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北，别那么拘谨。”洛海棠也拿了书看，这是她在祁御床板底下抽出来的。
钟北有些疑惑于这本书包了一层不透明塑料书壳，因为祁御的教科书通常都用在厕所，而且自己也没看到过这本书。
“随意点，把这里当成自己家就好。”她聚精会神地翻了一页书。
钟北很想说我家可没有一个女人坐在我的床上把我逼在墙角……话说我也没有家这玩意儿啊！
他略略放开酸麻的一条腿，自己刚才苦苦攻读指定课外书的时候洛海棠一脚把门踹开，带着睥睨天下的目光在自己身上转了一圈：“跟我走，去刷脑壳。”
“不来块巧克力么？”
洛海棠接受了他的建议，徒手掰下一角与钟北分而食之。虽然是带着半强迫性质下的嘴，但他不得不称赞黑巧克力的味道十分不错，而从洛海棠的表情上来看这东西甚讨她欢心。
他胆战心惊地慢慢放松腿部肌肉，生怕一个不小心碰到边上这位大爷，那便免不得一顿拳打脚踢。
拳是素拳，揍在身上一样的痛。
“放着！”那头的洛海棠一巴掌拍在钟北腿上，火辣辣地疼。
“害什么羞，我一个女生都不惧人言和你一个大男人共处一室，你怕什么！”
“我怕挨揍。”
“那你怕不怕我？”洛海棠盯着钟北的眼睛，伸手掐住他的小腿。
“……怕。”钟北只能把腿放下去，祁御说他胆小怕事骨头软，现在却只能在心里默默地想自己还真是这样的人；以前还能用君子之说自我麻痹，可钟北比谁都清楚自己的卑微。
他只是个孤儿，还是个乞丐，当初有幸被人带到这座校府学习；不计较他的过去，只看重他的将来。
可又有谁能忘却自己的童年记忆呢？钟北想不出，也想不明白。剧烈的反差感让他手足无措，自卑之心让他觉得所有人都在因为他的过往而可怜他，在为了他的过去而不是他的努力而给予尊重。
这不是赞赏，不是褒扬，甚至连敬佩都算不上……只有怜悯。
所有人的怜悯。
因为怜悯，所以洛一施以援手；因为怜悯，所以洛海棠点到即止……因为怜悯，所以祁御都在一直庇护自己！
可自己真的很努力，无论是训练还是通脉，长久以来的经历让他到现在都还在狼吞虎咽地进食，那是很难明白的想法，为了下一顿饭而生存，为了活下去而生存。
只有自己是最无用的，没有谁会为了做自己而活下去。
校府里的学员说是饱受战火的孩子，但更多的还是孤儿。毕竟有好几年都没打过仗了，这里比起校府更像是个收容所，里面的孩子只是没有父母的关怀……仅此而已。
书上说父母的爱会改变孩子的一生，不同的教育能激发出不同的天赋。那么孤儿岂不是注定一生庸碌无为？
像我这样的恶人又该如何，被捉住后带着各种强加的罪名去死，一了百了么！
“阿北？”洛海棠凑上来，用细长的手指在钟北的脸颊上拈了一下，“你怎么了？”
“没什么，眼睛太酸了，休息一下。”他掸开洛海棠的手坐起来，把被子拆开罩在自己身上。
钟北在睡不着的夜里有时候也会想，这些学生啊祭酒啊式卡啊都是一场梦，睁开眼醒来以后还要开始一天的偷乞生活，只要能活到十八年成年，中州民政就会派发一张身份卡，也会提供一份工作。他常常会看着年龄足够的乞丐走进那间漂亮的大楼里，自己就蹲在旁边折下一枝紫叶丛，再把它从底下一直推到最上面，这样它看起来就会像一朵花。
一枚绽放在心底的玻璃花，是那样的耀眼与璀璨，让他自卑得不敢直视。
他们从里面出来以后通常是傍晚，里面的人都陆陆续续走光了，但当他出来时还是没办法遮掩狂喜的表情，那张巴掌大的灰色卡片就是他们在海里的救生船，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接触也绝不会再松开手。
这是第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证明自己存在的物件，也是引导他们进入真实社会的钥匙，一柄灰色的老旧钥匙。
中州民政派发的身份卡是老版的磁卡，但这不影响他们的工作。清洁工、管道疏通员、建筑工人甚至是公厕管理员，没人在乎这份工作有多么不体面、多么被人唾弃，可这才是能证明他们自己的东西。
所有人都在为了成为自己而努力，为了反馈给这个社会而努力，也在为了奠基美好而尽出最大的贡献。
可自己呢，他究竟因为什么而被看中？体质羸弱、大脑迟钝，眼神也不算灵活，唯一的优点是普通，丢在人堆里永远是和他人一样的复制品，这让他逃过很多次的追捕，也成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伪装。
