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鹅毛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惨白的月光仿佛能冻结空气,一座古朴略显破败的堡垒耸立于皑皑白雪中,与连绵的山色几乎融为一体,四角的塔楼上方有缕缕白烟升起,证明它并未荒废。
“妈的,这样的日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一座塔楼中,一个年轻的军士围着炭火搓着手骂道。
“少说两句吧,这段时间不太平,北面已经有好几个哨所被蛮人打了,上头让咱盯紧些总有道理的。”另一边,一个胡子已有些花白的老军边眯着眼朝外看边说。
“我说李叔,这上头是不是傻啊?怕被偷袭多派些人来不什么都有了,光让咱盯着作甚?”
也许因为雪太大什么也看不见,被称作李叔的老军转过身来,也围着炭火坐下,摘下那已经毫无光泽的头盔,抬眼对年轻军士说:“满敦,你这臭嘴可是不行啊,上头的事自有定夺,跟咱们这些发配过来的人可没多大关系。这苦寒之地,哪个愿意来?营里的弟兄们,不都是犯了事,被赶到这受这活罪的?”
叫满敦的年轻军士哼了一声:“犯了事?俺在村里打了那帮仗势欺人的狗,也叫犯事?他们主子,俺亲眼见的,那狗官看上了老陈家的闺女,硬要来抢人,不打他们作甚?打不死他们!”
那老军微微摇了摇头,说道:“别说这些了,盯好醒骑鼓罢。再有半个时辰就该换班了。”
满敦瞅了一眼身后的醒骑鼓,那是一张牛皮崩面,造型简陋的物件,鼓身为石质,与塔楼连为一体,鼓面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已看不出其本来的颜色。
“我有件事就不明白了,徐领头让咱们天天打扫这破石楼,就是不让清理这鼓,这霜都结成什么样子了!”满敦说罢作势就要伸手去拂,却被老军一把抓住。“你就是个猪脑子!我告诉你别乱动啊,这鼓可是提醒敌军来犯用的。”
满敦把手抽了回来,不太服气的说:“这鼓?怎么提醒?它难道张嘴会叫不成?”
“你可别小觑这物什,我在这北地待了有十来个年头,每次敌袭这鼓都......”老军有些卖弄地说到一半,却突然没了下文,只是双眼死死盯住了满敦身后的醒骑鼓。
满敦被弄的满头雾水,问道:“李叔,每次都怎的啊?你这嘴皮子咋还不利索了?”借着火光,他分明看到,明明寒风刺骨,老军的额头上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满敦下意识顺着老军的目光回头,只见那醒骑鼓面上的白霜不知何时裂开了蛛网般的细缝,并且还在愈变愈密。
“快!快!快吹号角!有敌袭!”老军已然回过神来,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充满了恐惧。满敦从没见过李叔这样慌张过,只能一脸茫然的站在原地,半晌才有反应,手忙脚乱的摘下挂在腰间的牛角号,拼命吹了起来。
低沉的号角声响彻在寂静的雪岭间,原本死一样的要塞仿佛突然呻吟紧接着沸腾起来。
城墙中,一个留着一字胡的方脸中年男子从一座大帐中冲出,只见他铠甲略显精良,兜鍪虽旧却看得出经常打磨,腰间一柄长剑象征着身份。这男子劈手扯住一名在营房间叫醒其他军士的小兵,喝问道:“哨兵!刚刚哪座塔楼吹的号?”
那小兵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回道:“徐领军!刚.....刚刚,是....是西北角!”
“西北角吗……该死的,让所有人都在校场集合,一刻之内,到不了的军法处置!”
“是!”
再说塔楼上,叫李叔的老军扶着女墙向远处眺望,一对虬眉拧在一起,喃喃道:“不妙啊,这连敌人的影子还没看到,醒骑鼓上的霜就裂开了,恐怕咱们这次有麻烦了……”说话间,鼓面上的霜雪开始碎裂脱落,一些鼓中央的霜屑甚至在微微跳动。
满敦将牛角号别回腰间,看着城内火把熊熊,数百和自己一样穿着的军士从营房中冲出,不安的问:“李叔,这是敌袭?你怎么知道的?是这鼓......”李叔没回头,只是向后一伸手,示意满敦不要说话,半晌过后,突然低吼道:“来了!他娘的,天杀的狶蛮!”
