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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迷雾尽散,一瞬天

履霞路上又添了幢时新的小洋楼,自然惹得路人百姓们言语纷纷,还未见过这楼的主人,却是有不少的传言已然满天飞。有的人说,这栋楼是哪个显贵人家,为女儿特意修建的生辰礼物;还有人说,这所房子的主人,其实是一对蓝眼睛的洋人夫妇;甚至有人说,这定是哪个有钱人,为在外头养情妇而建的。

诸如此类的传闻,从破土动工开始便是没有停过,直到白萍舟搬进了这所房子。其实,想来也是被人猜中了几分的,这房子真正的主人诚然是另有其人的,只不过,她却是连个遭人唾弃的情妇都算不得。

一想到这里,白萍舟不禁心烦意乱起来,她将手中的报纸揉作一团,随便就丢到了桌子底下去。却在这时,屋外响起一阵清脆的喇叭声,她有些匆忙地走到窗边,从这里正好可以看见外头的大门。只见一辆黑色的小汽车,缓缓的在院前停下,不稍时,她便看到了自己满心念着的人,正从那车上下来。

想她这样一个心比天高的人,纵使多少权贵富绅甘愿为她提鞋戴帽,她都是不愿拿正眼瞧人半分的。记得小的时候,她爹还曾说过,她这是下等的命,还偏偏生了这么幅赔钱的性子。可是到了如今,却是为着一个凉薄之人,放下了所有身段。

白萍舟长长吁了口气,娇艳的脸庞立刻变得笑靥如花,又端着莲花小步迎上前去,“嗬,四公子……哎哟,瞧我这糟践的记性,现在该是称您声少帅了,今儿个怎么就得空跑我这里来了?”

顾敬之睫睑轻垂,只拿眼角瞟了瞟她,反问道:“不是你挂来的电话?不过现在看来,倒也是活得好好的。”说罢,他便解着袖口,边往那小花厅的沙发走去。

白萍舟的脸色一下便黯了黯,却是眨眼的功夫又变了回去,嬉笑道:“这换了身份,说话都这么呛人了。”她袅娜着走过去,亦同坐到沙发上,倾过身子,整个人都似伏到了他的身上去,幽幽地开口,“怎么,你那个疼到了心尖儿上的宝贝夫人,又是哪里惹你不如意了?”

见她主动投怀送抱过来,顾敬之立刻将手抵在了她的腰间,正欲往外推去,却又是想到了什么一样,反倒是借力往回一揽,一把将她搂进了怀里去。他冷笑一声,转过脸来看着她,一手搂着那柳条儿般的细腰,一手摩挲着她细嫩的下颌,“我这不是来瞧我最宝贝的心肝儿了么。”

白萍舟早已是习惯了他这些轻佻做法的,便只是一脸娇笑地轻捶了他一记,说道:“那我可是捡着宝了,赶明儿定要好好上门去显摆一番的。”

转瞬间,顾敬之的眼里却是露出抹发狠的光来,手上亦是加了几分力道,他靠近她的耳畔,“不过,你但凡敢伤到她一根头发……”

白萍舟惊愕地看着他瞬间变了模样的脸,表情愈发的扭曲起来,被他捏在指间的下巴,实在吃疼的紧。她使劲挥开他的手,跳也似的从沙发上逃开,恐慌的连连退开了两步,咬牙切齿道:“疯子。”

顾敬之眉峰一挑,缓缓捻着方才捏过她下巴的两根手指,上面沾了些许细碎的脂粉,他有些嫌恶地皱起了眉头,起身正了正衣裳,“好好歇着罢,过几日,总要有事情做的。”

白萍舟闻言一怔,其实她都明白,自己在他的心里,向来不过是颗棋子罢了。在他那盘千秋大业的棋局上,一枚毫不起眼的棋子,可她这一枚清醒的棋子,却是当的甘之如饴。她苦笑着看向他往外走的背影,勾起的唇角,显得那般凄凉。

才停了大雪,却又飘起了雨丝,白萍舟取了把油纸伞便追上前去,递到他的手中,“既然有事要做,那可别淋着了,回头再着了凉。”

