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影的轮廓逐渐清晰,贾不伪终于止住腿抖,眼前这家伙是个活人,吞吐间有热气升腾。
这人开门见山的几句话和举动间云淡风轻的闲适,不禁让贾不伪搜肠刮肚的去想王玄微曾向自己提过所有关于这演兵台的典故,只可惜阮良玉的事情,王玄微和黄曲阳是有过约定的,除他二人,对所有人闭口不提。
“后辈,看来那道符魂进入你的体内了。”这个身穿白袍举止儒雅的家伙正襟危坐闭紧双眸,一副世外高人指点凡夫迷津的样子。
主符魂在贾不伪体内躁动不安,一直嚷嚷着快跑,和这符魂相处有些日子里。冷嘲热讽外加各种不配合不妥协,贾不伪实在没有想到,这么个桀骜的主儿还能有他怕的东西。贾不伪讥讽地问道,“这是谁?你认识。”
符魂声音发颤,“王下良玉。”
简单单四个字,差点没让贾不伪落得个半身不遂。这四个字只是在某些隐晦典籍中出现过,或只言片语,或零零散散,但这绝不影响这家伙的凶名。屠城数十,屠人百万。普通人杀头猪还得心悸几日,这家伙屠个城也就存乎一心,一句话,不开心便是屠城解烦,开心就是屠城快活。贾不伪在心中把王玄微一顿痛骂,骂这老头不讲师徒情谊,这破亭子底下藏了这么一个杀神,不是坑徒弟的吗。
贾不伪小心翼翼地往后退了一步,尴尬地笑了笑,然后不失礼貌地鞠了一躬,“阮先生,久、久仰大名。”
对坐阮良玉朗声一笑,比之那些在士林中自诩清名的文人雅士笑得还要爽朗,只听笑声,还以为是一个求得人生大道的读书人。“你知道了我的身份,不过你在害怕,对吗?”
贾不伪肯定不能如实说,跟阮良玉这种人打交道,在没摸清其脾气前,你露怯和逞强都有可能招致祸身,这时最好的方法就是以不变应万变——继续尴尬地笑着。
阮良玉掏出一把九折扇,刚展开扇面又将其关上,他低着头盯着一开一合的扇面,良久抬起头望向贾不伪。“堂堂将军之子竟惧怕一个杀手,这如果传出去,阮良玉在世人心中的认识肯定更差了。”最终,他把折扇合上,抬头望向贾不伪,“你很不错,比令尊要强。”
——
指天殿内,黄曲阳背着手一级一级地往阁顶走,不时地还看一看这周遭雕刻至细理的木饰精品,或振翅雄鹰,或匍匐猛兽。黄曲阳弄不明白,公输伐止这个老瞎子,怎么就那么喜欢木雕,他又看不见东西,木雕有什么好的。
自从公输为朝廷效力,指天殿便再无人进入,几十年的尘埃积起厚厚的一层,足有一指厚。指天殿虽和其他殿一样,整体由檀木垒砌而成,隼接处用防虫的香樟木契合,是常见的道门建筑。可不同的是,其内部却镀了一层精钢,并用上清符箓加持过。旁人镀精钢都是在建筑外,以防外敌入侵,好有一铁堡坚守,可这公输伐止偏偏在指天殿内镀精钢,写符箓。如此一来,阁门一旦关闭,内部的人想出来都难。旁人猜不出缘由,都只觉得是这瞎子练剑练傻了。但一旦入得指天殿内,举目四望,就会发现这密布四面墙壁的刀斧之痕,短则寸许,长则数丈,且深浅不一,如东域炎兵谷的那面‘试兵墙’,伤痕累累让人愕然。
“公输这家伙的剑气,果然还是天下第一甲啊。”
四面铁墙之上刻痕,皆是公输伐止这老瞎子以双指刻出来的。
渐渐登上殿顶,这四周封闭的大殿,竟有风声传来。随着离殿顶越来越近,渐渐地能听到刺耳的刀剑之声。指天殿顶是藏经阁,敢在这里练剑,也只能是那个内定的下一任凌烟阁阁主了。
韩延淮披头散发如戟分张,双目猩红,手中拄着那把求道剑半跪在地上。他的周围书籍散乱,几处书架被剑气劈开,歪歪斜斜狼藉地散落在四周。
黄曲阳背着手,轻轻叹了口气,“延淮,你师兄明日出关,后日我们一起去悬镜山,你也早做准备。”
韩延淮低着头,声音低沉,“师父,我怎么觉得,我的道并不是我想的那样。”
韩延淮这六日来一直浸在这指天殿的藏经阁中,本着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几乎把公输伐止当年所著书籍读了个遍,可他才年仅十六,不如贾不伪这等老油子道心又坚又滑,涉世未深的他得了那么多有蛊惑性的书,怎能始终如一。
深谙其中缘由的黄曲阳看了一眼爱徒,叹了一口气,“为师是兵祖,当年的道是辅佐帝王。你既然是当世兵圣,那你的道就是辅佐帝王成就他的道。”
这句话说完,黄曲阳没有多做停留,他相信以韩延淮的悟性,自己能够走出来。如果足不出出来也好,便不用再去悬镜山为天下人耻笑。
——
“七百年前我拥有这道符魂,便四处杀戮,若不是尚有一线良知苦撑,只怕这天下都要无我阮良玉容身之处。三百年前,令尊拥有这道符魂,为止杀意屠便天下妖族,道相同,可他却成了天下人口中的英雄。三年前,我本以为令尊会在死前带这道符魂一同离去,呵呵,没想到他会将这符魂传给你。”阮良玉将折扇展开,九折扇赫然一阮字凤舞龙飞,看此字的章法,竟似曾相识,“不错,这镇魔台是我所创,本来是为了镇压你体内的那道符魂。可是当年的我不觉得这世间有何可留恋的,倒不如让这道符魂搅他个天翻地覆。可今日见你,这道符魂未必不可留。”
阮良玉一番滔滔不绝,并不考虑贾不伪作何反应,这像是提前背好的贯口,只是时机到了,顺势说出来而已。
贾不伪发现这阮良玉似乎并没有要杀自己的意思,毕竟按照古籍记载,这个杀神可是照面必死,没理由他二人从未蒙面这阮良玉便能区别对待。“阮、阮先生,您在这待了七百年?”
阮良玉点点头,不置可否。
“那您为何没有飞升上界,不是五百年便成仙吗?”
“成仙?”阮良玉笑了笑,手中折扇摇了摇,“三百年前就是了,不过我到了上界后,发现那些家伙都是些熬到五百岁的迂腐之辈,杀又杀不死,骂又骂不过,还是这湖底自在,于是我便有回来了。当然,也算是等你。”
“等我?”贾不伪实在弄不明白,自己一个纨绔高粱,何德何能让阮良玉这种老怪物等自己百年。
“放心,我可没有什么武功秘籍传给你,能力我有,但我没有那么好心。”阮良玉倒是看门见山,在他看来,这贾不伪虽特别,但还不至于有能耐传自己衣钵,“镇魂台的木桩虽能让你学会躲避刀剑,但世间局势瞬息万变,没人能保证自己一辈子不中刀枪,我教你此术,便是能够保你在长剑戮心时,还能保住一条性命。”
贾不伪狐疑地看着他,剑都戳到心口上了,怎么还能有不死的道理,“什么意思?”
“移心之术,为保命之上策。让你活的久一些,这戏我便看得长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