满敦闻言也靠过来,只见远方天地交汇处,夜幕下本来一片惨白的雪地,突然有黑色如潮水般的东西涌来,那场景,如同黑夜在将大地蚕食。那黑色的浪潮越来越快,满敦感觉到脚下的城砖竟在微微震动,他冷汗直流,双腿禁不住打颤。突然一声尖锐的啸声从远处传来,满敦听得出来,那是响箭升空发出的声音,紧接着就是一声声模糊的嚣叫,如同从地狱传来的呻吟,仿佛能穿透听者的骨髓。
只是呼吸间的功夫,那黑浪的前端已逼近一箭之地,李叔捡起地上的头盔,从火堆中拾起一根柴棍充当火把,说到:“快,我们也下去,去找徐.....”话未说完,却是一物破空而来,随着一声闷响李叔的声音戛然而止。满敦定睛一看,竟是一支黑尾羽箭,从老军后脑射入,箭身穿过了他的头颅,箭簇从左眼刺出。
老军竟还向前迈了一步,紧接才仆地而亡,满敦吓得亡魂皆冒,跌坐在地上,还欲再叫,确是五六箭射来,一箭正中咽喉,鲜血汩汩从伤口中涌出,任他用手拼命捂住,却又从口鼻溢出。满敦在地上爬了几步,就再没了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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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墙内,千余士兵已完成集结,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只能听得见城外如雷的马蹄声和阵阵蛮人呐喊。
被称作徐领军的中年男子面沉如水,看着眼前这一千多副相貌各异的面孔,心中暗?:这些大多都是是戴罪之人,其中只有不到两成是正规军士作为看守,今夜蛮兵大举来袭,不知这些人能不能有拼死抗敌的觉悟。
想到这里,徐领军又不禁看了看人群中为首的二百来名略有些气势的兵士,暗自叹息,恐怕今夜又有不少弟兄不能回到乡里了。
“报!领军大人!西北角哨所起火,北门和西门守城的弟兄快要守不住了,恳请大人火速调兵支援!”传令兵的声音打断了徐领军的思绪,他闻言立刻抬起头来,目光中透漏着决绝,大声问道:“第一营、神机营立刻随我前往西门增援,第二营、火器营支援北门,有谁愿带兵前往?”
“元陵兄,让我去吧。”只见一名年轻尉官上前一步,低头拱手请命。
徐元陵看了这名男子一眼,微微点了点头,说到:“如此甚好,有鹿贤弟坐镇北门,愚兄便放心了。”
那青年尉官闻言抬头,只见他生的剑眉入鬓,目若飞星,面若刀修斧刻,棱角分明,唯一遗憾的是左眉上有一道一寸长的伤疤。这鹿姓尉官又一拱手,旋即点了四百多军士,快步离开。
徐元陵收回目送年轻尉官的目光,转头对另六百余军士吼道:“第三营驻守本部,随时接应,其余所有,随我前往西门城墙!听我号令,出发!”
校场原本整齐的方阵开始移动起来,不过一刻,四百多士兵便随徐领军赶到了西门城墙。但当众人看到眼前的一幕,纵使是经历了数十次与蛮人战斗的徐元陵,也不禁愣在了原地。只见原本在西门值夜的五十名军士已死伤过半,蛮人的黑尾羽箭几乎插满了城砖,不少死去的士兵已被箭矢射得面目全非,若非通过铠甲样式,根本无法辨认出来曾是这里的守军,幸存的官兵龟缩在女墙下,被箭雨压得抬不起头来。而这一切从号角响起算起,才过去不到两刻钟。
“他妈的……”徐元陵气的咬紧牙关,躲避不断飞来的流矢,“弟兄们!援兵已到!坚持住,把这帮天杀的狶蛮打回娘胎里去!神机营,链枷弩机准备!”
随着徐元陵一声令下,身后两百多名衣着特殊的士兵在盾牌手的掩护下推出二十来辆巨型弩车。这弩车弦长足有五米,需要五六人才能推动,而最为特别的是,这弩车的箭矢没有箭簇,整个箭身呈签型,相邻两辆弩车的箭矢皆用铁链相连。
一名看似像百夫长的军士大声喊道:“弩机准备就绪!链枷悬挂完毕!预测距离!准备-----放!”
只见负责操作弩弦的士兵用力一拉击发装置,三米来长的弩矢便随着一声破空爆响飞射出去,只是呼吸之间便化作一个个黑点。
此时的城墙外。一群身着兽皮裘衣,骑着高头大马的批发蛮族勇士正朝眼前这座南人要塞不断射出黑尾的羽箭,不时仰天发出厉啸,似乎定要今夜摧毁这座坚城,再掳掠这雪岭后一座座富饶的村落。
一名细眼高鼻的蛮族青年第一次参与部落的大规模战斗,兴奋的冲在前面。但他突然听到了一声奇怪的爆响,似是弓弦震动,却又声若惊雷,疑惑间他抬头望向发出声音的地方。然而他看到的是几个黑点在飞速接近,黑点间还连有细线。
不过他再也没有机会弄懂飞来的是何物了,只是眨眼间,携带链枷的弩矢便呼啸而来,带着巨大速度,铁链径直飞过了他的身体,直接将他拦腰斩成两半。
血雾暴飞。就这样,二十多枚巨型弩矢飞射进潮水般的骑兵中,百余名蛮族直接被收割走了生命,而飞射的链枷余势不衰,接连打落好几排骑兵后才插入雪地中。随着一轮又一轮的发射,弩矢之间的铁链又形成了简易的拒马,大大减缓了蛮人骑兵前进的速度。
徐元陵手扶女墙,看着无数敌人翻身落马,城外原本雪白的大地浸满了黑红的血,不住喊道:“继续发射弩炮!让这些长毛知道,我们大丹将士的厉害!”然而他此时却暗暗心惊,虽说今年入冬以来狶蛮十分猖獗,更北边的几座哨所已经相继被攻破焚毁,但根据逃回的残兵带回的情报,在这一带活动的狶蛮不会超过两三千,而此时此刻,就在他徐某人眼皮底下的这片旷野上,就足足有有三千铁骑在不断发起冲锋!