顾敬之点点头,并没有因为她的关心而显得有丝毫动容,转身便往外头走。白萍舟立时往了二楼跑去,从她房里的窗户,是可以一直看见围墙外头的。只见那簇新的油纸伞,一出门即被他随意地丢弃在一旁,更是被随在后头的仆人,毫不在意地踩踏而过,然后便深埋进了那厚厚的雪里。

她就这么定定地立在窗口,身上只穿了一件白纱睡衣,长长的裙踞拖到地上,随风微微蜷曲着。窗子被开得极大,冷风直往里蹿,吹着她正流着鲜血而残破了的心。她的眼神空洞无光,喃喃道:“当真是,人贱物亦鄙。”

那上楼来的丫头,见她这副样子,着实被吓了好一跳,忙上前合上窗子,说道:“白小姐,你的伤风才好了些,可是经不得这样吹的,回头若是越来越严重,坏了嗓子,这还怎么登台呀。”

白萍舟痛苦地阖上眼,是啊,她不过是个靠嗓子吃饭的下九流戏子,同那烟花巷里的风尘中人也好不过多少,又拿什么与人清清白白的女子去比?如今自己能有这样的门面在,她岂不该是要对老天爷千恩万谢了,还有什么脸面再去奢求更多呢?

又过了两三日,她这病才算是完全见了好。眼见着新年越来越近,可家中却是与她一个样子,没有半分的生气,便叫了仆人与司机,正打算出门置办些东西,贴身的丫头却来传了话,“白小姐,四公子让人挂了电话来,说是晚间让您往明和庭去一趟。”

白萍舟听了,正在戴着手套的手微微一顿,重重吸了一口气,才又重新开始戴另一只手套,“那便让司机直接往明和庭去罢。”

及至明和庭时,方是晚餐的光景,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酒楼前挂着的一对大红灯笼早已亮了起来,虽说里头装着的并不是火烛,但仍旧显得十分的应景。

白萍舟回头打发了车子回去,便往楼里走去。辅一进门,便有仆人上来接去了她的衣帽,道:“白小姐,请随我来。”她虽不是这里的常客,但到底也是这甬平城里名人,想是只单单报了名字,也是无人不晓的。

包房在三楼的尽头,是最上乘的雅间,那仆人为她开门后即退下了。白萍舟只略略往里一瞧,便看见了那顾敬之与赵孚生相向而坐,一旁亦坐了位女子。她心中却是一沉,当下便猜到了几分。

此时,赵孚生也瞧见了她,眼里闪着几分惊喜的光,“哎呀,可当真是白小姐来了。”

白萍舟见他已然瞧见了自己,只好笑着走进厅内,本着剔透的心思与极好的眼力,道:“当真是失礼了,萍舟不知道来的贵客居然是赵司令,”又转头对顾敬之道,“四公子您也真是,怎就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备些薄礼来。”

顾敬之略微勾了勾唇角,眉梢也染了一丝笑意,装作不满道:“怎么?来瞧我倒是不用备礼了?看来赵司令的地位,果真是不一般的。”

这话自然是说进赵孚生心里去了,顿时便扬眉大笑起来,一副得了十分便宜的模样,又替白萍舟拉开了紧邻他一侧的椅子,道:“白小姐快请坐。”

白萍舟笑一笑,只好坐了下来,却是如触针毡。抬眼间,她便真真切切地瞧见了那张清如淡菊的脸,此刻正冲着自己莞尔一笑。

“白小姐,好久不见。”罗轻寒脸上虽笑着,可心里却是五味杂成,便在白萍舟进门地那一刻,她即是味同嚼蜡了。

只见她也冲着自己浅浅一笑,一对好看的梨涡,就在花朵一般的脸上绽了开来,“许久不见,少夫人。”

这白萍舟虽出身戏园,但从里子来看,却是没什么风尘气息的,反是难得的举止得体,亦是八面玲珑。

轻寒想着,她若是生在了少许好些的人家,又或者来日离了那戏园子,怕是会更像位大家闺秀的,偏偏又是生得如此俏丽,自己自然是没什么能与她比较的了。想是世间之人,不论是谁遇到这样的女子,大抵都会如同这赵孚生一样,毫无避讳的大献殷勤的。

