，再见。
小苹果的五根手指兰花般清清楚楚的张开，在半空中可爱的抓了一抓，转身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