徐元陵额头上不禁渗出冷汗,他明白自己所镇守的要塞后十余座村庄才是这些蛮人的真正猎物,他也明白一旦这里失守,村庄中的百姓必将遭受灭顶之灾。然而敌众我寡,虽说他早已派出快马向后方求援,但最近的一座城池朔风城也至少要一天才能到达,就算朔风太守驰援,恐怕援军到时他与这一千将士早已变成冰冷的尸体了。
头顶箭矢如蝗。徐元陵眼睁睁看着,蛮人在死伤了数百人之后,终于逼近了城墙,一道道飞爪绳索被抛掷上来,敌人开始攻城了!
“传我命令!士兵由各伍长带领,分头截断攀登绳索!再派人通知第三营的百夫长,让韩显那小子带一百人,以最快的速度集结在西门待命!”徐元陵一咬牙,起身砍断一根绳索,又飞起一脚将一名刚刚攀上女墙的蛮兵踹下。然而敌人数量实在太多,不少城段已展开了惨烈的肉搏,时不时有守城士兵的惨叫传出。
“领军大人,城墙是守不住了,咱们兵力太过于分散,会被各个击破的!咱们退守兵营,还有一线希望!”神机营的百夫长挥刀砍翻一名蛮兵,冲到徐元陵身后大声说道。
“干他的亲娘!”徐元陵已经不知自己杀死了多少敌人,但敌人却越杀越多,自己手下的士兵则仅剩二百余人,看着堆满尸体的城墙,还有城下黑压压的敌人,他心一横,回头说道,“传令下去!所有人有序撤退!破坏弩机!”他本想与韩显的援军汇合再伺机反击,然而守城士兵早已斗志全无,听到撤退二字,直接开始了溃逃,混乱之中有不少人竟被自己人活活踩死。
等到徐元陵带着残兵撤到城下,回头一看,还跟在他后面的已不足百人,大都是自己乡里带出的兵,至于那些配军早已死的死跑的跑,所剩无几;两个营的百夫皆不在其中,想必是已经交代了。再望向城门方向,却看见韩显正灰头土脸的狂奔回来,身后是几十个一样灰头土脸的士兵,看来西门已被敌人攻破了。
韩显几乎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徐元陵面前,一脸绝望地说:“徐老大,今儿个是老天爷要灭了咱们啊!这长毛实在是太多,刚刚北门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已经失守了啊!那个姓鹿的多半是死了,再这么下去,兄弟们就都得死在这啊!”
徐元陵一脚将韩显踢翻,怒骂:“瞧你那点出息!摸摸自己的卵蛋看还有没有!今天晚上,咱们就算全死在这,也不能轻易放一个蛮人过这要塞!”
韩显踉跄从地上爬了起来,却是慨然道:“徐老大,我韩显也跟著你好几年了,咱是不是怕死的人老大还不清楚?咱这是怕就这么死了,乡里的父老谁供养?但既然徐老大这么发话,今儿个我也豁出去了,非让阎王老子在我名下多记几笔杀债不可!”
徐元陵闻言一窒,是啊,弟兄们要是都死了,乡里的父老又有谁去供养呢,他缓缓叹道:“有你此言便足矣,不过我们需尽快将这里即将失守的消息送回后方,让村子里的乡亲做好准备,韩显,你便快去吧!”
韩显还欲再说,徐元陵却将他往后一推,扭头对幸存的士兵下令:“将士们!随我结阵待敌!”韩显无奈,拱手唱了个诺,翻身跨上一匹马,直奔南门离去。
望着韩显飞马而去的身影,徐元陵心底竟涌起一阵悲凉,他此刻想起了自己家中怀有身孕的妻子,算算日子也快要临盆了,还有家门口那棵老梅树,不知今年还能不能开花......想着想着,两行热泪在他满是尘土的脸上划下清晰的痕迹,他用披风轻轻拭去长剑上的污血,又紧了紧兜鍪的缨束,猛地冲正从城门涌进的蛮人一挥手:“弟兄们!报国杀敌,耀我大丹!”
“杀!----”仅剩的两百余名军士齐声呐喊,竟毫无畏惧,跟随徐元陵一同冲杀了出去。然而,人数的劣势终究无法靠勇气补齐,面对蛮人骑兵的铁蹄,丹国的士兵如同稻草人一般,不断被踏翻斩杀。
徐元陵左右支突,身上早已鲜血淋漓,眼前的景象正逐渐模糊。只见又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马背上的蛮人手舞弯刀,寒芒从徐元陵腹部划过,竟开了道足有两尺的伤口,肠肚都带了出来。徐元陵吃痛,伸手欲扶身边一根马桩,却是抓了个空,紧接他两眼一翻,便倒在了无尽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