这样的念头,似乎是一瞬间就冒了出来,她瞥了一眼身旁的顾敬之,从他的眼里,却也看不出来有任何因为赵孚生的行为而不快的意味,不禁略略觉得好受了些许。只是心中到底烦闷,便随手取了眼前的酒来喝,更是如同饮水一样,竟就一下见了底。

白萍舟恰就见了这一幕,又急于避开赵孚生的纠缠,便道:“看来,少夫人的酒量很不错呢。”

轻寒手中的酒杯还未来得及放下,听见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又加之方才喝的急了些,人亦是有些发晕,便是就这么愣住了。反倒是顾敬之,转过头来看她时,才发现原本满满的一杯酒,居然已经一滴未剩。

他拧了拧眉,有些不悦地从她手里取下杯子,搁在了自己的另一边,算是不许她再喝了。白萍舟对着此情此景,原本噙在嘴角的笑容,一丝一丝地凝了起来,像是赌气又像是试探一样,她往自己的杯中加满了烈酒,亦是一饮而尽。

只不过,那点心思自然是未能如愿的,她的举止并未换来他的半许怜惜,反令那赵孚生来了兴致,哈哈大笑着道:“白小姐果真好酒量,看来与少夫人一样,皆是巾帼豪杰啊,我可是得敬二位一杯的。”

他说着便为白萍舟又斟了满满一杯,举起杯子往轻寒面前伸了伸,顾敬之却道:“她怕是不能再喝了,便由我替了罢。”

轻寒仍旧未缓过神来,只发懵地看着眼前觥筹交错间的一切,穿过透亮的杯盏,却只有白萍舟那一张不可方物的脸。

赵孚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全是冲着白萍舟去的,听得顾敬之这样说,亦不过敷衍道:“四公子可真是心疼夫人。”

顾敬之又斟了一盏茶,十分自然地搁到她面前,口中却道:“酒过三巡,也该进入正题了,想必赵司令当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赵孚生闻言,眼中精光一敛,想着也不过半年的光景,眼前的人,早已是有着超乎年纪的城府与魄力,已然不是当初那个黄口小儿了——不过,这也只是他的看法而已。顾家的人,怕是打从一出生,便是个个不容小觑,“果然是什么都逃不过四公子的眼睛。”

顾敬之道:“赵司令不妨直言。”

“如此,我便明说了,”赵孚生一顿,颇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前些日子,大公子来过我府上做客…”

话落,顾敬之眸色一滞,转而又恢复如初,轻巧道:“哦,是么?”

赵孚生促了促眼,看到他竟是如此的不动声色,也是令他始料未及的,“大公子的意思是,想在这甬平城之外,干出另一番大事来。不过嘛,这您与大公子此前的一出,我也是略有耳闻的。”

顾敬之道:“那想必赵司令定然是相拒了,如若不然,也无需跑这一趟了。”

赵孚生道:“那是自然,老夫不才,不过自诩看人还是有着七分准头的,大公子的眼界,远及不上四公子你。”

顾敬之剑眉一挑,对于他的公然求和,只一声轻笑,“不过赵司令的诚意,看来还是不足的。”

赵孚生咋了咋嘴,“四公子的意思我自然明白,只是我这人啊,最是没有眼力见儿的,这要万一你们不过是自家兄弟斗个隔夜的气,我倒一本正经将人拿了住,那岂不就犯了大错了,我可是不敢拿脖子上这吃饭的家伙开玩笑。”

如此心照不宣的事情,倒是让他说的滴水不漏,竟就既开脱了自己,又是在明面儿上卖了个好口。顾敬之心下自然明白,再作深究,亦不过是无谓之举,便笑了笑道:“那么,我便敬赵司令这一杯,庆贺我们能够携手共进。”

赵孚生亦是笑着:“听候顾少帅差遣。”

这一场晚宴结束,已是入夜时分,白玉盘般的月亮被笼在丝丝缕缕的云雾间,却依旧散发出皎洁的光来。屋外头清冷的很,只是略略吹过一阵风,便足以令人打个寒颤。

明和庭的门口,一左一右停了两辆漆黑色的小轿车,映着从大门里传出来的灯光,车身锃亮。酒楼的一个门房,正引了他们往外走来,只是这一行人皆是染着深浅的醉意,步子亦略显蹒跚。