但那天晚上的男人一眼就看破了自己的一切，从头到脚俱无遗漏，最后伸出手疲惫地对他说：“还给我吧，这不是你该拿的东西。”
于是他的世界发生了转折，命运让自己在那一刻和另一条不属于自己所知晓世界的线碰撞，紧密地纠缠在一起，一直延伸下来。
“我打不过你，我是不是很没用。”他低低地说。
“看你这话说得，府上除了祭酒还有谁能打得过我？”洛海棠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谁都打不过，谁也不比谁差。”
“那对你而言，谁是最好的呢？”钟北低头说。
洛海棠双手拍在钟北脸颊上，抬起他的脑袋。毫无波动的眼睛里有一道光，直直地射在她的心底，乞望希冀着答复。
“好啦好啦，你是最难缠的对手，好吧！”她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光是难缠可不够，要多想想怎么去击败我，分析弱点盲点。你那样直愣愣地冲过来是怕敌人不知道你想出手么？”
“可对抗中不就是要出手的吗？”钟北惘然地拿下她的手。手背有些凉了，就合在掌心取暖。
洛海棠的表情很奇怪，就像看到外面那棵老擎苍树倒下来却正好砸死了洛一，伤感和欢喜在一张脸上和谐无比。
“是啊，就是要出手的。”洛海棠顿了顿，还是没有说出来。
“但对抗和实战是没有区别的……你玩过游戏么？那种游戏厅里的街机。”
钟北迟疑着点点头，在他的印象里自己曾经去过那种地方。有一条楼梯通往地底，里面人声鼎沸，但他记忆模糊得像破碎的玻璃，根本无法重合。
“好像玩过。”
“在那里面打游戏，千万要记住一点。叫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是说操控人物的时候要懂得灵活搭配技能，然后出其不意地击败对手吗！”
“可以这么说吧……”洛海棠唔了一声。她原来想说在这种地下游戏厅里经常会有黑帮寻仇，在别人打架斗殴的时候千万要学会把自己藏好，看哪里人少往哪里藏，尽快脱离战局才是上策。
“我明白了！”钟北的眸子亮晶晶的。
洛海棠也不觉得差别有多大，总之道理都一样，他能明白就好。
“那好，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了。”洛海棠咳了两声，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这么晚就不打扰你休息了，明天还有课要上，今天早点休息，听到没有。”
“嗯。”
钟北像是要把脑袋摇下来，“听到了！”
洛海棠赞许着摸了摸他的头。钟北的头发不算很软，凌厉的发梢有着刀刃的锋锐，这让她觉得钟北日后肯定是一方霸主，不然就太对不起他这头逆贼相的发型了。
“我走了，你也别太晚。夜里天冷，记得多披一件衣裳。”
洛海棠站起来拉上门走了，钟北的心里就空了一块出来。
他把自己的心分成五块，洛海棠、洛一、祁御、夏秋各得一块，其他所有人共分一块。
那块叫做洛海棠的心现在壮大了几分，把祁御的地方挤得越来越小，颇有些乘胜追击的味道；可一空起来就直接没了一大块，冷风从里面穿过去，把自己冻得瑟瑟发抖。
他的心脏在狂跳，像是心房里点了一颗炸弹，把自己的理智炸得四分五裂飞溅而去，却撞上了自卑的壁垒，被尽数挡下。
如果在刚才自己和洛海棠四目相对的时候，紧紧握住她的手说我喜欢你很久了可不可以给我一次机会，那结果会是什么样的呢？
钟北想那大概是不会成功的，洛海棠会推开他的手说你该睡觉了都开始做梦了，然后安静地离开。
可，可万一要是成功了呢……
钟北拍掉开关把脑袋缩在被子里，营造出来的狭小空间让他觉得心安。
他没有任何准备应付洛海棠的同意，可乱成毛线团的思绪让他找不到头尾，各种场景在他脑中络绎不绝，有的是羞涩点头的洛海棠，还有大力拍着他肩膀笑容满面的洛一；前来敬酒的夏秋和穿着婚纱小脸通红的祁御……他穿着高跟鞋都顶不到自己的下巴。
一张纸旋转着飘到钟北的手上，于是洛海棠洛一夏秋祁御就消失了，白纸黑字刻在心里，只有落寞失望填掉了属于洛海棠的那一块。
这很难受，慢慢的，钟北的眼泪就横着流下来，染湿了枕头。
他把自己缩成一团，找寻体温给他的安全感，却又从眼睛落出去，一点也不剩下。
所以他从口袋里摸出那根头绳，光滑的皮筋上绣着一颗漂亮的纽扣。钟北蓦然睁开双眼，迅速翻身坐起穿上鞋疯了似的拉开房门，他要去追上洛海棠。
不止是为了把东西还给她，更是要为自己冲动的想法做出抉择。