白萍舟当是醉的不轻,整个人任由那赵孚生半扶半搂着。见得如此良机,赵孚生自然是不愿平白错过了去,“看来白小姐是醉了,不如我便顺道送她回府罢。”

外头本就寒冷,轻寒方才实则并未喝下多少酒去,不过是一下饮得急了些,才有些头脑发昏,而现下又被这冷风一吹,倒也清醒了许多。听得赵孚生口出此言,她更是当即反应了过来,急急道:“白小姐醉成这样,怕是一个晚上都要不得安生的,若是因此叨扰了赵司令,那可真是我与阑安的不是了。”她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念头,只是这些话,便像那开了闸的流水一般泄了出来。

赵孚生眼见着如意算盘就要落了空,便刻意地瞧了瞧顾敬之。顾敬之自是明白他的意图的,虽说这里边到底也是带了自己的几分授意,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轻寒居然亦是如此敏觉。

只不过,真正令他诧异的,不是那些旁的,恰就是她唤的那一声“阑安”,轻声细语,就像拿了颗琉璃石子儿,轻叩着他的心扉。这是他幼时的别名,后来便被用来作了表字,她是从未叫过他的表字的,哪怕最初当着一众长辈的面,她亦是不曾叫过的,可今日竟就这般叫出了口。

阑安,阑安……到底,是有多久,不曾有人这般唤他了呢?

轻寒见他顾自出着神,不禁以为他是在想着什么理由,好来搪塞自己。虽说她与白萍舟应了那样一些关系,可却也不忍眼睁睁看着她无故被人欺辱了去,眼见那赵孚生正欲开口,便也顾不得得罪与否,一横心冲着那开车的侍从喊道:“你还不快将白小姐扶到车上去。”那侍从被喊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儿来,小心翼翼地搀着白萍舟,将她安置在副驾驶座的位置里。

回去的这一路,顾敬之只是盯着轻寒的脸——毫不掩饰地盯着。她终是忍不住,开口道:“你总是瞧着我做什么?”

顾敬之往软背上靠了靠,“我倒是从没见过这样的你。”

轻寒只以为他说的是白萍舟的事,便是没来由的一阵怨怒,“那赵司令一看就是安了坏心思的,你若真让他带走了白小姐,还指不定会出怎样的事儿。”

顾敬之尽是无所谓的样子,道:“能出什么事。”

轻寒见他毫不在意,顿时生出了几分的疑惑,他与那白萍舟不是关系匪浅么?这按理来说,今日之事应当令他十分不悦才是,可他反倒像是与之无关一样,更是在赵孚生出言意欲带走白萍舟时,未表现出任何拒绝之意。她正想开口问些什么,车子却是“吱”得一声,停了下来。

顾敬之吩咐道:“把白小姐送到客房去。”

轻寒下意识便脱口而出,“你为何不自己送?”

顾敬之戏谑道:“你不是不准别人碰她么?”

轻寒知道他这是在故意打趣自己,可心里却是不知怎的,忽就泛起了一股气恼来,连带着开口的话亦带着些酸涩,闷哼了一声,“不过是那赵司令又老又丑,如若换做是你,我自然是不会横加阻拦的。”

这话里微酿的酸意,倒是令顾敬之的心中一动。他侧过头又看向她,只见她微微蹙着一副柳眉,正凝神望着外头的一片夜色,那银亮的月光照进她清澈的眸子里,就好似天上拨云散雾后的星辰般璀璨。这么想着,他的唇角便不禁往上牵了牵,却是挂起一抹笑容来。

开车的侍从迎他们下了车,才回去看那白萍舟,只是她已是烂醉如泥,走也走不得,搀也搀不了,便索性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这才顺利送到了客房里。

由着夜色已深,天又这样冷,轻寒不好意思再差使别的仆人起来,便让打发云姻去看顾白萍舟,可这云姻倒是一撇嘴,道:“我守了这大半夜,可不是为着那些不三不四的人。”

“云姻,”轻寒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床上的白萍舟,生怕她会听见似的,不过见她仍是紧闭着眼的,才略略安心些,轻声道:“要实在不成,那白小姐便我来照看,你去歇着罢。”

云姻到底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听得她如此讲,便是宁肯自己来受这万般的气,也不能够让她去□□白萍舟的,“那我是更不依的,可不能让她占了上风去,您就安生睡去罢,我照看着便是了。”

轻寒轻笑着出门去,她明白云姻嘴硬心软的性子,自然是拿那话来故意诳她的。虽说,由着她自己来照看本也无可厚非,只是晚间的时候喝酒喝得猛了些,现下怕是真正上了头,反觉着有些发晕,匆匆洗漱之后便睡下了。

顾敬之看着她房里的灯灭去,却依旧是神思清晰,毫无睡意。他换了居家鞋,悄无声息地走下楼去,从酒窖里取了一瓶酒,便独自一人在餐厅里饮了起来。鲜红色的液体在剔透的高脚杯中微微漾着,明亮的电灯光照进来,是一片的流光溢彩。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以至于是如此的清醒,又或者什么都没有想,只是试图用酒精来麻痹自己,想着这样总能有些许的困意。

昏暗中,一对金莲细足,着双藕色的光面软缎鞋,悄然靠近。顾敬之只略略抬了抬眼角,便又继续往杯中倒着酒,头也不抬地道:“舍得醒了?”

白萍舟见吓不着他,便索性笑着大步走上前来,纤细的身段就像风中的柳条般柔软,“这么好的酒,四公子居然一个人躲着喝,可真不够意思。”

顾敬之道:“白小姐千杯不醉,我若是叫上了你,只怕是一滴都要喝不到了。”

白萍舟听了这话,倒是咯咯地笑了起来,“赵孚生那老儿,倒是说对了一句话,果真是什么都逃不过你的眼睛。”

“你就不怕,我真将你送了那赵孚生?”他忽然问。

“不怕,这不是有你那位善心的夫人么,还有,”白萍舟端过他的酒杯,啜了一口,“你当真也是舍不得的,不是么?”

只这一句话,便是滞住了顾敬之的眸光,亦是滞住了廊柱后头的人。

轻寒原本只是起床想要喝些水的,却想着这数九寒天的,虽说屋子里通着热汽管子,但云姻免不了进进出出,到底是更深露重,就打算为她热些牛乳送过去。意外见到餐厅里亮着灯,于是端着颗好奇的心,却见到了最愿意见到的一幕。

几乎是落荒而逃的,她趿着双绒鞋,踩在那软绵的地毯上,发不出一丝声响。自始至终,没有人发现她的存在,亦不曾看见她仓皇离去的背影。

自是一夜到天亮。

自鸣钟才敲过七下,轻寒便叫了辆车往街上去。昨夜几乎一夜未眠,她一上车便靠着车窗,竟就沉沉地睡了过去。醒来时分,已是艳阳当空。那暖橙的阳光照到积雪上,就成了雪亮的一片,明晃晃地刺人眼睛。

司机早已十分识相地将车停了下来,这会儿见她醒了,便问:“夫人,已经十点钟了,要不要回府用餐?”

轻寒想了想,道:“不回了,去畅春园。”也不知是循了些什么念头,畅春园三个字便脱口而出,她不想回去,却也到底耐不住,想要瞧一瞧白萍舟走了没有。

白日里的戏园子,自然不会有什么大场戏,皆只是些杂碎的表演。不过这里倒有个新鲜的规矩,便是会在午间的时候,即报上晚上的戏目,白萍舟自然十有八九是在场的。轻寒要了一间上等的雅间,在二楼最里头的位置,能将台上人的一颦一笑,都瞧得清清楚楚。

她又叫了一桌子的菜,却连筷子也不曾动一下,早已经过了午间的用餐时间,她依旧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有小厮上来询问,是否要将菜撤了再换新的,唤了她两声亦是毫无反应的。那小厮便是不敢再问了的,生怕恼着了她惹来祸端,正欲退下之际,她倒突然起了身,“不必换了,若是见着外头有可怜人,便替我施舍了罢。”说罢,她又往小厮手里塞了些散钱,算是当劳苦费。

拿了钱的小厮十分开心,连连唯诺地跑到前头替她开了门。戏园子是围廊式的,以至于这门一开,她就瞧见了对头的包间里进去两个人,不是旁的人,正是陆兆坤父子。轻寒略略垂了垂眼,生怕万一他们回头,撞个正着。

可不过半许,便又有一人匆匆往他们包房的方向走去,她细细一瞧,才发现居然是那盛有良,立时觉得疑惑。于是她打发了那小厮,鬼使神差的竟就绕过围廊,直直往了对面走去。由着是白天的缘故,戏园里本就没什么人,二楼的雅间更是空空荡荡的。轻寒见门口亦无人把守,就大着胆子在外头听了起来。

他们说话的声音并不大,轻寒听得十分吃力,连呼吸都摒了住,生怕错过一个字。她听见是陆兆坤的声音,“盛先生,我们怕是被算计了。”

盛有良道:“无需担心,他行事倒也算磊落的,不至于为这点钱财,来算计你我,反倒坏了自个儿的名声。”

陆兆坤道:“盛先生手掌这大半个北方的商脉,自然有恃无恐,只是陆某到底不过个小角色,这么大的一笔军火,可是难以下咽的。”

屋里一下安静了下来,轻寒一听得“军火”二字,心里便是“咯噔”一下,后背亦是直冒着层层冷汗。这时又传来盛有良的声音,似乎是轻笑着道:“听陆先生此言,这是信不过我了?”

陆兆坤道:“我自然是信盛先生的,若不是如此,也断不会做出害人性命的事来。”

“陆先生可不能成了瞻前顾后之人,那人也不尽然被你我所害,想来也是他自个儿命薄,连这牢狱之灾都捱得过,却是躲不过天意。”

犹如一道惊雷闪过,轻寒顿时猛地一个颤栗,整个人立时便僵在了那里,一股寒意自脚底□□全身。她几乎是动弹不得了,冰凉的手掌紧紧掩着嘴,和面色一样的惨白。她生怕自己会叫出声来,只是喉咙里翻腾着,却也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父亲!”这一声带着隐隐的震惊与怒气,是陆绍迟。

只是他这一声怒喝,倒令轻寒恢复了一些理智。她打算尽快离开,可双脚却不听使唤似的,连直起身都觉得有些吃力。她扶着墙缘,抬头想要看看那小厮还在不在,却瞧见了一同前来的司机正站在不远处。

她不知道他是何时在那里的,只是可幸的是,此人训练有素,自始至终没有冒昧惊动了她,还有那房里的人。那司机见轻寒朝他这边望了望,随即心领神会,悄声靠近,将她搀了过来,倒也不忘下意识往那门缝里探了一眼。

待回到了车里,轻寒才彻底厘清了方才听到的那些话。她是到底都不曾想到的,父亲居然是折在了陆兆坤的手里,成了他的替罪羊,而自己却还将人家当做恩人一样看待。现在想一想,父亲怕是早已料到了这一天的,只是没有想到,会将自己的命都赔了进去。

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委屈,就像是当初自己嫁进一无所知的顾家,到后来送走父亲,都抵不过现在这一刻难受。不是愤怒,不是怨恨,而是委屈。她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的感觉,只是眼泪好似决了堤的河水一样,止都止不住地往下掉,这一颗又一颗的泪珠砸在她的心上,更是坚定了她的信念——追究到底的信念。

脸上的泪痕干了又湿,湿了又干,胸口沉闷的就要透不过气来了。没等司机将车停稳,她便夺门而出,有些踉跄地往里走。顾敬之正坐在厅里翻着一份报纸,见她突然闯进门来,又是这样的一副样子,心下一紧,顿时峰眉紧促,却是欲言又止。

白萍舟正从房里出来,带着一贯的笑,才想开口,“少……”

可轻寒却没看到他们一样,匆匆掠过她的身旁,径直往楼上走去。白萍舟亦有些不明所以,但也是看得出她是十分不对劲的,便望了望顾敬之,果然就见到他愁着一张脸。她是何等聪明的女子,便走到门口,将那司机招了进屋,自己反倒出门朝着后头花园里去了。

顾敬之将报纸往茶几上一撒,道:“少夫人今天都做了什么?”

那司机一五一十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但那一些许遮掩仍躲不过他毒辣的眼睛,“就这些?”

“倒是还有……离开园子之前,少夫人像是在另一间屋子门口站了许久。”

“屋子里是谁?”

“屋子里是盛先生,还有先前来过府里的那位记者先生,另一人倒是不识得的。”

又是他。

她这一幅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是因为那个人。

他紧紧握住双拳,连指关节都泛起了隐隐的青白色,深敛的目色里,闪了闪令人寒栗的光,那充满阴鸷的眸光,又牵出丝缕的妒恨来。

轻寒回到房里,便往那软绵的沙发里一倒,全身就像瘫痪似的,久久无法缓过神来,脑海里掠过无数种的念头,可到底是理不出半点清晰的头绪来。

直到天边的晚霞散尽,夜色像洒了的墨汁一样,浸染着窗外的一切。

大约是到了晚饭的时间,有丫头上来喊用饭,她这才整了整衣衫,下楼往餐厅里去。看到端坐在餐桌前的白萍舟,她只觉满心的疲累,亦是无法再去计较多想些什么。她才经历了下午那可笑又可怕的一遭,实在是身心俱哀,以至于越发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只要能在这个乱世里安稳的生活便是足够,而那些遥遥不可及的,为何还要如此执着呢?

是啊,为何还要如此执念呢?

白萍舟察言观色半晌才道:“少夫人是身子不适么?脸色可是不大好。”

轻寒的声音淡淡的,现在,她连假意的逢迎都懒得再装一下,“没什么不适,不过逛了一天累了些,不劳白小姐挂心。”

白萍舟见她如此淡漠,不免有些碰了一鼻子灰。虽说这位少夫人与她并未有多少的亲近,但平日里的客气与礼数还是齐全的紧的,可现在却是这样一副冷淡的模样,心中略略觉得有些诧异,只好讪讪地笑了笑,“昨儿个,真是劳烦夫人屋里的云姑娘了,我想,等用过晚饭便先告辞了,改日再登门答谢。”

轻寒只牵强地弯弯唇角,道:“白小姐自便。”

“白小姐现在并未安全,还是先留在府里的好。”

轻寒循声望去,却见是顾敬之,正拉开椅子坐下来。他说着让白萍舟留下的话,眼睛却是直直地瞧着她的,只不过眼里满溢的冰冷,于现在的她而言,也是不过如此了。

她漠然地低头,夹了一挑嫩绿的小青菜放进碗里,只微微一笑道:“倒也是,想必那赵司令是不会轻易罢休的,白小姐还是留在这里,省心些。”

白萍舟已然不知该如何拒绝,又或许,这本就是令她开心的,想着以往的盼望,如今变得日日可见,心里到底泛起一丝雀跃来。

轻寒瞥过她难以掩饰喜悦的眉眼,便又低了低头,将手中的象牙玉箸往桌上一搁,“白小姐有需要尽管吩咐下人便好,那么……你们慢用。”说完,她便站起身来,也不等他们是否回应,顾自转身离开。

待得她上楼后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就听见外头传来汽车开出去的声音,隐约还能听见,车轮碾过积雪发出的“嘎吱”声。最后,便是大门“哐”得一下,被重重拉上了。

云姻推门进来,放下手中的珐琅瓷托盘,道:“这都住到府里来了,您可真沉得住气。”

轻寒只是默默盯着那雕花的窗棱看,“谁来谁去,与我又有何干?”

要是换了平日,她讲出这样与世无争的话来,云姻定是要喋喋不休的,只是现下她却住了嘴。她意外地看着轻寒,发现今日的她十分的冷静,冷静到几乎冷清,眼里有的尽是淡漠,周身更是毫无生气的。这样的她,让云姻不敢再多些言语,因为她忽然明白过来,当一个人真真正正的心止之时,竟就是这般模样的。

一二月里的天,总是变得奇快。明明白日里还是晴朗的,现在竟又飘起雪来,更是愈下愈大,没一会儿,便像那扯碎了的棉絮一样往下掉。

雪霰子打在玻璃的窗子上,发出“噼啪”的声响,还能看见雪花不断地往里飘进来,云姻赶忙将那窗子拉了起来,只留了一小条缝隙换气,嘴里一边嘟囔着:“怎么又下起大雪来了?”

她依旧望着那窗棱,想着:是啊,又下起雪来了,只是这样大的雪,那开出去的车子,怕是回不来了罢。

冗长而浓重的黑夜,又开始了……

梦总是来得这样多,轻寒不记得自己梦见了什么,只是在那梦境里,心痛的感觉却是如此真切的,以至于梦醒了,胸口也依旧泛着隐隐的痛意。

昨夜的大雪应当是停了,月光十分明亮,透过那白纱的帘子直照到房里来。轻寒就着外头那雪亮的光,看了看床头的时钟,发现才只是凌晨一点半的光景。

只是她这么一醒,睡意倒是消减了不少,脸上若有似无的泪痕令脸颊绷得紧紧的,她觉得十分难受,便想着去洗把脸。不过才起身的功夫,她便听见外厅里传来些簌簌的声响,方才还有的一点睡意,立刻便消失无踪。

她的声音是颤抖的,“谁……是谁在那里?”

然后,只是长久的沉默。轻寒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还有屋外轻轻刮过的风声,更加的令人寒意乍起。她不敢轻易去按床头的铃,只见沙发上的人影隐约动了一动,随后就站了起来,身形高大,应当是个男子。

他转身便向着她走过来,轻寒僵坐在床沿边,一动也不敢动,就这么看着那人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直到他走到了窗前,站在那皎洁莹亮的月光下时,她才看清了他的眉目。

原来是他。

轻寒多少还是松了一口气的,她缓缓地喘着气,“大半夜的,你这是作什么?”说着,便想去拉床头的灯,却被他一把握住了手腕,“别动,不许开灯。”

她可以清楚地闻到,从他身上传来的酒气,并非刺鼻的气味,反倒透着隐隐的醇香。轻寒撇过头,好让自己不再对着他的脸,只盯着那一地的月光,“你喝醉了。”

顾敬之“呵呵”地笑着,撒开了她的手,一下就躺倒在了床上。大约是被那衬衣领子勒得实在难受,他闷声轻哼着,一只手胡乱地解着颈下的扣子,却是怎么都解不开,索性便一把用力扯开了去。

轻寒安静地坐在一旁,任由他独自折腾着,见他忽然安静了下来,不禁伸手推了推他,可却没有半点反应。他的脸被笼在自己投下的一片黑暗里,她看不见他的模样,猜测着估计是睡着了,便替他脱去了鞋子,又将他的双腿放到床上。

做完这些,她正欲起身离去,却冷不防的,从后头被攥住了手腕,只听见他沉沉的声音复又响起在这黑夜里,“你要到哪里去?”

轻寒垂眸道:“我去外间睡。”她一边说着,一边想挣开他的手,可他抓得是那样的紧,任是她怎么挣扎,都逃脱不了,“你放开……”

他忽然加大了手中的力道,就将她往回攥去。轻寒本就脚下不稳,被他这么一扯,倒是狠狠地倒了下去,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他心口的位置。

她猛然抬头,便毫无意外地迎上了那对如焰火般明亮,又如深潭般暗不可测的眼眸,此刻正满漾着皎亮的月光,一如天边璀璨的星宿,摄人心魂。

他的身上有着淡淡的酒香,浅浅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怡人心脾、醉人心智一样的味道,不禁令她晃了晃神。便是在这一晃神间,他一个翻身,反将她压在了自己的□□。他低眸凝视着眼前的人,那张令他朝思暮想,却从未敢轻易触及的面庞,近在咫尺。

“你又为何要这样,”轻寒痛苦地阖上了眼,两颗泪珠便从眼角扑簌簌地滑落,落进了乌黑浓密的云鬓间,“既然无心,为何又要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

他略显僵硬的手指,有些笨拙地拂去她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仿佛是喃喃自语着,“我只是怕,怕终有一日,你会后悔,不,你一定会后悔的…只是到了那时,我便如何也不会再放了你。”

“我为何要后悔?”朦胧的泪目里,折射出星星点点的光来,那一丝讶异转瞬便被坚定所替代,甚至有些许明朗后的欣悦,“我决不后悔。”他看着她璨璨的双眸,心中似被一下又一下地猛击着,唇角却勾起抹苦涩的笑来,“但愿……会如此。”

那些往后的种种,便留着往后的日子去罢,此刻,只是此刻。

他的眸光里,混杂着忧虑与无尽的渴望,终化成了那簇簇的火焰,燃烧着整个寒夜。

窗外,是疏影横斜,月光清浅。窗子开着一条细缝,风便俏皮地从外头钻了进来,引得那薄窗纱也轻轻地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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